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雪色·八

阿提薩拄着長杖走進沙揚刃帳篷的時候,帳篷裏已經擠滿了人,那些人阿提薩認識,都是那些看他不順眼的老貴族。阿提薩不得不靠着他的那根長杖,艱難地從人群最後,一點點挪到最前面。

“怎麽會暈倒了?”好不容易擠到人群前面的漠仆氣喘籲籲地問站在榻邊,臉色不郁的北漠之王。

齊格翰微微轉頭看了一眼精神矍铄的老人,想起不久前在赤宮裏他向所有的貴族宣布了阿提薩前一晚跟他說的那個駭人聽聞的話。阿提薩的精神依然很好,眼中永遠閃耀着智慧的光芒,齊格翰覺得,就算是自己死了,這個老人也還會健康的繼續活下去。

“到底怎麽了?”見齊格翰不回答自己,阿提薩不得不再次詢問。

“大夫說是驚悸之症,歇息幾日就好。”齊格翰松了松繃緊的肩膀,對阿提薩說。

阿提薩連忙在榻邊坐下,榻上的少年眉頭緊鎖,額上冷汗涔涔,他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雲鸾緊閉着雙眼,細長濃密的眉毛不停地顫抖,他不停地重複着:“不可能……不可能……”

蒼老的手輕輕覆在了雲鸾滾燙的額頭,阿提薩不由得“咦”了一聲。

“他是裝的吧!”圍在雲鸾榻前的老貴族們終于忍耐不住,在赤宮中,這個少年并沒有異常,為什麽會在齊格翰說出那個驚人之語時,這個少年突然大吼一聲暈倒在地,老貴族們面面相觑,然而多年暗中相交,讓他們彼此片刻就達成了共識。這個內陸的世子似乎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命運如何,所以才會借此時機,裝作暈倒。

阿提薩轉頭瞪了一眼那個驟然出聲的老貴族,那個老貴族本不怕阿提薩,被他瞪了這一眼,連忙縮了縮脖子,瑟瑟地躲在了人群中。阿提薩緩緩轉回頭,他擡眼看了下齊格翰,齊格翰看明白了阿提薩的意思。這些老貴族愈發得膽大包天,竟然敢在齊格翰的面前放肆大吼。北漠的規矩,已經快要鉗制不住這些老家夥了。

“世子沒事吧。”齊格翰收起了眼中的戾氣,背對着那些老貴族,問阿提薩。

阿提薩哼了一聲,替雲鸾把被角壓好。拿起被他丢在榻邊的長杖,顫巍巍地直起了身子:“世子的身子本來就弱,今年冬天又比往年冷,剛在來赤宮前和七王子在雪地裏打鬧了一番,自然會暈倒。”阿提薩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不遠的沙揚刃,眼裏并沒有多少責備的意思。

“沙揚刃!你帶世子出去了?”齊格翰适時地接了阿提薩的話,問沙揚刃。

沙揚刃點頭,單膝跪下,向齊格翰認錯:“兒子魯莽,忘了世子身子弱,不該帶他出去放馬。”

老貴族中,有一半是支持沙揚旭與沙揚刃,所以見沙揚刃認錯,看似分為兩派的老貴族又一次心照不宣地對勸齊格翰不要責怪沙揚刃,孩子們間的嬉鬧而已,不必太追究。

齊格翰冷冷地掃了一眼面前的老貴族們,把目光放在了沙揚刃身上,齊格翰說:“既然是你惹出來的事,你這幾日就照顧好世子,直到他轉醒為止。”

沙揚刃跪在地上向齊格翰行禮。齊格翰點頭,帶着神色各異的老貴族們走出了帳篷。沙揚烈悻悻地看了一眼從地上站起來的沙揚刃,哼了一聲。沙揚刃削了一眼沙揚烈,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等所有人都退走,帳篷內只剩下了阿提薩、沙揚刃以及躺在榻上,還陷在夢魇中的雲鸾三人。

沙揚刃站在榻前,低頭看着床榻上的如玉少年,飛揚的眉頭不覺間打成了結。“漠仆,父親說,北漠以後不會再有天侍了,是麽?”

阿提薩點頭,他猜到齊格翰今天在赤宮裏會将這件事公之于衆。“不僅北漠不會有,整個祖洲都不會再有我們這些神谕的窺視者了。”

沙揚刃一怔,繼續問:“阿提薩,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這次輪到阿提薩怔愣住了,面前年輕的北漠王子湛藍色的眼裏閃耀着灼灼光芒,有一瞬,阿提薩以為自己看見了千年前的那個人。紫篁……那個跟随在人皇曜舜身邊平凡的普通人,也擁有這樣一雙湛藍色幽深的雙眼。誰曾想,會是這樣毫不起眼的人最終砍下了曜舜的頭顱,結束了世樂幾百年的惶惶不安,也是因為他的一紙诏書,将祖洲分裂成為亂世。紫篁,在元始帝一統祖洲重修《洪荒志》之時,世樂史官們對他的評價只有八個字:祖洲紛亂,由此始之。

“阿提薩……”阿提薩怔愣中,忽聞一聲低弱的呼喚聲傳入耳中,走神的老者瞬間恢複了神智,他低頭看着躺在榻上,面色仍舊蒼白的少年,緊緊握住了雲鸾冰冷的手。“我在這裏,世子。”

雲鸾的瞳色黑得吓人,阿提薩用手輕輕按在雲鸾的額間,雲鸾感覺到一股溫和的暖意流入,深黑的瞳仁漸漸恢複了昔日眼色。待雲鸾臉色和緩,阿提薩将雲鸾扶起身。雲鸾輕聲向阿提薩道謝,雖然已從夢魇中蘇醒過來,但是氣色仍舊不佳。

