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晉|江首發防盜 (1)
◎“你是打算要我抱你出去?”◎
一路疾馳至天水閣, 驟雨仍舊瓢潑不止,甚至真如賀斂所說,越下越大。
偏偏那馬還跑得極快, 一路濺水。
若非闕渡一直氣定神閑地讓她“別亂動”,扶窈真的很想讓她先把她放在路邊, 讓他回去再牽一輛馬車過來接她算了。
容大小姐下了馬, 便立即開始理因一路颠簸而淩亂不堪的發髻。
等稍微能見人了, 才分出精力,斜睨過少年那張板着的冷臉。
真奇怪啊,雖然跟以前都是面無感情,但怎麽都覺得……
現在的大魔頭,就是要愉悅一些呢?
不過,再轉念一想。
剛剛闕渡用自己那張被通緝後“失蹤”的真面目與賀斂會面, 便是直接宣戰了。
敵暗我明, 偏偏還有信心這般大張旗鼓,可見大仇将報,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心情好也是難免的。
不過——
她還是有一種被利用了的不爽:“你跟賀斂這麽深的仇這麽深的怨不說, 幹嘛一上來非要提我的名字?”
方才闕渡挑釁賀斂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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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 可不可以不要擺出一副“能送大小姐是我的榮幸而你沒有這個資格”的假模假樣啊?
雖然天上的月亮跟地上的狗都知道,這份維護是為了給賀斂難堪裝出來的,但也未免裝得過于肉麻了吧?
至于原因。
大小姐以小人之心度所有人之腹, 自然惡意地揣測, 闕渡這麽做,肯定是想要拉她下水。
擺出一副他們熟稔得不得了的樣子,逼迫她不得不站到他那一邊。
所以, 說那話時, 他攬着她腰肢的手甚至都不由自主地緊了一緊。
很顯然是闕渡怕她跳下馬去拆他的臺, 提前把她攔住了。
嗯,雖然話說得很好聽,但是下意識真情流露的細節是不會騙人的。
将缰繩交到天水閣的下人手裏,少年側身,沒看她,只有一句話抛過來:“難道你還想跟賀斂糾纏不清?”
是啊。
人還沒利用完呢,她舍不得這麽好一枚棋子。
然而大小姐又隐隐覺得,闕渡口中的“糾纏不清”不是這個意思。
答什麽都不合适。
她也跟這人一樣學着假裝聽不見,懶得理他,徑自提起裙擺,走進了天水閣。
等上了樓,在樓梯上,少年雖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卻有意地落後她三步臺階。
身後,兀自地幽幽傳來那聽不出情緒起伏的聲音:“如果我沒來,你打算跟賀斂走?”
“怎麽可能?當然是讓他把我送到天水閣來啊。”
扶窈甚至不加更多地思考,便想當然地回答。
如果不來天水閣,難不成要住三皇子府嗎?
先不說她不習慣寄人籬下。
單是想起三皇子府那如同棺冢一般的陳設,她心裏就涼飕飕的。
青天白日之時出入還好,若是要在那兒過夜,大半夜面對那些玩意,扶窈覺得……還是算了吧。
她膽子也沒有那麽大。
少女問完,久沒等到闕渡的下文。
站定,轉過身,正對上他那雙在無光時沉沉的眼睛,挑眉:
“你問這個幹嘛,後悔啦?早知如此,根本沒必要勉強你自己出來接我一趟。”
她讓賀斂把她送到天水閣前,而闕渡又在這兒候着。
這兩人有的是機會碰面。
闕渡也照樣能利用她一下。
完全不需要他還違着良心,忍着耐心,專門縱馬出來接人。
跟她共乘一騎時,想必闕渡的心情也跟她一樣,都巴不得時間過得再快一點。
“大小姐,”闕渡正對上她的杏眼,“我看你對人笑得那麽開心,還以為你被趕出來之後心情不錯。”
潛臺詞是,她被趕出來了不高興,又不對着三皇子殿下發,所以現在轉頭就把氣撒在他身上。
說得可太委婉了,大小姐差點還沒聽出來他是在拐彎抹角地嘲諷她。
不過,她到底哪裏笑得很開心啊?
