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一直防備着, 恐懼着。

害怕有些事一旦揭開那層朦朦胧胧的窗紙,就再也回不?到從前。

陸筠說完,臉上那重不?自然的神色一點點淡去。

他?心中所有的顧慮、擔憂、踯躅、害怕, 在這一刻化作為堅決、篤定?。

“侯爺可知自己在說什麽麽?”她轉過身?,硬起聲音道, “今日事出?突然, 我知非侯爺本意,這些話?,我就當作從來沒聽到過, 還望侯爺尊重我,也尊重您自己。”

陸筠立在門?扉之下,撷玉閣芳草萋萋,花枝滿牆,他?嘴角噙着一抹淡而微澀的笑,“明筝, 我并非一時激動胡言亂語。我只是想告訴你, 無論發生什麽, 你不?是孤立無援。”

如果今天真的過不?了這關, 他?會牽着她的手, 大大方方告訴全?天下,是的, 他?愛她, 無怨無悔, 此生不?變。如果擅闖靈武堂是死,那他?定?然引頸就戮,絕不?蹙一下眉頭。只要能保住她,死又何?懼?

明筝抿了抿唇, 耳中聽着這些話?,她該嚴厲斥他?無禮,劃清界限從此再不?往來,按照她既定?的身?份、性格、處事方式,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該發生才是。她恪守着禮教規規矩矩活了一輩子,婚姻中不?被愛重也便不?再期待能得到幸福,畢竟老一輩的人也都是這樣一世?一世?過來的。那些轟轟烈烈要死要活的情愛在她生活中從來不?是必需品。她可以?一個人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她可以?讓自己忙碌起來不?去胡思亂想,沒時間自憐自艾傷春悲秋,也許但?凡她更能忍耐些,甚至不?必和離,這日子也能過下去。

可她終究也是個尋常的有血有肉的人,幼時也曾幻想過這樣深而動人的愛戀。

她如此幹枯孤寂的活到今天,難道她不?曾想過找個人,依靠一瞬,哪怕短暫……

從發覺陸筠的心意至今,她一直在徘徊掙紮。她知道他?想要什麽,也知道他?能給予什麽。

可她真的能再去期待一個男人,能再去渴求一段愛嗎?

她早在那些被風雨侵襲的日子裏,為自己的心靈築起了銅牆鐵壁。

不?去奢想,才能不?受傷害。

她分明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陸筠注視着她,她單薄的肩膀瘦弱的脊背,她柔弱的長發纖細的脖子,她只是個走?在天日下如履薄冰般活着的小女人。如果可以?,他?想擁住她,告訴她,她可以?再試一回,可以?試着再去相信……

明筝咽下舌根的苦澀,仰起臉,面容上那抹哀戚在瞬間消弭而去。

回過頭,身?後重門?空寂,了無人影。

只餘繁花滿目,夏陽晴豔,溫暖的日光灑下來,照在人身?上,卻讓明筝覺得那般冷。

他?不?忍強逼她給一個答案,甚至不?忍瞧她窘。

明筝扶着花牆,一步步頂着日光緩慢地走?出?去。

**

門?前,身?穿婢女服色的梁芷薇焦急地等待着。

今日所行,是她最後一次為自己搏命。

成,她便是風光無限的虢國公府女主子。

不?成,她便只能身?如浮萍,随波逐流,任人擺布。

遠遠的,她見男人颀長的身?影從對面而來。此處是侍衛輪值必經?之路,嘉遠侯今日只要出?現在绾心月苑,就必然會經?過這條路。她等候許久,只待此刻這一時機。只要貼上他?,抓住他?一片衣角,她就會立即嚷開來,把自己栽給他?。

上回在梁家書軒,她原有機會成為他?的女人。那時明筝攔住她,告訴她要學會愛惜自己,不?可拿清白去賭前程。當時她覺得羞赧,不?堪,可此刻她只剩下無盡的悔意。她就不?該聽從明筝的話?,若照着二?哥的計劃行事,怕是她早就做了嘉遠侯夫人,承寧伯府也許還是承寧伯府,而不?是如今這個烏雲罩頂捉襟見肘的破落空殼。比起身?份地位,比起餘生的尊榮富貴,臉面又算什麽?夫妻感情又算什麽?這段時間她瞧的冷眼夠多了,她的委屈受得夠多了。她不?要在這樣下去,她要為自己搏個未來。

陸筠行至廊下,面前忽然撲出?個女人。

他?下意識頓住步子,蹙起長眉,——今日麻煩事一樁又一樁,他?實在厭煩至極。

“陸侯爺!”

