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秋風·二

世樂,滄落城。

城北的一座破落的古宅大院裏,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樹下有個人在磨着長劍,尖厲刺耳的磨刀聲穿透耳膜,猶如困在牢中的猛獸,發出憤怒的嘶吼。

巫玄今日又是一身便裝,站在錦衣玉服的青沂身後,垂眉順目,就像是貴胄公子哥兒帶着小書童。

青沂捂住雙耳,眉頭高高地挑起。他受不了顧茗瀾的磨劍聲,茲拉茲拉的,還沒外頭的吆喝聲好聽。

“巫城的消息傳來了,國主的意思是盡快出兵。”青沂是替雲軒來傳話的。昨夜青龍王府放出的信鴿回來了,青沂百般不願地從暖和的被窩裏鑽出來,冒着雨從那羽翼濕透的信鴿腿上解下了食指來粗的竹管。

刺耳的磨刀聲停下,顧茗瀾掬了一瓢水,淋在劍刃上,磨劍聲再次傳來,比之前更加刺耳。

青沂在磨劍聲停下來的時候以為這位沉默的禦将軍終于要把目光轉向自己了,沒想到顧茗瀾又在磨劍。青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壓制心頭躁動的怒火。巫玄耳畔除了磨劍聲外,多了一陣關節咯咯作響聲。巫玄輕輕拍了下青沂的肩膀,年輕的青龍王已經調整好了心情。

“寶劍鋒從磨砺出,将軍現在磨劍,是準備出兵了?”青沂故意問道。

“還不是時候。”沉默的禦将軍終于說出了今日第一句話。他已經磨了兩個時辰的劍了。青沂和巫玄來之前就聽見院子裏傳來磨劍聲,引他們進院子的顧家家仆說将軍一個時辰前就在磨劍,現在他們站在這裏看顧茗瀾磨了一個多時辰的劍,青沂覺得那把劍刃越來越薄,再磨下去恐怕會磨成葉片一樣的厚度。

青沂冷笑:“琉璃坊再過一個月就能重建好,到時候祖洲第一武庫又會為祖洲諸國提供兵器,墨衣深應該已經猜到是誰燒掉了琉璃坊,世樂怕是再難從炎崆買到兵器,顧将軍為何說還要等,顧将軍許久未曾上戰場,難道是怕了不成?”

“還有北漠。”顧茗瀾終于擡起頭,他的劍磨好了。顧茗瀾手腕用力,铿然一聲,長劍沒入青沂腳邊的青石板中一寸,驚得青沂往後退了三大步。

“将軍,”巫玄見顧茗瀾起身,走到顧茗瀾面前長揖及地,世樂神權與政權分立,司命院的少司命只對國主行禮,不必與他人行禮,巫玄對顧茗瀾長揖,做足了禮數,“從元始帝起,北漠與祖洲劃鹘翎草原及淨河相處,千年無事,将軍難道想連北漠也一并收入世樂版圖麽?”

顧茗瀾擡眼,問道:“有何不可?”

巫玄與青沂皆是一愣,反觀顧茗瀾神色淡然,好像把北漠并入世樂版圖理所當然。

“這……”巫玄想說什麽,終究沒說出來。千年前元始帝一統祖洲,曾領十萬天羽軍與北漠天狼王于荒莽原一戰,那一戰雙方傷亡慘重,勝負未分。元始帝與天狼王最終以鹘翎草原及淨河為界,劃分祖洲世樂與北漠。這一戰消損了世樂的元氣,在元始帝後期,元始帝曾感嘆,當年若非他急進,如今的世樂恐怕會更加繁庶。後世史學家也認為,這一場戰争給世樂一統五百年後再度分崩埋下了禍根,如果元始帝不貿然與天狼王一戰而是休養生息,或許世樂五百年後不會分崩離析。

插入石板中的長劍在陽光照耀下發出森冷的寒光,顧茗瀾右手掌心按在劍柄上,望着面前兩個青年人。年輕的青龍王緊抿着唇,戒備地看着被顧茗瀾壓在手心下的長劍,一身布衣的司命院少司命眉目淡淡的,清冷的臉上浮現一抹不可察覺的詫然。陰沉着臉的男人突然咧嘴笑了起來,長劍從石板中被拔起,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回到劍鞘中。

“聽起來不可思議。”顧茗瀾把佩劍在腰間系好,淡淡地道,“當年元始帝在祖洲一統後兩年征募十萬大軍北伐北漠,連元始帝自己都說不可思議,可若沒元始帝的北伐,又如何能震懾北漠,五百年祖洲亂世,北漠高騎從未踏入內陸,那一戰,的确如那些史學家們所言給祖洲分崩埋下了禍根,但是對北漠的消耗是近千年的。”

青沂松散的神色微凝,巫玄筆直地望着顧茗瀾,關于千年前元始帝北伐,聽得最多的是元始帝不該在祖洲剛剛一統時就征兵北伐,令祖洲元氣大傷。他們從不知那一場北伐對北漠的影響如此劇烈。

良久,巫玄點點頭道:“如若當初元始帝一統祖洲後并未北伐北漠,或許祖洲之上很快會遍布北漠高騎。”

