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晉|江首發防盜 (1)
◎又那般桀骜不馴。◎
待闕渡說完這句話, 鸾臺裏又一次陷入死一樣的寂靜中。
只聽得見大火被風吹起,熊熊燃燒的聲音。
和堆在最下面的祭品被燒融,以至于那一堆東西全部傾塌, 砸在地上的重響。
平白讓人更加心慌意亂。
生死之危在一點點逼近,扶窈也沒空跟闕渡争個你我。
橫豎吵贏了也不能撿回一條命。
她的注意力已經被迫移到了自己心竅的那股熱流上。
……心髒仿佛要跳出來了一樣。
不是疼痛, 也并非舒适, 而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或許, 類似于興奮?
這種過度的莫名的興奮,讓扶窈的心跳一遍遍不受控制加快。
有一瞬,她幾乎感覺有什麽東西要破膛而出般。
白霧也恰好在這個時候失蹤,怎麽喚都沒有回應。
扶窈一只手摁住心口,勉強調整着呼吸的頻率,擡起頭, 不得不求證于那個滿門心思都在感知靈力波動的少年:
“喂, 你……你的心髒難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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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渡愣了一下,低頭,蹙眉, 掃過她那張被熏得過于酡紅的臉蛋, 和她身前被摁着之後更加明顯的起伏。
扶窈見他半天不說話,以為他想到別處去了,連忙主動托來:“我好像有點不對勁, 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這樣。”
“嗯。”闕渡頓了一下, 才應了聲,便飛快地移開眼神,“應該跟你差不多。”
為什麽說是應該?
因為對容大小姐來講難受得能死去活來的疼痛, 對他而言, 實在是家常便飯。
若非扶窈提起, 他甚至不覺得那是“不對勁”。
總歸他身上到處都是毒,蠱,昔日受的傷,早已經習慣了那永無寧日的疼痛。
扶窈卻已經從這句話裏面佐證了自己的猜想。
闕渡跟她都有同樣的反應,那果然跟心頭血有關。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闕渡的心頭血,會跟神宮裏的東西有感應?他
跟神宮可是沒有一絲一縷的聯系。
還是說,大魔頭天生妖邪,心頭血也沾染了不祥之兆,因此會天然地被神火抑制?
那他在鸾臺裏面還能發揮自己的靈力嗎?
一個又一個不着邊際的猜測冒出來,她又聽見闕渡問:“你怎麽回事?”
扶窈下意識眨了眨眼。
是緊張的。
哪怕大魔頭現在是準備救她,她也仍不會把闕渡這句話理解為關心。
或許,更像是試探。
雖說闕渡之前好像不知道自己心頭血的妙用。
但沒了一滴心頭血,總不是小事,她不信闕渡全然無所知。
可是他至今沒有提起,也許是不确定那到底跟她有沒有幹系。
“不知道啊,可能我們心有靈犀吧。”
大小姐含糊地把這件事揭過去了,轉移話題,“你想出辦法了嗎?時間真的不多了。”
她說着,反而把自己說得更加緊張了,連忙伸長脖子,仰起頭,四處張望起周圍的光景。
不看還好。
一看,才發現已經比她感受到的還要糟糕上數倍。
鸾臺四壁完好無損,火卻已經從外面燒了進來,融化了半邊的祭品,并逐漸朝他們逼近着。
就在這之前,扶窈還有些別扭,被闕渡這樣抱着,還不得不坐在他的腿上,實在是讓她哪哪都不舒服。
但是看清現在的形勢,這點不舒服立即被她抛之腦後——
還是老老實實躲在闕渡的結界裏面吧。
至少可以再晚一刻鐘被燒死。
如果沒有闕渡,扶窈還真不好說,她能在這場火裏撐過多久。
大魔頭來之前,她就已經黔驢技窮,走投無路了。
“別亂動。”
少年的嗓音微啞,帶着絲明顯的警告。
他只短暫地瞥了她一眼,便又擡起頭,望向那鸾臺的穹頂:“——還有,我知道怎麽出去了。”
扶窈的眼睛唰的亮起來。
直到聽闕渡簡短地講了他接下來準備做的事。
大魔頭思來想去,最後的解決辦法竟然如此簡單粗暴——
找不到鸾臺的任何一絲縫隙破開,沒關系。
直接炸掉不就好了嗎?