梁芷薇急步沖上前,停在他?面前铿然跪了下去。

“陸侯爺,您可還記得臣女?”

“臣女乃是梁家長房四女,是承寧伯梁少?輕的嫡出?閨女。太後曾意屬臣女,臣女與您在宮中相見過……”

“侯爺,自打宮中一見,臣女心中就有了您,旁人再也不?能入得了臣女的眼,臣女病了,病的厲害。”

“臣女自知家中麻煩事多,令人煩憂,如今不?敢強求侯爺另眼相待,只求侯爺瞧在臣女一片癡心……臣女實在不?想被家裏硬逼着去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若侯爺不?肯憐惜,臣女只有死路一條。”

她邊說邊哭,說着,還從袖中抽出?一條白绫來,“侯爺,臣女對您是真心的,哪怕為奴作婢,也只想和您在一起。只要侯爺見憐,臣女可以?不?要名分,求您瞧在臣女這份愛意上,救救臣女吧,否則、否則臣女只有一死,方能成全?這片真心……侯爺,侯爺!”

她是打算過的。

如今以?她的情況,做嘉遠侯正室怕是牽強,可她出?身?擺在這,兩家又是有親的,只要他?肯稍稍憐惜一點兒,她就豁開來,要他?負責任。她畢竟是個黃花閨女,只要當衆給人瞧見他?抱了她碰了她,甚至要了她清白……他?難道可以?不?娶?他?難道不?怕悠悠衆口?不?怕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了他??

她邊哭邊膝行上前,打定?主意要貼上他?。

陸筠後退兩步,這種狀況他?沒遇到過。回京後他?能遇到的女人,多是差不?多的出?身?,哪怕對他?懷有愛意,最多打扮得妍麗些,主動上來說幾句話?。梁家四姑娘這般全?然不?顧臉面,當真見所未見。

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很是可憐,身?上輕裙緩帶,肩頭的外衫幾欲滑落,衣領縱深,甚至可瞧得見溝壑。

他?滿面怒色,這些人當他?是什麽?但?凡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前來哭哭啼啼投懷送抱,他?就會照單全?收,來者不?拒?

他?閉了閉眼,側過頭去,揚聲喚道:“郭遜。”

梁芷薇一怔,她睜開迷離的淚眼,望着面前端雅俊逸的男人,她知道丢臉,知道會令他?輕視,可是,她顧不?上了,她什麽都顧不?上了。

“侯爺……”她輕起身?,朝他?方向倒去。

梁芷薇優美的身?形像在翩然起舞,滿面含羞,梨花帶雨,閉緊雙眼,只等落入他?的懷抱,然後嚷叫開來。

可她沒想到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會驟然又出?現了一個男人。

左肩衣裳滑落,來不?及遮住半片潔白美好的肩頭,胸-口陡然被狠狠踹了一腳,跟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一邊。

“哪來的不?長眼的賤婢,膽敢擋了爺的道?”

梁芷薇想擡頭看清來人都做不?到,胸骨劇痛,掙紮半晌沒能爬起身?來。

餘光瞥見一片衣擺,和衣擺下方一雙玄色朝靴,她知道嘉遠侯正在離去,今日她拼了命要賴上他?,她知道自己是昏了頭失了智豬油蒙了心了,可她還能怎麽辦?她還能怎麽辦呢?

