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料峭·一

淺草沒馬蹄,一騎栗色的駿馬踩碎了薄薄的冰雪。淺綠色的嫩草芽迎着夾雜一絲寒意的春風搖擺,忘憂花從嫩綠的草叢中探出頭來,赤紅色的花朵迎着陽光,舞出曼妙的身姿。

穿着褐色葛衣的阿提薩騎在一匹瘦馬上,叼着煙嘴兒,慢悠悠地走着。他的目光追在遠處一片白色的影子上,悠然地吐出一口煙圈。

“哈馬爾,你不追上去麽?”阿提薩吸了口煙,問跟在身邊,穿着紅色馬步裙的明豔少女。

哈馬爾倏然擡頭,抿唇不語,良久,她才低聲怯怯地說:“哈馬爾現在是待嫁的人,不能再與世子這麽親近了。”

阿提薩愣了下,看着走在身邊的少女,了然地點點頭。一轉眼,雲鸾來到北漠已經十年了,三年前世樂與炎崆對峙淨水兩岸,炎崆丢失北揚郡,靖烈侯墨敬之戰死,首級懸于世樂扶風郡城牆上,一代名将淹沒于亂世之中。然而這一戰後,世樂禦将軍顧茗瀾辭官歸隐,有傳言,顧茗瀾與墨敬之相識于微時,乃多年至交,北揚一戰,墨敬之身死,世樂天羽軍統帥顧茗瀾乃殺死墨敬之的罪魁禍首。顧茗瀾在墨敬之身死後,黯然辭官,不再涉政。三年中,世樂按兵不動,被世樂打敗的炎崆失去了靖烈侯墨敬之,卻得到了另一個名将——舒忝白。在北揚被世樂攻陷的第二年,炎崆迅速重整兵馬,發動突襲,一夜奪下北揚郡,就如同當年舒忝白的成名之戰一樣,讓人猝不及防。阿提薩望着漸漸消失的雲鸾背影,有些失神,他在想,如若放雲鸾回歸世樂,這表面平衡的時局,還能保持多久?

“你終究照顧了世子十年,別人會明白的。”阿提薩在馬背上呆累了,踏着馬镫顫悠悠地下了馬。哈馬爾連忙扶住快要站不穩的老人,阿提薩卻擺擺手讓哈馬爾不要扶着自己。“我已經不再是北漠的漠仆了,只是一個快要死去的老人,不用再費心力照顧我啦。”

“就算您卸任了神聖的職責,您仍舊是北漠值得尊敬的人。”哈馬爾恭敬地說,神色坦然。

阿提薩很喜歡哈馬爾,這個出生并不高貴的北漠少女猶如草原上迎風擺動的忘憂花,只要她在身邊,就能忘掉所有的煩惱。阿提薩拄着長杖,伸手拍了拍瘦馬背上的馬鞍:“也只有你們三個人才會這麽說了,呵呵。”

“真心尊敬您的人,絕對不會改變心意的。”哈馬爾仰起頭,草原上的風吹過,哈馬爾發髻上的紅色絲帶随風飛舞。

“我該感謝你,哈馬爾。”阿提薩把瘦馬牽到哈馬爾面前,指着這匹瘦馬說,“草原上的女孩兒第一次騎馬都要祖父牽着,雖然這不是你第一次騎馬,但我一直想要一個乖巧的孫女,你願意麽?”

哈馬爾欣喜地點頭,幾乎不敢相信:“哈馬爾一直把您當成自己的祖父,哈馬爾永遠把您當成自己的祖父!”她說着說着,流了淚。哈馬爾并不是孤兒,她有自己的家人,但是唯獨沒有祖父。祖母說,他的祖父死于一場意外,永遠埋葬在了華淵山的皚皚冰雪下。每當哈馬爾看着其他女孩騎在祖父牽着的馬背上歡笑着讓祖父走快些,她就非常羨慕。

阿提薩被哈馬爾激動的淚水給弄懵了,随後他也笑了起來,看着即将成為人婦的少女興高采烈地跨上馬背,捏住馬缰。阿提薩拄着長杖,他很老了,步子走得非常慢。哈馬爾一點兒也不着急,她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淚水簌簌而下。就在前一晚,她路過阿提薩帳篷的時候,聽見了阿提薩的自言自語。“真是的,這把老骨頭居然撐不過今年夏天了。”阿提薩已經快八十歲了,在北漠上,算是非常高壽。據說在溫暖的內陸,那些擅長保養的帝王鮮少有人能活到阿提薩這個歲數。

“婚期定在何時?”阿提薩叼着煙嘴兒,順着青年們踏馬走過的痕跡,慢悠悠地走着。

“兩個月後的初五,阿媽說那是個好日子。”哈馬爾說。

“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在內陸,正是灼灼桃花盛開的日子。”阿提薩轉回頭看了一眼馬背上的少女,少女對着他咧嘴笑了出來。

“我也聽世子說過。”哈馬爾溫柔地笑着,十多年的回憶仿若浮現在眼前。第一眼見到雲鸾的時候,這個內陸來的孩子瘦弱的讓人心疼,她以為雲鸾在北漠會活不下去,漸漸地,哈馬爾發現這個孩子毅力是如此的堅強,十年過去,雲鸾活得就像個北漠的孩子,縱馬馳騁、彎弓射箭,只是雲鸾的酒量仍舊像是內陸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貴胄子弟。