扶窈也不跟他掰扯這些有的沒的,反正在大魔頭眼裏,她做什麽都是錯。
少女傾身,纖細指尖點了點少年的額骨。
笑起來,尾音卻拖着一絲警告:
“既然知道我好不容易從雲上宗那堆爛攤子裏面解脫出來,就別想着拉我又一沾趟渾水。”
皓腕又被修長指節抓住,闕渡将她的手指移到一旁,冷冷吐字:“別碰我。”
扶窈已經習慣他這一副好像全天下人都對不起他的冷臉,并不怕,反倒白了他一眼:“不想我碰你,還非要拉着我跟你騎馬,知不知道你的腰佩差點把我硌死了啊?”
這潔癖真是該發的時候不發。
呵,這若不是跟她故意作對,還能是什麽?
她忙着腹诽,自然沒看見,聽見最後半句時,闕渡垂下眼,手下意識放在腰邊,卻沒碰到腰佩,落了個空。
頓了一頓。
然後像意識到什麽一樣,十唰的別開了臉。
似乎壓根就不想看到她。
扶窈早已經一路走到頂樓,推開門——
面前的裝潢,倒着實讓她頓住腳步,微微怔了一下。
……除去那些沒帶走的東西,剩下的,竟然布置得跟之前的廂房相差無幾。
連位置都一樣。
要知道,她上一回來時,這一處原本的陳設跟她的廂房可是天差地別,如今成了這幅樣子,若說沒花心思,是絕對不可能的。
她側眸看向闕渡,難掩詫異:“你記得可真清楚。”
随口一句發自肺腑的感嘆而已,卻不曾想,總是選擇性裝聾作啞的闕渡突然道:“與我無關。”
“?”
他的視線挪向那匆匆趕來的夥計,淡淡地撇清幹系:“他們的功勞。”
似是遠遠地聽見了闕渡在誇他們,那夥計跑來的步伐更快了。
走到扶窈前,便立刻點頭哈腰地道:“容大小姐,您放心,這裏面的東西全都按您侍衛吩咐的,一絲一毫都不差,一定讓您滿意。”
全都按您侍衛吩咐的。
全、都、按。
扶窈:“……”
這一天天的,真搞不清楚大魔頭到底要幹什麽。
怎麽,怕被她發現他經常來她的寝房裏面嗎?
啧,她當初起夜找糕點吃時,直接撞見了他的身影,眼見為實,壓根不需要這些旁的證據。
然而不等她端詳一下大魔頭的表情,少年已經先一步走了進去,只留給她一個高大的背影。
扶窈也跟着走進去,打量着自己接下來些時日的住處,一邊思索有沒有什麽可以完善的地方,一邊從乾坤袋裏拿出一粒斷腸的解藥,順手扔給他:“謝謝。”
無論如何,容大小姐還是很賞罰分明的。
反正這解藥的配方簡單得發指,她閑着沒事,已經準備了不知道多少。
之前還要扶窈的血,現在只要她往一粒普通的補氣丸裏灌一刻鐘靈力,便足夠抑制住闕渡運轉靈力時的斷腸之苦一月有餘。
闕渡攥過解藥,卻不着急服用,反倒掀起眼皮,看着她那一派放松的側臉。
停頓了會兒,才道:“你以後都不需要送血了?”
“對啊。”
扶窈又走到她的新梳妝臺前,開始擺弄起來,頭也沒擡地道,“上一回,不就三日之前嗎,我跟你說過了。”
看樣子,大魔頭當時似乎并沒有放在心上。
不過也可以理解。
畢竟,雖然每次闕渡都刻意地剝奪走了她的視線,但她每回都能想辦法瞅到——
三日前,闕渡那被墨黑束領跟長發遮住的頸子上,傷痕已經深可見骨。
也不知道他塞給她那個像之前那條長鏈,或者說像捆仙鎖一樣的玩意兒,到底還能管用多久。
她每回都心驚膽顫地覺得,再來一回,闕渡說不定就會壓抑不住,被副作用左右,恨意上頭掐死她了。
而她眼睛還瞎着,跑都來不及。
可如果她悄悄把那剝奪視覺的術法去除了,闕渡一定能察覺,到時候他百分之百不會把自己狼狽姿态暴露在她面前……
那他抑制不住母蠱發作,她也會遭殃的吧?