“我看見了……”雲鸾擡眼看了看站在他身邊的沙揚刃,嘴唇輕微地顫抖,好像夢魇還徘徊腦中。

“你看見了什麽?”阿提薩感覺到握着的手顫抖了起來。

雲鸾直視着沙揚刃,眼睛睜得極大,他聲音輕微,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能直接撞擊到阿提薩與沙揚刃的心髒,不曾落空:“紫篁……殺了……曜舜。”

阿提薩感覺腦中有什麽炸開了,把他多年來的理智全部都炸毀。他緊緊握住雲鸾的手,連雲鸾低呼喊痛都未聽見。

“阿提薩,松……松手……”

“漠仆!”沙揚刃最先反應過來,手指在阿提薩枯瘦的手腕上輕輕彈了兩下,阿提薩猶如枯枝般的手立刻松開了。

“我……”阿提薩怔怔地望着被自己捏紅的雲鸾的雙手,一臉歉然。

雲鸾輕輕搖了搖頭,感激地看了一眼沙揚刃,又看向阿提薩,繼續說:“還有……我看見……好多死人,好多好多,他們穿着銀白色的铠甲,還有墨色的铠甲,我知道的,那是世樂的天羽軍,還有炎崆的……”

“墨騎!”沙揚刃截住了雲鸾後面要說的話。

雲鸾點頭,炎崆的墨騎是僅次于北漠高騎的騎兵,聲名響徹祖洲,沙揚刃自然知曉。

“半月前,炎崆與世樂在淨水畔進行了一次小規模的對戰,”被沙揚刃握在手中的天狼刃在燭火中發出刺目的冷光,沙揚刃繼續說,“就在剛才,又有消息傳了過來。”他與雲鸾對視,試圖打量這個世樂世子的神色。

雲鸾看出了沙揚刃的目的,深吸一口氣,道:“我看見了,原本被墨衣弓箭手守護的城牆上一瞬間站滿了銀白铠甲将士們,他們的領兵者拿着一柄泛着冷光的長劍,劍上鮮血淋漓,他的另一個手上提着顆人頭……”雲鸾又緩緩低下了頭,問道,“炎崆戰敗了麽?”

“不知道。”沙揚刃飛揚的眉頭快擰成一個結,北漠的消息傳得不如祖洲上快,他剛接到的消息也只是三日前隐藏在北揚郡裏斥候傳回的消息——炎崆靖烈侯的五千親兵抵達北揚郡。沙揚刃推測,炎崆與世樂真正的戰場應該在北揚,并非赤隴。

不出意料,北揚郡失守。墨敬之墨色的寬袍上,血水順着衣袖滴落在地上,他一人長劍抵地,望着洞開的城門,他的身後,是五千靖烈侯親衛的屍首,程慕陽挺直的身體上落滿了一層薄雪,他睜着眼,目光早已渙散,站在墨敬之身邊,與他的主将一同望着洞開的城門。

“芙玉,替我把他好好安葬。”低啞的聲音傳來,隐在暗中的女子輕輕點頭,迅速來到墨敬之身邊,架起比她高出一個頭早已冰冷的程慕陽,芙玉望着那個慵懶笑着的男人,心頭好似被揪緊了一般:“侯爺,一起走吧。”

“我得為你們拖延時間。”墨敬之深褐的眼眸裏流出溫柔的目光,如同十多年前,那個赤榴花開滿了整個璃城的夏日,他也是這麽看着芙玉,眼裏滿是柔情,不摻雜一絲的愛意。

芙玉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得到這個男人的心,即便在他快死的時候。

“侯爺……保重。”芙玉扶起程慕陽的屍體,向墨敬之道別。他們兩人之間,自此不再相欠。不論是十年前她故意出現在他面前博得了他的另眼,還是十年後她在明知對方知曉自己身份的那一刻放過她,還是現在她不知是為了報恩,還是為了償還自己欠他的按照他的意思帶着程慕陽的屍體離開,他們之間終因為這一個轉身而不再有瓜葛。

“芙玉吶,要忘記我啊。”墨敬之聽着背後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如此說道。

今夜的雪紛紛揚揚而落,只瞬間就将修羅場掩蓋。白色的城牆下,一隊銀白色的軍隊簇擁着一身穿素衣的男人整齊地走入北揚城門。

顧茗瀾遠遠地望見了雪幕中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玄色寬袍上落滿了雪,散亂的發披在肩頭,他手中握着的不是随身配帶的那一柄短劍,換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長劍,冷光不再,如同頭頂被重雲遮擋的月光,消散于這冰冷的雪夜。

“靖烈侯,久見了。”顧茗瀾走到墨敬之的身邊,伸手替墨敬之撣掉了肩頭積了一層的落雪。

墨敬之咧開嘴,熱氣從口中呼出,他笑着回顧茗瀾:“也不算太久吧。”

顧茗瀾搖頭:“那個領兵作戰的靖烈侯,在下真的許久沒見過了。”

墨敬之愣了一下,嘴角邊笑意依舊:“哦,原來是他。”然後,他閉上了雙眼,頹然跪坐在雪中,長劍脫手,倒在積雪中,只發出一陣低微的悶聲。

顧茗瀾就這麽居高臨下望着這個散去了一身防備的人,從單薄的衣袖中伸出了手,伸向低着頭,看不見面容的男人。

“走吧。”顧茗瀾對墨敬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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