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風·八
殘陽如血,好像要将這日最後的光輝灑滿大地,東邊一角,皓月銀輝漸漸取代了金色的光芒,晚風轉涼,站在淨水邊的貴胄公子不由得攏起了肩膀。
布衣的青年高高仰起頭,紫藍色的天幕上星辰璀璨,他不禁伸出手,虛空一握,想要把漫天的繁星都摘到手裏來。
青沂愣愣地看着巫玄做這個令他費解的動作,他眨了眨眼,學着巫玄那樣,伸出手,在虛空中握住,只感覺到冷風吹過手面的寒冷。青沂縮回手,重新抱起雙臂,望着星光投映的淨水面。隔水相望的赤隴郡五座城防上點起了燈籠,猶如五個沉默的巨人睜開了雙眼,戒備着來自對岸的威脅。
“玄極之風,星漢不彰。”巫玄收回伸向虛空的手,自言自語道。
與巫玄在一起久了,青沂對巫玄的神神叨叨早見怪不怪。巫玄雙手放在胸前,拇指相對,其餘手指交叉而握,虛空中,亮起一道六芒星陣,巫玄居于陣中,雙眼閉合,雙手不停變換,僅僅一瞬結出十來個手勢。随着巫玄的手勢,六芒星陣光華越來越盛,巫玄最後一個手勢捏完,六芒星光将方圓半裏照亮如白晝。在極暗之中,巫玄所結的六芒星陣攝人心魄。對面五座沉默的巨人與巫玄結出的六芒星陣相比,要暗淡許多。
“收!”随着巫玄一聲低喚,六芒星陣光華瞬間消失不見,天地間又恢複剛才的死寂與幽暗,好似什麽都未發生。
“巫玄,你沒事吧!”六芒星陣消失的一瞬,青沂借着陣法最後一點光芒看見巫玄臉色慘白。世樂司命院司命們以陣法秘術為修習之道,需要修習者凝聚精神,取摘天地靈氣,巫玄剛結的是司命院最高等級的術法,不僅要吸收天地靈氣,還需耗費結陣者自身術法修為,巫玄年紀尚輕,只能凝聚短短片刻。
巫玄靠在青沂肩頭,虛弱地喘了口氣,問道:“将軍回來了沒?”
“我走的時候吩咐了唐旭,将軍回來就立刻以冷焰為訊,現在還未……”青沂話未說完,幾裏外的扶風郡城牆上一道亮光筆直劃過。青沂激動地一拍巫玄的肩膀,指着那道亮光:“将軍回來了!”
“你騎馬來了麽?”
“疾月一直跟在我們後面。”青沂撮嘴吹了個口哨,月色中,一匹銀白駿馬疾馳而來,到青沂面前停下了步子。
青沂翻身上馬,把巫玄拉到身前環住,雙手一抖馬缰,帶着虛弱的司命院少司命往扶風郡內飛奔。
扶風郡守肥碩的身子堵在門邊,把一幹閑雜人等都隔在了屋外。顧茗瀾環顧了一圈屋內的人,最後将目光落在了扶風郡守身上,他皺了下眉,對扶風郡守道:“郡守大人若無事,先去休息如何?”
扶風郡守知道顧茗瀾是在趕他走,今日他已打定主意,一定要知道顧茗瀾與炎崆靖烈侯到底談了些什麽,才會善罷甘休。如今兩國陳兵于淨水兩岸,一旦開戰,扶風郡首當其沖,作為一個世代在此繁衍的家族,扶風郡守覺得自己再不能在一旁看着這群從帝都突然而來的貴胄們拿他的祖宗基業搏功名。扶風郡守假笑一聲,聲音裏夾着一絲陰冷:“顧将軍撇下青龍王只身與敵國将領見面,下官官職低賤,可這事發生在我扶風郡上,作為一郡之守,下官必須要問清楚将軍與墨敬之之間到底談了些什麽,也好向國主交代。”
“混賬!”坐在扶風郡守對面的一位将領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抽出佩劍,怒氣騰騰地瞪着對面一臉驚懼卻仍擡着頭的扶風郡守。
扶風郡守緊張地咽了口口水,試圖緩解心裏的恐懼,他打定主意今日問不出顧茗瀾與墨敬之下午談話的內容,就堅決不離開這裏,就算面對有刀劍架在脖子上也不退讓一步。扶風郡守握住椅柄的手心直冒冷汗,今晚他将這一生積攢的勇氣全部都拿了出來。
“唐旭,退下!”顧茗瀾睨了一眼勉強支撐的扶風郡守,揮手讓那名武将坐了回去。
唐旭不甘心,卻礙于顧茗瀾,只得坐回椅上,怒目而對扶風郡守。
扶風郡守被唐旭瞪得心裏直發慌,他轉過頭不與唐旭目光相對,只得望着坐在首座神色淡漠的顧茗瀾。
“那就勞煩郡守再等會了。”顧茗瀾手指輕輕叩在身旁的案幾上,向扶風郡守颔首道。
扶風郡守努力擠出一抹笑容,連連點頭:“是是是,下官恭候。”
