第44章

自打?那日許家的賞花宴變成了相看宴後, 明筝就不再去參加各家的宴請了。

便是夏家治宴請了人來,她也推說身體不适一一拒絕掉了。

她何嘗不知?,這些人是真心盼着她好, 希望她能再遇良人, 希望有人能開解她、照顧她,讓她重新開始,也怕她有太多?時間去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

這日得知?許家太太将攜夏绫上門, 明筝早早地避開了。

城東五裏的橫波寺素來香火極旺,聽說這裏求來的平安符最?是靈驗,明筝索性帶着瑗姿等人去燒香拜佛。

她本不是個喜歡向?神佛禱祝之人,生活中遇到?挫折, 往往她自己就解決掉了,何須寄望神佛?但過去一段時日她曾替惠文太後抄寫經書,那時她住在娘家, 婚姻正處在迷茫絕望的階段, 每日焚起?一支線香, 坐落在金絲楠木書案之後,運筆将《大藏經》《華嚴經》謄抄紙上, 奇怪的是, 心裏卻得到?了難得的撫慰和平靜。

她想?,也許神佛當真有靈。

開闊的寶殿之上,金漆大佛寶相莊嚴。明筝雙手合十,默默祝禱……

夏日的風透過穿堂輕輕拂過, 将她面紗一角卷起?一點, 瑩潤的肌膚如上好的美玉,鬓角發絲微動,是那樣豐茂柔軟。陸筠目視周圍那些或是糾結于苦難, 或是有所祈求的善男信女們?,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過,可有零星幾人,曾目睹這一瞬的風流麽。

所幸所嘆,他見過她的容顏。說緣淺,卻也不淺。命運兜兜轉轉,終究将她送到?他面前。

明筝俯拜而起?,似乎察覺到?周圍靜下來,她猛地轉過頭?去,見自己身側兩步之外立着個高大的男人。

他仰頭?目視着佛像,在衆多?虔誠跪拜的信衆中間,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一絲不茍的玉帶錦服,不染纖塵的雲頭?官靴,微揚的下巴線條分明如刀削筆刻,俊美深沉,清傲而威嚴。

她好像已經不再意外他會?出現在此地。

她聽到?自己心內悵然而無奈地一嘆。

雖瞥見他,不等同于一定要與他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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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宮中礙于身份情面,不得不與周旋。

可實在不是多?麽熟識的關系,明家與他更從來沒有什麽交情。

空曠的殿中人潮往來,交談聲和禱祝聲都?壓得很低,佛祖威嚴莊重,自不容喧嘩僭越。檀香泛着輕煙,以至于整個大殿都?籠着一重薄霧。

她安然跪拜完,伸出手去,等待侍婢上前将她攙起?來。

陸筠注視那只手。

柔嫩瑩光,不染蔻丹,不飾金玉,簡單幹淨,姿态婆娑。什麽人有幸握住它,将它緊緊攥住壓向?心口。

他喉結滾了滾,将視線移開。

舉目望着那佛頭?寶相,萬千思緒愈發紛亂。他沒試過糾纏一個人,一向?墨守陳規,有些事便在更年輕的時候也未敢嘗試。

如今他卻是要抛卻一切禮法去追逐心愛的女人。

明筝沒等到?瑗華瑗姿前來攙扶,她驟然回首,發覺人潮正一擁朝外湧去。

“發錢糧了,發錢糧了!”

适才還寧靜的殿宇,湧起?奇異的喧嚣。瑗華等人被?隔絕在外,靠近不得。

明筝下意識瞥了眼陸筠,她心中不定,這種事無論怎麽瞧都?不像是陸筠這樣的人會?做的。

“明夫人。”

他沒有回頭?,目視那佛像,似笑非笑地開口。

明筝緩了一息,垂眼哂道:“侯爺好興致,沒想?到?您也有興禮佛,想?必是為?太後娘娘的病情禱祝來的?”

她話裏譏諷之意分明,陸筠又怎聽不出。

他默了一會?,點燃一支香,緩緩地供到?龛前。

“娘娘沉疴不愈,本侯确是時刻憂心。不過……”

他轉過臉來,一步步走向?她,“本侯奉命前來查探私逃的欽犯下落,斬獲些微蹤跡,與明夫人有關。”

他說得流暢又正經,倒令明筝一時疑惑起?來。

陸筠抱臂靠在身後的朱紅柱上,低眉道:“今年四月下旬,明夫人府上或是身邊,可曾出現過可疑之人?身量頗高……”

他比了個高度,與他身量相近,“漢話口音有些怪異,左眉有道疤痕,雙瞳顏色比尋常人淺些,還有……”

明筝下意識想?說“沒見過”,可轉念,她陡然想?到?當日審訊梁家那幾個冤她的下人,“……是個陌生男人,眼睛顏色有點怪……”

她面色一變,陸筠眉頭?蹙了起?來,“明夫人可是想?到?了什麽?”