說這話時,他語氣如此平常,好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你要不睜眼看看,現在燒進來的是什麽,”大小姐覺得有點不可理喻,“那是祭祀的神火啊!”
神火都沒能燒融的四壁,他打算用什麽炸掉?
別轉頭來鸾臺沒破,她先被牽連到命喪黃泉了吧。
她扯了扯闕渡的袖子。
一個聲音告訴扶窈,确實沒了別的方法,這是最快也是最後的法子。
另一個聲音卻在垂死掙紮着,大魔頭現在可并非全盛時期,之前瞧着也沒有厲害得特別超過,這麽做實在是太冒險了……
闕渡卻已經起身。
他看着清瘦,力氣倒大得不行,單手就能把她抱得很穩很穩。
另一只手,掌心翻上,似乎已經在醞釀火焰。
火光照耀着闕渡的側臉,使他半邊臉忽明忽暗,更是莫測。
“又不是神女顯靈放出來的火,怕什麽。”
少年嗤笑一聲,點地,直接帶着她飛至高空。
接着,便不管不顧般,沖進那團原本還離他們有三丈遠的火焰中。
抱着她的那只手緊了些,另一只手則投出一粒不起眼的小小火星。
然而那火星一脫手,便直接在空中爆開,随即變成大得幾乎要将一切都吞沒的烈焰。
兩團火焰當即撲到一起。
轟!
火光撕裂穹頂,直沖雲霄。
少年衣擺發梢都被掀起,形容一瞬間略顯狼狽。
然而火光将他的神情照得格外明亮清晰。
那般冷靜。
又那般桀骜不馴。
扶窈仰頭看着他。
或許是心頭血的反應太過劇烈,她聽見心髒的震動,一下一下,如此清楚。
但這般出神并沒有持續多久。
哪怕有結界護着,扶窈在這過度膨脹與紊亂的靈力下也實在撐不了多久。
混亂之中,她只有一點清醒,隐約感覺到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随後,勉強辨別出耳邊少年無比平靜的聲線——
“就算真的是神女,那又怎麽樣?”
說帶她出去。
就一定不會撒謊。
緊接着,扶窈便什麽都感受不到了,意識仿佛急速下墜,堕入一片黑暗。
最後一刻,那些不可置信,出于意料,心有餘悸,隐約觸動……在心底猛烈翻湧之後,全都變成了一個想法:
闕渡這人……
真是的,怪不得未來能做大魔頭啊。
…………
祭臺前。
巫祝已經全部停下了敲缽祝頌,也退到了祭殿之外。
可那幽幽的頌曲聲,仍回蕩在整個神宮裏。
林知絮一步一步走進火中,絲毫不在意那些火焰向她席卷而來。
她仰起頭,望向那烈火的頂端——
那裏有什麽在召喚着她,召喚着她丹田裏的東西。
使得她整個人都興奮得大腦空白。
在一陣難以抑制的戰栗中,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近似裂骨的酷熱與疼痛。
甚至無法再站直,而不得不跪在地上,手勉強撐住,低下頭,艱難地呼吸着。
幸虧了丹田裏那顆東西……
否則,她真感覺自己回随時會死在這場大火中。
但不會的。
這一定是錯覺,林知絮告訴自己。
她生來就是聖女,現在出現的是神祗的恩澤,也是神祗的考驗。
她一身靈力皆為神女所有,一身榮耀皆為神女所賜。
得此機遇,別無所求,別無所奉,唯有用一生供奉神女殿下。
意識混亂之間,她腦海裏走馬觀花般想到了很多。
“知絮,待你榮登聖女高位,一定不要忘記了雲上宗多年的栽培。”
“知絮,從我在彬州山上撿到還是個孩子的你,看見那些禽鳥大妖都要畏懼你三分,我就知道,你是真真有大造化的。”
“知絮,我現在也不瞞你了,若非出了些岔子,我原本是打算活祭容扶窈的,當初帶着她一起回雲上宗,便也是為了你考慮。
……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應該為了你而犧牲,這個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圍着你轉的。
因為你是這千百年來,這萬萬人中,最有可能感應神女的存在。”
一句又一句囑托的話。
一張又一張惆悵又激動的面龐。
全都化在這火中。
林知絮閉上眼,回想着巫祝交代她的祭禮步驟。
等巫祝引燃這大火。
當鸾臺裏的祭品全部獻祭,當她渾身的靈力都被抽幹,當神火燃燒到了最劇烈的時候,她就能感受到神女的氣息。
……好。
就是現在!