除非闕渡知道,或者闕渡願意告訴她到底為什麽這母蠱會擅自發作,否則……這可真是個死局。
然而大魔頭對此三緘其口。
就算她旁敲側擊提起時,少年也是一副漫不經心又态度惡劣的樣子:“大小姐先擔心一下自己才是。”
話裏話外,都是在諷刺她受的子蠱更糟糕。
而他作為蠱主,之前一兩回都是失誤而已,之後想要抑制住這人蠱,實在是再簡單不過。
關于那擅自發作的原因,更是只字未提。
呵。
最好是這樣。
這事實在聊不下去了,只能先放一放。
總歸送到三皇子府上的血量已經足夠。
一個月之內,暫時是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了。
扶窈洗漱一番,重新坐回梳妝臺前,竟有了些困意。
她撐着額頭,原本是準備梳發,沒想到腦袋一低,差點就睡了過去。
最後,還是被少年那不鹹不淡的聲音吵醒了的——
“原來你哭的時候不出聲。”
“……?”
扶窈睜開略微朦胧的睡眼,打了個哈欠,眼底蓄起水霧,倒真像是哭過了,轉頭望向那聲音的來處:“你說什麽?”
“沒什麽,”闕渡看見她眼底的水光,移開視線,淡淡道,“幸災樂禍一下。”
扶窈:“……”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魔頭的話不可信”這八個字在她心裏留下了太深刻的影響,闕渡之前裝模作樣關心的時候,她覺得那是在看她的戲。
可真輪到他直說幸災樂禍了,又被大小姐品出了幾分關心的意思。
可能她剛睡醒,腦子有點發暈吧。
扶窈喝了口冷水,又仰頭望着頂壁上流光溢彩的鑲飾,被那耀眼閃爍的光刺得眼睛疼,總算清醒了一點。
她轉過身看着闕渡,忽地有些好奇:“——你打算怎麽處理三皇子?”
“淩遲。”
沒有半分思索。
闕渡語調平靜,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是這天底下最嚴峻的酷刑。
将人活生生剖掉三千片肉,又保他不死,受盡折磨。
扶窈嘶了聲。
她只是單純地被自己的腦補吓到了。
然而這聲音落在大魔頭耳邊,他的視線一下子投了過來。
輕嗤:“你舍不得?”
當然不——
解釋到了唇邊,卻被咽了下去。
容大小姐是有一些叛逆之心在身上的,她尤其讨厭這般無端的揣測,不禁莫名其妙起來,不答反問:“不是,你這麽在乎我幹嘛,我又不會阻止你。”
這般說完還不夠,她不忘再諷刺他一句:“難道我說舍不得,你就不把人淩遲了嗎?這麽聽話啊。”
話音落下,卻沒有聽見闕渡的聲音。
扶窈還以為那人又走了,微微側過頭,卻正對上近在咫尺的烏眸。
——少年一下子閃到了她的面前。
他臉色微沉,聲調也跟着一下子降了下來:“你真舍不得賀斂?”
“……”
“聽不懂人話啊你!”
她忍不住又推了闕渡一下,少年的身子跟山一般穩着不動,臉色瞧着一會兒冷硬,一會兒又比剛才緩和了一點。
不知道是他長期沉着臉,使得心緒實在千變萬化令人看不透,還是她着實沒睡醒,眼睛也跟着抽筋了。
“你能來懂一下這是什麽意思嗎?”扶窈只能問白霧。
白霧:“我不知道怎麽說,但是你……你意會一下……”
扶窈:“滾。”
說了跟沒說一樣。
她只能自己來猜:“你是不是想從我嘴裏套話?”
如此旁敲側擊,又不直明目的,只可能是想要引誘她先說出口。
“說什麽,随便你怎麽處置賀斂都跟我沒關系?三個月之後我就再也不會阻止你了?我之前只是因為利弊才保的賀斂,之後絕對不會影響到你?”扶窈一口氣說完,也摸不準了,擡起臉認真看他,“這裏面有你想聽的嗎?”
闕渡已經重新走回窗邊,打開窗,任由那瑟瑟冷意一下子鑽進廂房裏,所幸他擋了大半,才沒讓冷風吹到扶窈身上。
大魔頭:“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扶窈便不再說話了。
她打了個哈欠,困意再度襲來,給闕渡留了一句“幫我滅下蠟燭”,便走進寝房裏,倒頭就睡。
過了一會兒,燭光滅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地聽見少年刻意放低的聲音:“你剛剛說的那幾句話,都是真的?”