她總不?能就這樣眼巴巴的等着家裏給她尋個寒門?子弟,跟着對方堕入凡塵,去過更困苦的日子。

跟了嘉遠侯,哪怕一輩子被他?厭棄又如何??至少?她是風光的,至少?……

可此刻想什麽都沒用?了。

陸筠已經?走?遠,她卻像一灘爛泥一般,趴伏在地站也站不?起來。

踢她的人還未走?,蹲下來笑嘻嘻地觀賞她狼狽的模樣。

“你是誰家的婢子?沒長眼嗎?嘉遠侯也是你能沖撞的嗎?小姑娘年紀輕輕,怎麽想不?開找死呢?要不?是小爺出?現踹你一腳救了你的命,你知道你下場會怎樣?嘉遠侯以?前是怎麽對女俘的,你知道嗎?”

郭遜打個手勢,指尖順着她背脊虛虛滑過,“叫人剝了整皮,做成鼓面,打仗的時候敲起來,聲音可帶勁兒了。”

他?見她哭着仰起臉,心裏一頓,“爺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梁芷薇別過頭咬牙切齒地哭道:“沒見過,你滾,你滾!”

**

入夜,鐘粹宮偏殿傳出?陣陣哭聲。

殿外立着的麗嫔面帶忐忑,夜晚風涼,她穿得單薄,風拂過衣擺,冷得不?由打了個顫。

片刻,兩個小火者擡着一個蒙了白布的人從內走?出?來。

麗嫔身?邊的宮人甘露上前,撩起白布一角瞥了眼,壓低聲音道:“娘娘,是秦宮人。”

麗嫔打了個哆嗦。

她知道擅闖靈武堂是死罪,可她實在沒想到真的會死的這麽快,這麽慘。

麗嫔進宮日子不?長,從選秀到得寵,滿打滿算才半年,這半年裏三次晉位,夜夜承寵,占盡了風頭。皇帝年富力強,生的也是英俊潇灑,待她百般溫柔,每夜纏綿不?斷,偶然沒空進後宮,甚至還把她召去乾清宮侍奉筆墨,當真是片刻不?能離了她身?邊。

可今日皇帝生了大怒,那種臉色,那個脾氣,她從來沒見過。

他?瞧都沒瞧她一眼,喝令她在外站着,他?在內裏親審今日事,當場處死了秦宮人,打殘了兩個報信的宮女,此刻裏頭還跪着生養過皇子女的佳嫔,一時之間,麗嫔心慌極了,她是真的怕了。

忽然,面前的殿門?從內推開,皇帝身?邊的總領太監柳隽走?了出?來,拉長的音調陰測測的,聽不?出?半點往日的和潤恭敬。

“麗嫔娘娘請。”

麗嫔身?子顫得更厲害了,她緩慢挪着步子,身?邊宮人垂頭上前,塞了一只沉甸甸的銀包遞過去,“柳大伴,您……您幫襯幫襯……”

柳隽拔高了尖細的嗓音,冷笑:“可不?敢這麽樣。麗嫔娘娘不?是說了,今兒事一概不?知情?适才處死那幾個,又不?是您宮裏頭的,您慌什麽?走?吧,皇上裏邊等着呢,您腳下緊着點兒,別叫皇上久候才是呢。”

麗嫔眼中含淚,垂頭走?了進來,不?等走?到廳正中,就凄凄婉婉的跪下去。

“皇上。”

以?往她用?這把明顯帶着南方口音的嗓子喊他?,總能叫他?通體舒泰心猿意馬。可此刻他?半點绮思也無,肅容坐在案後,若無其?事翻閱着案上擺着的一冊圖卷,漫不?經?心地道:“哦,麗嫔來了,說說吧。”

麗嫔抿嘴忍住淚意,大着膽子擡起頭瞧了瞧屋中人。佳嫔跪在前頭,一動不?動,不?知是個什麽情況。地毯上一大灘血跡,看起來十足駭人。适才還聽見宮人的慘叫,這會兒進了來,卻沒見人影。偌大殿中央,就只剩下她和佳嫔。

“皇上,妾、妾不?知從何?說起,妾是無辜的,不?關妾事……”

“呵。”皇帝輕笑了聲。順手把手裏的圖卷扔回案上。

“卿卿不?知情,朕卻知情。卿卿不?知如何?說起,朕替你回憶回憶?”