林知絮唰的閉上眼,又睜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猛地擡起頭,望向天空——
火中,騰升出一道虛影。
沒有具體的形狀,但卻仿佛能看見那霓裳般的披羽。
很難形容第一眼見到那道影子的感受,敬畏,震撼,自慚形穢,發自內心地匍匐……
這些詞語,在這一刻,好像都顯得太蒼白無力了。
祭殿外,巫祝們已經齊齊跪下,那一聲聲“聖女問世”自四面八方傳來。
林知絮當然不知道整個神宮,乃至大邺、蓬萊三島,被這一刻掀起了多少驚濤巨浪。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道虛影,看着影子輕輕晃動,又看着影子憑空消失在火中。
唯有一根由靈力幻化的羽毛,緩緩落了下來。
腦袋裏瞬間冒出一個聲音,無端催促着林知絮,拿住它。
一定要拿住它。
拿到手,她就一步登天,成為了真正的聖女,成為了神宮的主人。
再也不用活在莫名其妙的恐慌中。
再也不用害怕自己的秘密被發現。
連神女都願意把這一切交給她林知絮,其他人,包括她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質疑她?
林知絮伸手,用平生最大的力氣,牢牢抓住了那根羽毛。
說來神奇,那原本只是虛影,被她碰到後,反而變成了實物。
變成了天命中榮登聖女的信物。
狂喜淹沒過林知絮的元神,她的手劇烈顫抖着,差點就拿不穩了。
火焰逐漸熄滅,靈力也重新回到她的身體裏。
林知絮正準備轉身,面向那群巫祝,高舉起她得到的信物。
卻忽地發現,眼前的祭壇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從天而降的碎片砸得稀爛。
而碎片的來源是——
祭壇後固若金湯的鸾臺。
林知絮瞳孔微縮。
火焰散盡,才能看見鸾臺的頂端已經完全被炸裂開,變成一片殘渣廢墟,唯有塵煙彌漫。
然而那灰燼中,有一個林知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她後退一步,幾乎驚駭:“容、容——”
扶窈剛剛才起身,原本不是在看她,而是東張西望地找些什麽。
聽見林知絮的聲音,才遲鈍地望過來。
臉上仍是不定的迷茫,仿佛根本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
然而林知絮看得清清楚楚——
扶窈的手裏,也有一根,一模一樣的羽毛。
……
當然不只是林知絮反應不過來了。
等火焰熄滅,衆人得以看清殿內的情景,都不由露出不同程度的驚訝。
連那為首的老巫祝都愣在了原地。
一會兒看向林知絮,一會兒看向容扶窈,再一會兒看向面前那張臨摹的神谕,最後偏過頭,與族人們面面相觑。
顯然是被這從未想過的畫面給打亂了計劃。
鳳神顯靈,賜聖女信物,允許聖女得以侍奉她,與她溝通,接着便應該是聖女的問封大典。
這都是他們日夜揣度神谕,得出來的結論。
也是這場祭禮原本安排的步驟。
但神谕裏面可一個字都沒有提過,會有兩個信物,會有兩個聖女啊……
騷|動之後,還是人群最末的顧見塵站了出來。
雲上宗差一步就能問鼎,這麽關鍵的時刻,他也懶得裝了,臉色陰沉,視線如銳劍一般看向扶窈。
“容扶窈,你試圖擾亂祭典,打破祭禮,幹擾聖女的問封大典,甚至不惜私造信物——”
訓斥的話還沒說完,一道靈力便直沖他胸口。
顧見塵後退幾步,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老巫祝轉過頭,面色十分冷漠,絲毫不畏懼顧見塵那驚怒不定的神情,與他周身萦繞的靈力。
“那信物是神女所賜,神女在上,其言其行自有用意,豈容你我蝼蟻質疑?”
蓬萊三島最尊貴的雲上宗宗主,修行至今,頭一回在大庭廣衆之下,被這樣不留情面地罵了。
還是被斥罵作蝼蟻。
可無人敢出來提顧見塵說一句話。
這裏是神宮,就是給他們這些人一千一萬個膽子,都不敢在這裏造次。
顧見塵抹去嘴邊的血,猛咳幾聲,才将那藏了十幾年的秘辛一下子說出:“巫祝大人有所不知,那人是我最初準備的祭品,陰差陽錯換了另一個活祭,卻不料……”
“這裏輪不到你說話。”
老巫祝硬是一點面子都沒給他留,冷冷打斷。
他又掃過其他人各異的神情,接着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确定誰是祭品的,神女将信物賜給了她,她活着從神火裏出來,便說明她絕非活祭。”
扶窈便看着顧見塵的臉一會兒青紫一會兒黑。
最後卻全部忍了下來,完全不敢發作。
緊接着,又聽見那老巫祝道:“得鳳羽者為聖女,所以,聖女就該在她們兩個人之中。”
!!??