哈薩圖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若曾在她身邊出現,若當真與承寧伯府有些勾連,她作為?梁霄上任夫人,若被?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明筝猶疑道:“但我不是十分确定,此人是否侯爺正在追查的人。”

陸筠點頭?:“無礙,将你所知?,盡數細說與本侯。”

餘光忽而瞥見門前正猶豫着不知?該不該上前的瑗華瑗姿,陸筠方意識到?不妥。

“明夫人,可否移步……”

他話沒說完,明筝打?斷了他,“瑗姿,上回安姨娘小産後,承寧伯府夜審幾個下人,審出來的證詞你可記得?”

瑗姿點點頭?,不知?明筝如何突然說起?這個。

“侯爺見諒,明氏不便久留,為?不耽擱侯爺正事,留下婢女瑗姿,有什麽話,您只管向?她了解。”

她施了一禮,擡手招瑗華至近前,沒再多?說任何話語,無言地告辭去了。

陸筠沒有勉強。他擡擡手,外頭?便湧進來幾個官差,打?頭?的便是郭遜,聽他漠然道:“把這位姑娘帶回去,她知?道哈薩圖的線索。”

郭遜吃了一驚,看向?陸筠的目光更多?了幾絲佩服。

原來侯爺追查梁少夫人,當真是掌握了證據的?

這些日子他跟着侯爺盯梢對方,他怎麽就全無發現?侯爺不愧是侯爺。

明筝拾級而下,見道外擠滿了搶錢糧的百姓。有人在旁感?嘆着,“這方大人就是仁善啊,這都?是第幾回派發錢糧了?不止這一處,聽說東邊照日大街也擺着攤子呢。”

另一個笑道:“可不是?也虧得他這樣大方,百姓都?記着他們?家的好,上半年澇災就發了五萬石糧食救助百姓,如今他夫人的病大好了,他又這般舍財,換做是我,我也樂意替他燒個香祈個福呀。”

明筝心中一時複雜起?來。适才她當真以為?這一切都?是陸筠設計好的,為?着私下裏說幾句話……是她小人之心,錯怪了他麽?也許正像他所說那般,他只是為?了查案……

她回想?他端方持重的樣子,倒真不像會?做這種事……一時赧然,她臉頰都?火熱的燒了起?來。

**

夜深人靜,幾聲犬吠打?破了巷子裏的安寧。

有人在外來來去去,這是一座寬敞的院落,不是官府,住的卻都?是官差。

此刻陸筠坐在一扇屏風後,他已經許久沒有動過。

郭遜不知?要不要再來催問一回如何繼續查探,見陸筠擺擺手,意思是不想?多?說,他只得從內退出來。

門從外阖上,陸筠終于有了動作。

他站起?身,垂眼握緊刀柄,然後一揮手,将面前一座漆木雕刻的屏風生生從中劈開。

瑗姿說得很詳細。

梁霄那妾侍如何買通人栽贓陷害,那些下人如何冤枉誣賴,梁霄又是如何糊塗混賬。

他雖沒有親眼目睹當時的情狀,可他足以想?象得到?,她在梁家是何等的孤立無援。

得到?這樣好的女子,緣何會?有人不珍惜?

梁霄該死,那安氏該死,梁家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該死!

他又是無比的懊悔,無比的自責。為?了守着不值一錢的信念,他容她在這狼窩虎穴裏掙紮了八年。

他在屋中來回踱着步子。前所未有的憤怒和心疼。

郭遜在外聽到?響動,知?道侯爺正在生氣,這麽多?年,他從來沒見過侯爺如此動怒過。他不敢輕易闖進去,侯爺心思一向?深沉,他只能自行?去猜想?,莫非與适才那婢子的證言有關?

梁家到?底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惹出了多?大亂子,才把侯爺氣成了這般?