……嗯?
然而迷迷糊糊等了很久,都沒有下文。
她只當是幻覺,将被角拉上來蓋住臉,繼續睡了。
兩日後。
雖然已經想過很多遍祭禮到來時的樣子,但扶窈還是沒想過,竟然這麽快。
也要得益于這一回巫祝天祭,竟然三日便顯靈了。
據說在神宮長達千年的記載中,以往最早也需要一旬,十日。如今卻縮短了這麽一截。
并且,聽巫祝說,這一次,他們的感受要比祖先們記載的強烈無數倍。
這無疑是再一次佐證了天命不虛——
聖女出世,鳳神垂憐。
聖女一靠近神宮,他們對神祗的感應都要比往年往日要更明顯。
與三皇子殿下并肩站在神宮外的高臺上,扶窈将殿內殿外的情形一覽無餘。
她聽到了許多巫祝圍在一起合唱的古老頌曲。
音調很奇怪,難以分辨悅耳與否,只讓人覺得心裏一震一震的,莫名有些心慌。
心頭那股熱流也跟着湧動起來。
或許不只是她,所有修士都會有這個感覺。
他們如今能修行,全拜鳳凰羽所賜,哪怕并非巫祝,也一定會有些反應才是。
也聽到了以顧見塵為首的雲上宗大拿們,護送着林知絮,走到神宮面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囑。
顧見塵一臉沉重:“知絮,這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這樣稱你名姓,此番之後,你得了神谕,成了聖女,也萬不可忘記……”
扶窈收起那足以讓她短暫當一回千裏耳的靈器,實在懶得再聽顧見塵這些廢話。
橫豎不就是要讓林知絮記着雲上宗的恩情嗎?
都要當受萬萬人敬仰的聖女了,還逃不開這些東西。
……雖然她跟林知絮關系很差,但想一想,還挺窒息的。
她別過頭,看向旁邊的青年。
今日他一反常态,着一身黑金,不如平時清隽,卻顯出幾分別樣的矜貴來。
與神宮的氛圍更配,也倒像個皇子些。
賀斂并未看她,只是望着那些巫祝,似是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麽。
可能在想他那即将一步一步展開的宏圖偉業吧。扶窈猜。
她整理了下措辭,忽地出聲:“祭禮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同殿下說。”
還能提什麽呢?
當然是告訴三皇子殿下,那一張曾經幫過他大忙的通緝令,就是她貼的——
千言萬語解釋她與闕渡的關系,都不如這一事來得直白可信。
果然。
聞言,賀斂眸色微動,溫聲道:“那日雨夜,我倒是未曾看出這一層利害。”
這便是讓她往下說了。
“殿下自然知道有一招叫做借刀殺人。可我只是與他合作過一回,如今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便實在不想再做人的刀。”
這一句話很簡潔,卻什麽都解釋幹淨了。
扶窈一是想要撇清幹系,免得火燒到她身上。
另一層,也是想借一借賀斂的手。
三皇子殿下在白霧給她的那一長段劇情裏根本沒什麽存在感,指望他能勝了大魔頭,當然是根本沒可能。
不過,若是能在去瀛洲之前,給闕渡留個随時會爆發的隐患,或者埋下個有用的引子什麽的……
自然最好不過。
一個命中注定的生死劫還不夠,容大小姐得争取多給闕渡火上澆點油,确保到時候一定是她占據上風。
而這個人選,只有賀斂最合适。
因為目前為止,除了她跟賀斂以外,暫時沒看到誰對大魔頭造成了威脅。
無論賀斂之後扮演的是什麽角色,至少現在,扶窈肯定,他一定是能用得上的。
賀斂沉默了片刻,才道:“容小姐竟然能驅使這種人做事,實在令我有些意外。”
他當然不可能真的意外了。
若是雲上宗的耳目告訴了賀斂,闕渡與她的關系,那自然也會告訴賀斂,闕渡是她買來的奴隸。
這是府邸裏她從沒有跟任何人隐瞞的事情。
這麽說,恐怕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是提了什麽條件,能讓大魔頭甘之若饴地聽話。
扶窈當然不可能把這種東西全盤托出。
她裝作聽不懂,看了眼下頭巫祝的動靜,随意地轉移走了話題:“殿下,我們好像該走了。”
賀斂也聽出了她的回避,卻适可而止地不追問,颔首:“好。”
接着,他們并肩一路走下高臺,賀斂都再未出聲。
唯獨在走出去時,青年忽地緩緩道:“與虎謀皮,玩火自焚,恐怕落不得什麽好下場。”
扶窈疑惑地轉頭看他,再順着他的視線,又轉過頭,看向路邊樹叢。
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幾乎被吓得一個激靈——
那是一團血糊糊的肉。
被禿鹫啄得稀巴爛,散落滿地。
不,如果再細看,就會發現那根本稱不上“肉”,只是一張皺成一團的……
皮。
扶窈忍住作嘔的沖動,死死咬住舌尖,幾乎咬出血來,用那點疼痛壓住內心慌亂,臉色卻仍舊不受控制地煞白了幾分。
只等她看清楚後,賀斂便上前,有意無意地用那颀長身形隔絕了她的視線。
扶窈咽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努力冷靜下來,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是……什麽?”