他?喊出?平素調情時喊的那個稱呼。一言一語還帶着幾許溫柔,可眼底絲毫不?見往日的深情,內裏滿含的全?是急風驟雨。

“秦宮人、杜若、楊芳,都是佳嫔宮裏的老人兒,四個月前,你百般籠絡,用?盡手段,威逼利誘,将他?們慢慢收歸己用?。昨日傍晚,杜若支開守門?侍衛,叫秦宮人有機會接近靈武堂,弄壞門?鎖為今日之事做好準備。”

“秦宮人事敗,反而被人鎖進了靈武堂,你見設計不?成,于是推個報信的宮人出?來抵命,想以?此平息此事,糊弄過太後和朕。”

“你一入宮,便與佳嫔同住鐘粹宮,晉位後,你們身?份相當,但?朕一直沒有另賜殿宇給你升當主位,于是你懷恨在心,借此拖佳嫔下水。”

“往日你便小謀算不?斷,養了只傷人的貓,抓花了十一公主的小臂。官女子裴萌伺候了朕一晚,次日被你帶着人逼寫絕筆信勒死在值房。七月初七宴上,朕贊了劉小媛一句貌美,次日閡宮傳知她和侍衛走?影……更別提往日裏不?敬皇後,目無尊卑等諸般錯處。朕念你年紀輕,心氣高,又難得是朕喜歡的模樣……可你如今連朕的話?也不?聽,怎麽,在你心目中,朕也是能給你随意糊弄欺瞞之人?”

起初麗嫔還不?斷小聲讨饒,說自己冤枉,話?到最後,她目瞪口呆,早就吓得傻了。

皇帝站起身?來,布下玉階踱步到她身?邊。

“可惜了。”他?伸手捏住她下巴,聲音中滿是眷戀,“可惜你這張臉,這身?皮肉,朕原本是極喜歡的。”

麗嫔淚流滿面,啞着嗓音哭道:“皇上,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皇帝冷笑,松手甩開她,掏出?手絹抹了抹掌心。

“把她拖下去。”

他?聲音和緩,簡單而淡然的下令。

柳隽擺了擺手,門?廊下躬身?走?進來兩個小太監。

“仔細別弄疼了麗嫔娘娘,”柳隽冷笑着說,“這細皮嫩肉的,可經?不?得你們那粗得吓人的狗爪子生拉硬拽的。”

他?俯身?給麗嫔打了個千兒,“娘娘,您別擔心,萬歲爺心疼着您呢,不?過換個地兒住,擠是擠些,不?過您瞧,您位份沒丢,家裏的榮寵還在,萬歲爺待您,可真真是仁至義盡吶。”

麗嫔掙紮起來,她扭着身?子想膝行到皇帝跟前求情,往日皇上待她那樣好,她不?相信,自己便為着這點小事就毀了前程。

“皇上,皇上啊……妾不?敢了,您別生氣,妾再也不?敢了……”

皇帝沒回頭,他?單手撐在窗上,好像雅性十足,正翹首觀賞着今晚的月色。

等到麗嫔被人拖出?去,殿中餘下的就只有佳嫔。

她跪在那兒,一聲也不?敢吭。她進宮早,跟皇帝算是有些情分,生養了一子一女,可位份始終沒提上去,她知道皇上不?過喜歡她乖巧懂事,行事穩妥,适宜養育子女,并沒什麽男女之情。

此刻,她被卷進這樁莫名的事裏,身?邊服侍的宮人一夜全?懲處掉了,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

半晌,皇帝轉過頭來,輕瞥了她一眼。

“蠢東西。”他?不?屑地越過她,連多一個眼神都懶得賞給她。

片刻,淡淡的龍涎香味散盡了。

佳嫔身?子一松,倒在了地毯上。

夜風吹過紗窗,吹過庭院,一路吹向更遠的地方。

陸筠沒睡着,他?在寫字。

案頭擺放着女人那雙精巧的繡鞋。紙上一筆一畫,全?是那個人的名字。

郭遜來回事時,望見那許多個筆墨寫出?的“明筝”二?字,目瞪口呆地望向陸筠。

後者雲淡風輕般折起宣紙,擡起頭,淡然道:“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重寫了一版,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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