**

次日一早,夏绫又獨自回了一趟娘家。昨日明筝有意相避,很明顯是不贊成她和二叔所行?之事。當日她為?撮合,确實太過心急了些,沒有事先問過明筝的意願,就貿然把人先藏在了左近。二叔後來一路追随,刻意搭話,也确實顯得太過輕佻,不怪明筝生氣。

“好妹子,你心裏怪我,我也無話可說,确實是我思慮不周,實實在在沒想?到?二叔這般魯莽,唐突了你……回去後我跟婆母都?說過他了,他想?給你賠罪,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見他,唯有我上門來,替我自己跟二叔向?你致歉,往後絕不會?如此了……”

夏绫心急不已,生怕明筝心裏落了痕跡,往後姐妹相處,彼此有了心結,不免損傷情分。

明筝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表姐是為?我好,想?我盡快走出陰影,才着急為?我相看。我并沒有怪罪表姐的意思,只是不知?如何應對長輩們?如此關懷……”

彼此把話說開,一切不快便散了。只是夏绫憂心的另有一件,這邊明筝明顯是毫無進一步的意思,可家裏的許二爺,卻隐隐有些非明筝不娶的意願……昨日她與婆母好勸歹勸,二叔根本沒聽得進去,口口聲聲說與明筝有緣。

但這些話她不敢告訴明筝,只盼待等她回去京城後,慢慢勸二叔歇了心思……

又過了兩天,明筝啓程在即,臨行?前想?為?家裏捎些土産,才又和夏绫等人相約出了趟門。

隆盛茶館樓上,推開窗即可俯瞰整個長街,幾個青年男子簇擁着一個白?衣公?子,遠遠看到?樓下一個影子,便哄然道:“快看快看,就是那個,東邊走着的,那個苗條的!”

白?衣公?子惱道:“不許看!關你們?什麽事?今兒都?得閑不用?上值?去去去,別耽擱我的正事兒!”

“你有什麽正事?偷偷摸摸包了雅間兒,鬼鬼祟祟在這兒偷瞧婦人。我說許二爺,您這口味可是越來越怪了,黃花大閨女您不愛,專挑這比自個兒還大好些的婦人?怎麽,貪婦人家懂得疼人兒啊?”

那白?衣公?子正是許家二爺許麓辰,聞言他惱恨極了,跳起?來一把把那出言不遜的推開,“滾你的!我明三姐正經官家嫡出,閉上你的嘴,什麽髒污話也敢安在她頭?上?”

被?推搡的青年也動了怒,“怎麽,做得出怕人說?打?量我不知?道?那女人不就是京城明家那個被?夫君休回去的前承寧伯世子夫人嗎?八年無所出,你也敢要?不怕你許家二房絕了後?”

許麓辰被?他氣的倒仰,沖上前與他厮打?起?來。

那青年猶在高呼,“你又是什麽好東西了?偷偷摸摸瞧人,沒一點膽色,換做是小爺,早叫她服服帖帖……”

與此同時,隔間雅室內,陸筠抿唇不言。

郭遜從窗前扭頭?道:“這孫子說話真難聽,也不知?是誰家養出來的纨绔。這姓許的也窩囊,上回鬼鬼祟祟跟車,這回偷偷摸摸樓上瞧人……”

“……”陸筠默然。郭遜又道:“好像打?得很激烈,要不要勸勸?”

一刻鐘後,五六個青年面上挂彩,被?官兵押送着,排成隊依次從樓上走出來。

百姓們?指指點點,許麓辰難堪得擡不起?頭?來。

“二叔?”

側旁一聲細柔的女音,令許麓辰渾身一僵。

他扭過頭?去,見對面店鋪門前,夏绫挽着明筝,正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

“發生了什麽事?”夏绫急切追問,上前幾步,攔住了一個官差,“這是許家二公?子,你憑什麽抓他?”

那黑臉官差冷笑一聲,“嘉遠侯辦差,用?得着跟你交代?”

明筝下意識擡眸,見陸筠身着玄色金螭紋束腰窄袍,一步步走下樓梯。

郭遜當先見着明筝,別有意味地挑了挑眉頭?,“梁少夫人,又見面了。這幾個人适才聚衆鬥毆,辱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侯爺跟我正巧撞上,依據國法,可不能不管。”

夏绫聞言回過頭?來,“我家二叔鬥毆?這怎麽可能?”

她又對明筝道:“表妹,你認得這位侯爺?快幫忙說說話啊。”

作者有話要說:遲了很多很多,很對不起你們……非常非常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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