“那是傅仆射的同黨,似乎幫了他不少忙。”
或許是這裏背了光,青年的眸子比往日暗了許多。
但光聽聲音,仍舊徐徐,是他一貫示人的那副溫和又好脾氣的腔調:“不過,自從他發現這是個叛徒之後,就活生生剝了那人的皮。”
剝皮。
活剝。
作為一個修士,闕渡有千百種折磨人的手段。
可他偏偏選了最殘忍的那一種。
就算不需要親自動手,想一想那個場面,也已經足夠令人頭皮發麻了。
扶窈牽了牽唇角,勉強笑了一下:“我怎麽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給她看背叛闕渡的人的下場,是打算做什麽?
威脅她不要背叛闕渡來投靠他嗎?
“我只是想讓容小姐打定主意,若做叛徒,便是這般下場。”賀斂微地停頓,“若是做我的門客,還有人庇護。”
哦。
……原來是嫌她的心不誠啊。
不愧是想當儲君的人,着實是一百個心眼子。
便是與她不是深交,幾句話的功夫,便幾乎要猜破她的心思。
這一刻,扶窈終于明白了白霧當初那句“賀斂跟闕渡氣質有些相似”的意思。
闕渡虐|殺了一個叛徒。
賀斂為了吓她一下,不但不把這人皮處理了,還叫人丢到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這兩個瘋子……目前來看,程度真是不相上下吧?
迎上青年的目光,扶窈緩了緩,卻不急着接下這橄榄枝,反倒繼續維持着那生硬的笑意:“也許殿下看錯了,那是一張獸皮才對。”
把人皮作獸皮。
如把人骨作獸骨。
這便是扶窈的答案——
三皇子殿下,說實在的,你們兩個好像誰都沒有好到哪兒去啊。
她哪一個都不想要托付。
不過,賀斂還有用,大小姐當然也不能把話說死了。
“殿下想要我的誠意,我也想要殿下的誠意,坦誠相待,方才能長遠。”
賀斂也不惱,仍是颔首,仍是那句話:“好。”
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扶窈很佩服自己。
剛剛受了這麽一通驚吓,還能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淡定自若地繼續跟三皇子殿下走在一起。
他們繞開高臺,從一條似乎從未有人涉足過的小徑裏走進神宮,再旁若無人地步入鸾臺之後。
一路上無人阻攔。
賀斂那張臉,便是最好的通行令。
皇室嫡系出入神宮,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鸾臺後側大門已經被結印封鎖。那結印的圖騰上泛着深金色的光澤,伴随着巫祝的頌曲不斷閃爍。
讓人忽地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扶窈站定,下意識瞥向賀斂。
青年會意,道:“用你的血,一滴就行。”
這就是為什麽要她專門來一趟嗎?