扶窈瞳孔一震,低下頭,看着自己掌心那根從哪裏冒出來的羽毛。
不是,什麽聖女,什麽鳳羽,天選之女人生的高光時刻,跟她有什麽關系?
她中途被靈力震暈又震醒了不知道多少次,記憶斷斷續續,最清晰的那一刻,停留在火光直沖雲霄時。
絞盡腦汁,才能很勉強地回想起炸開鸾臺之後的事。
火光散去,火星四射,她仰頭,依稀能看見天空的顏色。
湛藍清澈,又讓人覺得無比的親切。
她甚至來不及驚訝,闕渡那簡單粗暴的一招竟然真的成功了。
便感受到了猛烈的下墜。
腰間的力道驟然加重,少年摟緊了她的腰肢,急促地道:“你抓緊我。”
然後呢?
……然後,她忘記她有沒有抓住闕渡了,只記得火沒了,他們墜入了一片白光之中。
再然後,就是現在這一幕。
羽毛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闕渡不知道是從哪兒走的。
她正想着,感受到一道格外明顯的打量。
順着望去,便看見那人群之後的樹上,正坐着一個周身墨色的少年。
“……?”
闕渡怎麽去那兒了?
接着,耳邊響起一道千裏傳音。
大魔頭仿佛已經提前猜到了她心裏所想:“白光之後,我就在這兒了。”
便是他一貫冷靜,說到最後,也不由染上一點詫色。
默了片刻,一道更低一點的聲音傳來。
“我在這等你。”
不知是不是扶窈的錯覺,她總覺得,少年有意将自己冷冽的聲線放得柔和了些。
然而他似乎這輩子都沒有柔聲跟任何人說過任何一句話,以至于怎麽聽都怎麽別扭。
可惜傳音符壞了,不然扶窈多少得給他說一聲“謝謝”。
為之前他來救她。
也為了現在這句話。
一個人站在這廢墟裏,又遇到這莫名其妙的情況,怎麽可能沒點緊張?
然而大小姐習慣不把這種情緒表現得太過明顯,尤其是在面對着這些不知道懷沒懷好意的人時。
只下意識捏緊手裏的羽毛。
随後意外發現,這奇妙柔軟的觸感令她莫名有些愛不釋手。
又捏了捏。
擡起頭,便對上林知絮那随時要将她生吞活剝的眼神。
……哦,這裏還有一個更緊張的人。
成為聖女的路上突然多了個岔子,這岔子還是由她從前最讨厭的人造成的。
林知絮怎麽可能冷靜得了?
沒抽出劍直接跟扶窈比個你死我活都是好的。
而聽見兩個聖女這種說辭,顧見塵臉色一動,又上前,聲音明顯比方才緩和許多:“這兩位都是我雲上宗所培養,實在是我宗幸事……”
“宗主大人。”
容大小姐冷靜地吐字,容色被神殿的鎏金照得煥麗,又難以接近。
雨夜一別之後,扶窈對顧見塵的印象已經跌入了谷底,自然懶得跟他再有半點糾纏。
“令牌已碎,我跟你們宗門沒有任何關系,還請慎言。”
“……”顧見塵嘴角輕微牽動,明顯還有話要說。
老巫祝的冷眼卻已經提前掃了過來:“顧宗主,這裏是神宮,不是你的蓬萊島。”
顧見塵這才閉嘴。
若說這裏他還要顧忌着誰,那便是這個修為不一定在他之下,身份又在此時比他高上一截的老巫祝了。
老巫祝又看向扶窈,語調明顯比剛才溫和了不止十倍:“您并未出現在祭壇前,又為何——?”