阿提薩呵呵笑了一聲,不遠處,一個白色的身影縱馬疾馳,阿提薩縱然老了,仍舊能看清楚騎在馬上歡呼奔馳的青年是誰。

雲鸾已經二十歲了,他身上穿着的是北漠的皮制短襖,腳上踏着皮靴,紮着內陸人的發髻。他的五官逐漸長開,不再是粉雕玉琢的孩子臉,雲鸾眉目俊朗,雖不如北漠青年壯碩強健,卻俊秀得讓女子傾心不已。更何況,這個一身白色短襖的青年身手并不比瀚海王的幾個兒子差。雲鸾單手捏着馬缰,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他駕馬來到阿提薩和哈馬爾面前,躍下馬,向阿提薩恭敬地行了個禮,之後得意洋洋地把兔子放在哈馬爾的雙手裏,露出整齊的牙齒,對哈馬爾笑着說:“喏,我不會食言的。”

哈馬爾開心地抱着柔軟的兔子,從馬背上跳下來,剛要向雲鸾行禮,就被雲鸾擡手止住了:“不用謝啊,這不是我們說好的麽。”

“嗯。”哈馬爾羞紅着臉,一手輕輕的撫摸着兔子的絨毛,一邊小聲應了聲。

阿提薩看了看哈馬爾,又看了看雲鸾,輕輕嘆了口氣。哈馬爾對雲鸾的心思他看得出來,但是哈馬爾不能嫁給雲鸾。哈馬爾與雲鸾不再說話,氣氛有點兒尴尬,阿提薩假裝咳嗽一聲,想要打破寂靜,卻覺得腳邊有什麽毛絨絨的東西在蹭着,阿提薩低頭一看,一匹半人長的灰狼搖着尾巴,在阿提薩的腳邊走來走去,阿提薩冷不丁地打了個機靈。這匹灰狼是三年前雲鸾向沙揚刃抱來養的那頭小狼崽子,這三年裏,雲鸾一直悉心照顧它,這狼倒也通人性,寸步不離雲鸾身邊,若是有陌生人靠近,這匹狼會先裝作什麽都不知在別人腳邊轉圈,待別人放下戒心,猛地撲上來,鋒利的狼爪片刻就能刺入別人的大腿或者脖子。

“灰刃,別煩漠仆!”雲鸾見阿提薩顫巍巍地往後退,連忙喚住了灰狼。灰狼聽見主人的聲音,嗷嗚一聲,跑到雲鸾身邊,乖乖地趴在雲鸾腳邊。

阿提薩松了一口氣,雖說他經常出入雲鸾的帳篷,但是這匹狼總用防備的眼神瞪着他,時不時會跑到阿提薩的腳邊轉圈,有時候還撩撩利爪吓唬阿提薩,阿提薩覺得自己這些年老得這麽快,有一半的原因要歸功于雲鸾養的這匹灰狼。

“阿提薩還沒和灰刃相處好啊。”沙揚刃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回來了,他已經是北漠中數一數二的英雄,他還帶着年少時的倔強,只是這份倔強在如今漸漸有了轉變,果敢勇武的北漠七王子,與雲鸾一樣,是北漠少女們戀慕的對象。

阿提薩嘟囔:“畢竟我沒抱過它。”

騎在赤旅飛上的沙揚刃聽見了阿提薩的嘟囔聲,笑得更開懷,他用馬鞭尾指着蜷縮在雲鸾腳邊的灰狼說:“它可聞不出誰抱過它,誰沒抱過。”

阿提薩不理會沙揚刃的打趣,自從三年前雲鸾夢魇後,阿提薩對沙揚刃就有了一絲擔憂。在世樂與炎崆維持着表面平衡之時,北漠的赤宮裏,漸漸開始有了血腥氣味。

兩年前,沙揚烈被查出與幾家老貴族相互勾結,欲意于獵籌會刺殺大王子沙揚旭被發現,齊格翰将沙揚烈放逐至華淵山腳下,終年為赤宮開采寒冰,與沙揚烈勾結的老貴族被貶為賤民,其家族迅速衰落。半年後,大王子沙揚旭帳篷內發現一張符咒,熟知內陸人風俗的錄筆從符咒上的字符看出上面寫着的是齊格翰的生辰,沙揚旭意圖以此巫術咒殺齊格翰。年老的齊格翰近年越來越擔心壽命終結,沙揚旭此舉讓齊格翰怒火中燒,齊格翰當即下令誅殺沙揚旭親近侍從數百人,徹查到底,誅殺相關者近千人,其中暗中支持沙揚旭的老貴族們被拔除,沙揚旭連呼冤枉,拒不認罪,又一個月,沙揚旭自裁于囚牢內,至死不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如今,齊格翰四個出衆的兒子只剩下二王子沙揚葛以及七王子沙揚刃,但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誰才是最後的儲位繼承者。

“我老了,可抱不動了。何況,我又如何知道,它會不會反咬一口。”阿提薩說話的時候,挑了一眼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望着自己的年輕人。

沙揚刃嘴角邊的笑意仍在,只是漸漸冰冷,不再溫暖。沙揚刃說:“漠仆真的老了。”

“齊格翰都老了,我能不老麽?”阿提薩悻悻地跨上瘦馬,引着瘦馬沿來時路回去了。

哈馬爾想開口留阿提薩,被雲鸾以眼神止住了。

草長莺飛的時節,寒風依然往骨子裏直鑽,讓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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