扶窈頓了一下,咬破指尖,摁上結印。
結印周圍的靈力輕微地扭曲,随着便立即劇烈波動起來。
就在扶窈擔心動靜要把其他人引來的時候,大門終于拉開了一條縫。
視線投進去,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裏面那數不勝數的祭品,幾乎塞滿了如太極殿那麽大那麽高的地方。
着實讓人眼花缭亂,目瞪口呆。
但一想到神宮在這裏的地位,又不覺得奇怪了。
不過,一眼望去,完全無法辨認那些祭品到底具體是個什麽。
只能看見,每一個物件上,都布滿了方才那般的結印,閃起耀眼的金光。
包括最中央那個已經虛弱得暈過去的活祭,肌膚上、衣裳上、頭發上,全都是一圈又一圈的結印。
若扶窈再不來把她救出去,她一定是必死無疑的。
扶窈走近,傾身,親自給人喂了顆丹藥。
隔了片刻,那活祭的女孩兒才幽幽轉醒。
短暫地茫然之後,她便立刻坐起來,仿佛死裏逃生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臉上全是劫後餘生的恐慌、慶幸與忐忑。
“出去吧。”
扶窈繞過女孩兒,蹲下身,石又用自己指尖那殘存的血珠摁在一旁金雕作的花盞上。
那裏面是她這些日子積攢的血,應該已經被煉化成了另一幅模樣。
她等待着,身後冷不丁傳來青年的聲音:“瀛洲路遠,你還打算跟闕渡一起去?”
扶窈心裏咯噔一下。
她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定了一定,才确定每一個字都是賀斂親口說的。
腦子一瞬間閃過很多畫面,與賀斂相處的一幕又一幕都被扯了出來。
但腦子裏如纏上後打了死結的亂麻,完全沒有頭緒,想來想去,仍是沒想明白——
到底是哪一點出了破綻,能讓賀斂一下子就看透她的計劃?
扶窈一瞬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才故作鎮定地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話音落下,不等賀斂再作聲,閉合的金花終于綻放。
濃郁的血腥味轉眼便充斥整個鸾臺,使得人下意識屏息。
花盞裏沒有那一汪汪的血,只有被煉化之後一顆拳頭大的血珠,同樣被結印覆蓋,懸空在盞上一寸的地方。
她再次起身,轉過來時,那活祭的女孩兒已經跑得沒影。
青年站在門邊,一步都未踏進。
不對勁。
所有不對勁積攢在一起,扶窈立即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她立即要往外走,肩卻像是被人摁住,只能待在原地,難以再上前一步。
扶窈睜大眼,對上賀斂那雙始終沉靜的眸子——
“扶窈。”
他忽地笑了一下,這番笑意,比之前見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切許多,如清風拂過,“當年我生母病逝,所有人都哭着可憐我未曾見她最後一面,便要與她生死兩隔,可我卻一滴眼淚都沒流。”
“因為生離未曾有時,死別終會相見,不是嗎?”
話音落下。
——砰。
大門驀地緊閉。
賀斂的身影,一轉眼便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那股擋住她前進的力道消失,扶窈迅速走到門前,伸手摸索着,卻未曾找到任何可以打開大門的地方。
門閉得很緊很緊,甚至找不到縫隙,更沒有結印。
濃郁撲鼻的血腥味仍萦繞在這密封的室內,熏得人一陣一陣的發暈發熱。
扶窈甚至往門上抹了血,等了等,卻不見任何反應。
軟的不行,那——
硬闖出去呢?
乾坤袋的靈器,符咒……
扶窈一個個使出來,卻統統失了效,一點用都沒有,有的甚至還反噬回來,險些震碎她的半邊手臂。
咔擦一聲。
是右肩骨縫錯了位。
吃痛之後,扶窈不得不停下動作,用另一只手護住右肩頭,緩了緩,橫下心,一摁。
咔擦——
骨頭重新複位了。
她疼得兩眼發黑,趁着清醒的片刻立即召出止疼的丹藥,一口吞下,這才止住了那股痛意,沒有直接暈過去。
這時候,望着這四周毫無破綻的鸾臺,扶窈終于不得不直面這個事實——
賀斂違背了約定,要把她一并獻祭出去。
又有她貢獻出來的一身血,又有她本人。
這可是絕無僅有的兩份活祭。
這份功勞折算給三皇子殿下,恐怕不只是讓他成功奪嫡,還能讓他青史留名了吧?
……真是好算計。
白霧比她更不冷靜,一陣尖叫完之後,又前言不搭後語地猜測起來:“天啊,該不會是你剛剛哪句話惹惱了賀斂吧!他怎麽比大魔頭還瘋啊!??”
扶窈閉上眼,又睜開,冷笑一聲。
“跟這個沒關系。”
這絕對不是因為她剛剛哪句話答得不好的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
——最遲,就是她說完自己打算去瀛洲的那一刻,賀斂說還有一件事需要她配合。
從那時起,就已經打算請君入甕了。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她想要算計別人,別人又怎麽會不想算計她呢?