“呵呵……”顧茗瀾笑了一聲,對巫玄露出贊許神色。他擡手指着不遠處一個石桌,示意巫玄與青沂跟着他過去。

青沂早已站不住,礙于是在顧茗瀾的院子裏才沒說話。此時見顧茗瀾邀他與巫玄去石桌前落座,青沂顧不得是在顧茗瀾家中,當先朝石桌那方走了過去。顧茗瀾與巫玄随後,三人在石桌前坐定,家仆給三人一人沏了一杯新炒制的白菊茶,躬身退下。

每年秋天,扶風郡守都會向滄落進貢新鮮炒制的白菊茶,據說當年元始帝初到扶風,見白菊開得旺盛,十分喜愛,一月後,白菊衰敗,扶風街頭到處都是枯萎的花枝,元始帝心疼白菊凋零,撿起地上掉落的花瓣,命宮人收藏,宮人入宮前曾是位制茶的師傅,便向元始帝道白菊晾曬後可入茶,元始帝便在扶風建立素茶苑,命那宮人在此制白菊茶,從此扶風郡白菊茶名冠祖洲。

青沂抿了一口白菊茶,咂了下嘴,今年這茶比去年要差一些,不太合青沂胃口。巫玄對茶水不挑剔,濾去浮沫,啜了一口又一口。顧茗瀾捧着茶盞,等巫玄把茶杯放下,顧茗瀾說:“兩位如此回國主即可。”

“禦将軍不給國主一個理由麽?”雖然覺得顧茗瀾的話在理,但是青沂還是認為現在時間緊迫,應該先把北漠的事情放在一邊。

巫玄點頭,眼裏有淡淡的光:“禦将軍說得我們都明白,不過……”巫玄擡眼直視顧茗瀾,“世子傳回來的消息,北漠那些老貴族的聯盟堅不可破,想要挑動北漠只得等瀚海王行将朽木之時,如今來看,瀚海王還可以馳騁草原。”

顧茗瀾搖頭:“未必,所有的聯盟都是以利益為驅動,老貴族的聯盟當真堅不可破麽?”

“他們沒有理由翻臉吧。”青沂一掌拍在石桌上,忿忿地說。

“有,”顧茗瀾再次否定,“只要世子支持的那個人繼承瀚海王的寶座,老貴族們的聯盟随之瓦解。”

啪啦一聲茶杯跌落聲傳來,冷靜的布衣青年不可思議地瞪着顧茗瀾,他想從對方的眼裏尋找到什麽,顧茗瀾只是啜飲了一口茶,神色如往常。

“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巫玄不顧茶水流在身上,他感覺到自己平穩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他在期待,也很着急,他迫切地想知道身在北漠六年的好友能否成為大司命所說的繼元始帝後第二位“承天襲雲”的亂世之王。

“很快。”顧茗瀾彈了下刀鞘,笑着說。

墨敬之手裏捧着一盒糕點,三層食盒裏裝滿了各色各樣的點心,芙玉還給這些點心取了個挺別致又挺喜慶的名字——五谷豐登。墨敬之撚起一塊四四方方的紫色糯米糕,入口香甜,引得人食指大動。一塊糯米糕被墨敬之三口就吃完了,墨敬之覺得不過瘾,又要再拿一塊白色的。突然一陣晃動,墨敬之沒拿穩糕點,那枚白色的糯米糕就被丢在了馬車廂裏。

“侯爺,您沒事吧。”駕馬的車夫掀起簾子,探進半個腦袋,緊張地問。

墨敬之撇了下嘴,痛惜地撿起芙玉做的糯米糕,然後對車夫擺擺手:“沒事,繼續走吧。”

車夫松了口氣,剛要退回去,被墨敬之攔了下來:“還有多久到炎京?”

“已經能瞧見炎京郡的城牆了,再走片刻就到。”車夫道。炎崆靖烈侯上炎京只帶了一個駕車的車夫和自己一同前行,臨走的時候芙玉實在嫌棄墨敬之的懶散,替墨敬之在車廂裏塞了好幾件衣服,墨敬之全都拿下來丢回給芙玉,穿着平日在府邸裏的玄色寬袍就這麽去炎京了。這一路上,墨敬之好似是在郊游,見到美景就要跳下車來欣賞一番,有時候甚至鑽進一家酒館裏一坐就是整整一天,車夫暗自嘟囔,不知道自家這位侯爺是去國都見國主的,還是出來游玩散心的。

“這麽快?”墨敬之挑了下眉頭,似乎嫌車夫走得有點快。

車夫心裏大叫冤枉,從璃城到炎京的路駕車最慢三天也就到了,墨敬之是上個月二十離開璃城,現在都到初五了,足足走了半個月才剛能見到炎京郡的城門,離皇城至少還要再行半日,結果這位侯爺卻覺得走得仍然太快。車夫只得苦着臉道:“侯爺,走得已經很慢了。”

“我知道,三天路程我們走了十五天,不過還是快了。”墨敬之把懷裏的食盒放到一邊,伸了伸胳膊,挑開簾子跳下車來。

車夫不解墨敬之要做什麽,跟着跳下車,當他跳下車的時候,墨敬之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先去炎京,我再耽擱一會。”墨敬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車夫還未分辨出聲音來處,墨敬之的聲音就消散于天地之中。

車夫無奈地坐回馬車,揚鞭一抽馬背,栗色的駿馬邁開步子,迅速地朝炎京郡跑去。

墨敬之輕輕彈了下腰側的短劍,動作與遠在滄落的顧茗瀾如出一轍:“不要吵,那個人跟得上我們的。”墨敬之輕輕一笑,深褐色的眼眸望着遠處隐隐約約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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