“我在鸾臺裏面,”這時候當然沒必要說謊了,少女無比坦率,“鸾臺突然塌了,這根羽毛就突然到了我手裏。”
略過了大魔頭把鸾臺炸了的億點點細節,剩下的,扶窈是全盤托出。
反正她确實什麽都不知道。
扶窈說完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當事人都不清楚,他們這些人自然就更沒頭緒。
老巫祝想了想,拾起那平放在地上的金箔。
上面篆刻謄寫着神女曾經降下的谕令。
也就是他們其他人口中的“天命”。
他們這群人,看似已經站在了萬人之上。
但歸咎到底,所有的命運,這或長或短,或平淡或波瀾的一生,都只取決于神女的一句話而已。
然而,這事實并不讓人忿忿不平。
相反,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他們受到的恩澤才對,若非萬人至上的位置,甚至得不到如此珍貴的天命。
扶窈就看着老巫祝撫摸着那張金箔,不斷有靈力從箔紙上冒出。
……這是在做什麽?
同一時刻,跟死了一樣不出現的白霧終于作聲了:“這個人是巫祝裏面跟鳳凰羽感應最強烈的,所以由他想辦法感應更多的信息。”
白霧的用詞還是相當嚴謹的。
只能用感應,而非溝通。
實在是有點耐人尋味。
扶窈恍然:“你之前去哪兒了?我都聯系不上你。”
“正常的,”白霧安撫她,“我的力量來源于上界,神女的氣息也來自于上界。這天地太小,容不下太多上下界的交流。”
扶窈:“噢。”
白霧嚴肅的時間從來都不會超過三句話。
一轉眼,又是挪揄語氣,且相當振聾發聩,擲地有聲:“我就說嘛,你去求救闕渡,他肯定會來救你的,事實會證明,我才是最了解大魔頭的那個人!”
扶窈想到少年那雙烏眸,心下一動,卻只敷衍地附和它:“好好好,你是,你是。”
她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那試圖作法的巫祝身上。
老巫祝喃喃自語着,很快便将手抽離開金箔紙,道:“得鳳羽者為聖女,鳳羽只有一根,既然如今你們手裏都有,便說明,你們拿到的并非是聖女的信物。”
有點繞啊。
扶窈還在嘗試理解。
林知絮已經先一步道:“這是方才神女顯靈之後賜給我的,若這都不行,那還要怎麽樣的鳳羽?難道要神宮裏供奉的那一根嗎?”
怎麽可能?
那可是鳳凰真身落下的羽毛,被世代供奉超過千年,她們連碰的資格都沒有。
“是,也不是。”
老巫祝頓了一頓,面色肅然起來。
“是神宮裏供奉的鳳凰羽,但,并不是現在這一個神宮。”
扶窈:???
她被這玄之又玄的對話弄得一頭霧水。
偏偏那林知絮還露出一副醍醐灌頂的樣子,顯得她現在更像個局外人了。
事實上,從頭到尾,到現在,扶窈都還沒捋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老巫祝并沒有給她提問的時間。
他彎下腰,恭敬地朝她跟林知絮道:“還請兩位重新站在祭壇之前。”
扶窈便提起裙擺,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
她的腿被震麻了,這般輕微地動着,還是有一點酸痛。
挪到祭壇前,站在這個極具地利人和的位置,扶窈終于得以看清殿前全貌——
幾十個整齊有序的巫祝。
巫祝後面是顧見塵等人。
顧見塵旁邊,是賀斂。
她的視線在這裏停留了片刻。
三皇子殿下臉上有尚未褪去的訝異,初看時實在不算明顯。
不過,相比起他之前宣布要殺了她時都平淡的臉色,這已經算很外露的情緒起伏了。
察覺到她的打量,賀斂跟她對視了一刻。
他看上去坦蕩得很,沒有半分心虛或是後怕,反而朝她安撫般地笑了一下。
……對,安撫。
好像是怕她太緊張無措了。
容大小姐假裝沒看見,移開了眸子。
賀斂後面,那棵樹上,就是看上去一點傷都沒受的大魔頭。
剛剛還沒看清楚,現在一看,才發現,闕渡那張俊美的臉比她還幹淨,真是一點灰,一寸血都沒有。
她的視線都在打量着周圍的人身上。
全然沒管,那些巫祝已經重新唱起了頌曲,細聽,還是跟剛才不一樣的調子。
聽着聽着,餘光便赫然瞥見,身後祭壇不知何時已經恢複了原樣,連同鸾臺都重新變得完好無損了起來。
若非扶窈手上還有沒擦幹淨的灰,恐怕看見這幅情景,她真的會以為剛才那一切都是荒謬的幻覺。
緊接着,便是漫天的火重新逼近而來。
她方才在鸾臺留下了陰影,見到火光,下意識退了一步。
反而惹得那站定不動的林知絮好一陣嘲笑:“連神火都受不住,還是盡早打消了做聖女的美夢。”
然而現在已經沒有她們口舌争執的時間了,幾個眨眼之後,眼前便逐漸模糊了起來。
那些近在咫尺的人,林知絮,乃至她自己……都統統變得模糊抽離。
只有老巫祝的聲音,幽幽響在耳邊,輕,卻又震耳欲聾。
“聖女問世,鳳神垂憐——”
“神女早已告訴了我們答案。”
“只是我等凡人愚笨不堪,才需要時間去領悟。”
容大小姐覺得,再這樣不斷地間歇性失去意識,又間歇性蘇醒,她人絕對要傻掉了。
這才剛入秋,扶窈一醒來,便感覺到漫天連綿的寒意,仿佛剛剛在雪裏面睡了一天一夜。
等等。
……雪?