墨敬之牽着一匹不知從哪裏買來的瘦馬,披着月光,慢悠悠地走在古道亭的小徑上,他和顧茗瀾分開已經過去近一個時辰,顧茗瀾早已回到扶風郡內,他還在這條小徑上來回徘徊。“哎……”墨敬之擡頭看了一眼天空中的月亮,今夜月色皎潔,星光璀璨,是一個适合沐風夜游的好日子。只可惜,顧茗瀾拒絕了墨敬之的提議,跨上馬,就這麽走了。
“好久沒臨風吹曲了。”墨敬之抽出了系在馬鞍上的笛子,橫在嘴邊試了個音,笛音清脆,與此時此景分外相配。墨敬之翻身騎在了馬背上,橫笛在嘴邊,手指按在笛孔之上,閉起雙眼,清亮的笛音從他的指尖飛出,一時間,寂寥的古道亭裏因這笛聲變得怡人心曠。
小徑兩側紅楓交疊掩映,月光在地面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有些落在吹笛人的身上,寂寞的吹笛人俊朗的面容隐隐約約,古道瘦馬,笛音缭繞,有一人吹笛而歸,只可惜了沒有人與他相合一曲。
一曲終了,小徑走到了盡頭。赤隴郡五座城垛連接的城防出現在墨敬之眼前,墨敬之輕輕撫摸着笛身,嘴角彎起,雙手用力,笛身斷為兩半。墨敬之随手把斷裂的笛子往後抛去,打馬走入了赤隴郡內。這是最後一個可以睡個安穩覺的夜晚,騎在瘦馬上的人摸了下自己的唇,冰涼的寒意好像還徘徊在唇邊,傳過他的手指,直游走入心髒。
“真的很冷啊。”墨敬之瑟瑟打了個寒顫,對迎上來的下屬說。
袁晉愣了下,接過墨敬之的馬缰,笑笑道:“侯爺,袁晉是個粗人,但是這天越來越涼了,您下次出門換件衣服吧。”
墨敬之點頭,展開雙手,看了看自己的寬袍博帶,确實有些單薄了,穿在秋日的夜晚裏,壓不住一縷縷鑽進骨髓中的寒風。
“跟将士們說,晚來風涼,夜晚睡覺的時候多蓋點被子。”墨敬之正色道。
袁晉又愣了一下,而後點頭:“多謝侯爺體恤将士,出發前将士們就知道這一仗怕要打到來年,都備了冬衣。”
“哦?”墨敬之饒有興致地眨眨眼,随後笑着道,“看來也只有我這麽懶散了。”
袁晉笑:“侯爺說笑了。您心裏連這場仗要打到何時都算到了吧。”
“這我可算不到,”墨敬之搖頭,“不過,我差不多能猜到,他想做什麽。”
“啊?”袁晉不解。
“沒事,走,進屋吃點熱乎的東西,凍死我了!”墨敬之搓着雙手,當先走入了郡守府內。
炎崆赤隴郡為炎崆的軍事重鎮,不設郡守,只設司防将軍,戰時直接聽命于國主委派而來的大将軍。
墨敬之剛一回來,赤隴司防将軍立即将下午得到的戰報呈給了墨敬之。“侯爺,這是斥候剛送來的消息。”
墨敬之贊許地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的将軍,拿過那封用火漆封好的戰報,拆了開來。匆匆掃了一眼,墨敬之将戰報至于火燭上燒掉,對面前的年輕的下屬道:“勞煩大人替我寫一封信呈予國主,請國主迅速派三萬軍隊駐紮睢陽與巫城邊境。”
“末将遵命!”赤隴司防将軍領令而去。
墨敬之望着年輕将軍挺直的後背,對袁晉道:“是個難得的将才。”
袁晉點頭:“是,聽說入伍前是個普通人家的兒子,三年前赤隴軍隊與北漠一隊高騎相遇,他攜一張弓于亂軍中直取北漠将領,救了原司防将軍,以三百人馬勝了對方近千人高騎,勇武果敢,原司防将軍告老後,向國主舉薦此人,三年來赤隴在他的管轄下,北漠高騎不敢越境掠奪。今日若非是世樂的禦将軍親自領兵,國主也會放心把赤隴交個他守衛。”
墨敬之點點頭,随後又輕笑一聲,擺手道:“他還是有能力與顧茗瀾一戰的,只因他的兵不多。”
“世樂陳兵十萬于淨水邊,國主派我三萬墨騎,赤隴原有三萬城防軍力,十萬對六萬,将軍這場仗不好打啊。”袁晉擔憂地道。
墨敬之沒有怪罪袁晉的未戰先失士氣,如果這次領兵的人不是顧茗瀾,墨敬之有八成把握能守住赤隴,遇見世樂禦将軍,炎崆靖烈侯只有一成把握。
“兵來将擋吧。”墨敬之輕輕嘆了口氣,“現在只能祈求東浔國的那位國主還不至于荒唐到連守衛他國家的人也不去救。”
袁晉猛地擡眼,他忽然明白了墨敬之所指,震驚地問:“世樂難道想挑起全祖洲的戰争?”
“雖然他們改姓了雲,畢竟流着元始帝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