三皇子殿下一看就不是什麽善茬。
只是她沒想到,這報應來得也太快了些。
明明他們剛剛還在談之後的事情,一轉眼,賀斂就淡定地送她去死。
不等她繼續回溯過去的事,鸾臺的靈力又一陣一陣地波動起來。
扶窈低頭,親眼看見肌膚上浮起一道道結印。
她徹底成為了“祭品”之一。
緊接着,巫祝的頌聲越來越大,震得她頭暈目眩,周圍也越來越熱,連帶着心口那股熱流跟着湧出五髒六腑,從內而外地,幾乎要将人融化。
按照流程——
一場大火,馬上就要開始了。
白霧升騰而起,籠罩在她周身。
扶窈眯起眸,氣息已經不自覺微弱了一些:“……我一個人不行的話,你能帶我出去嗎?”
“我試試,不行啊……那不會真的要死在這裏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是說你的天命是死在闕渡手上的嗎?”
“——對,闕渡,傳音符!你趕緊拿傳音符喊他啊!”
扶窈咬住唇,用沒受過傷的那只手催動了傳音符。
亮光之後,她都來不及整理語言,想到哪兒說哪兒:
“我在神宮要舉行祭禮的鸾臺裏被困住了,你——”
呲。
傳音符一下子在她面前碎成兩半。
扶窈只是怔了一下,随即便想明白了原因。
這靈器靠靈力千裏傳音。
如今鸾臺顯然已經形成了結界,完全将她封在裏面。
人出不去,靈力自然也不能。
……但剛剛好像也傳出去了半句。
……但是,那又怎麽樣?
扶窈撐着牆起身,又吞了一顆止痛生骨的藥,精力終于回來了一點。
白霧正一邊鬼叫着一邊試圖修複傳音符,她瞥了一眼,閉上眼,急促地呼吸着:“算了吧,你覺得闕渡有可能來嗎?”
她剛剛是昏了頭,被白霧吵得神志不清,才試圖向這人求救。
白霧:“你有斷腸牽絆住他啊!還有那夜他修為暴增的未解之謎,還有你作為人蠱以後對他也是滋補——”
“值得他冒險一趟嗎,你跟闕渡誰能保證他能破開這鸾臺?”
扶窈反問。
“…………”
白霧啞巴了。
鸾臺在神宮裏,受鳳凰羽庇佑,就算是大魔頭也不能亂來啊。
而且,他現在的修為還沒有到極盛時期,當然什麽都保證不了。
他們知道天命,還能确定大魔頭是命不該絕,不會死在這兒,可是闕渡不知道。
若站在闕渡的角度看,這一趟不是死局,還能是什麽?
滋補,修為,痛苦……
這些東西,跟命比起來,又算得上幾斤幾兩?
闕渡這十幾年活得這麽磋磨,什麽苦沒有受過,只要不死,他都能忍受下來,等待着以後加倍奉還。
前提是,只要不死。
她跟闕渡的交情還遠遠沒有到這個地步。
少女不再理會白霧,将鬓邊碎發別到耳後,召出那般她最趁手的短匕。
溫度越來越高。
她看不見外邊的清靜,卻隐約感覺到,巫祝已經燃起了那據說只有聖女才能熄滅的烈火。
很快便會燒進來。
把這裏面的一切都變成灰燼。
有人一步登天,自然也有人要墜入煉獄。
很殘忍,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很公平。
“還沒被燒死之前,總要想個辦法吧。”
生死之前,容大小姐意外冷靜。
她環視過鸾臺四周,每一寸都似用鎏金打造,卻無半點拼合的縫隙。
連想動手都找不準位置。
勉強發現一處比周圍低幾寸的凹陷,一刺下去,結界震動,紊亂的靈力直接将扶窈掀飛。
後背狠狠撞在頂壁上,那一瞬六神出竅,甚至來不及感受任何疼痛。
如同那一回在護城河裏被攻擊一樣,只覺得整個人都在生死邊緣掙紮了一回。
恍惚之間,扶窈只剩下一個殘缺不全的念頭:
也許還沒被燒死,她腦袋一着地,就先被撞得咽氣了。
不受控制地從半空中摔下,扶窈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