扶窈唰的睜大眸子,迷糊的困意一下子消失得一幹二淨。
坐起來,低頭,看着自己手上那冰涼的玩意。
原來不是錯覺。
真是雪。
視覺清明了,聽覺也跟着敏銳了起來。
幾道聲音接連傳來,扶窈擡頭,還沒來得及分辨聲音的來源,便看見那漫天的箭雨。
一轉眼,面前那烏壓壓一群人便全部胸膛中箭,鮮血飛濺,死不瞑目,形容極為駭人。
無盡白雪皚皚中,黑箭赤血,實在是再顯眼不過。
更顯眼的,是那群死者的面容——
最初入眼的幾張面龐,雖是熟悉,但扶窈不敢肯定她是否真的見過。
直到看清楚其中一個是顧見塵時,她才終于下了定論。
這不就是方才在神宮裏的那些人嗎?
她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情況,又看見那些“死者”的遺體化作透明,被風一吹就散,轉眼便消失在原地。
連影子都沒留下。
?
這又是哪一出?
“現在你們站着的土地,是幾百年前,也可能是一千年前的瀛洲。鳳凰羽選擇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沒有原因,你我亦無從置喙。”
人群散開,只剩下老巫祝站在中央,形單影只一人。
他轉頭,看向扶窈,和她身後的林知絮。
“初次開啓陣法,牽扯進了多餘人等,我剛剛已經清了出去。不必擔心,死去之人即可重回現實。”
“但真正的聖女,能在這裏拿到神谕中的鳳凰羽,破滅幻境而出。”
話音落下,他便撿起地上的一支箭,插進自己的心口裏。
然後也同樣化作透明,消失不見。
扶窈終于理清楚了現在的處境。
——她得在這個幻境中拿到鳳凰羽,才能證明自己是聖女。
不,不對啊,她下凡渡劫的目标又不是當聖女。
好端端地把時間浪費在這兒上面幹什麽?
還有要事等着她呢。
扶窈還坐在地上,伸手,正準備拿過那離她最近的箭矢自盡,手剛放上去,卻突然頓住。
她擡頭,看着這漫天飛雪。
“這裏是……”大小姐不由得喃喃出聲,“瀛洲。”
她又忽地想起,自己早早為闕渡準備好渡生死劫的地方。
“倨瀛洲極北,四時皆雪,匿于無人境,唯初冬亥月可窺。”
……難道,只是巧合嗎?
扶窈正出伸地想着,一道陰影忽地在她頭頂上投下。
接着,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果斷抽走了那箭矢。
她順着那手看上去,對上少年的臉龐。
闕渡擺弄着箭矢,只看了兩眼,便很快扔到一旁,冷嗤道:“這玩意上面有劇毒,你也不怕先把自己毒死了?”
扶窈扇了扇睫毛。
她不答反問:“你怎麽在這?”
老巫祝不是說,他已經把多餘的人都清走了嗎?
她還以為這裏只剩下她跟林知絮了。
“他放的火都沒把我燒死,放的箭——”
怎麽可能殺了他?
闕渡話語未盡,意思卻表達得很明顯。
話裏話外,是聽不出半分對那巫祝的敬重之意。
他又低下頭,直直看着她,正欲開口。
衣擺便被少女的手攥住了。
闕渡的視線從她手上掃過,抿唇。
看似是波瀾不驚,實際上,是因為愣了一下,以至于沒有及時反應。
容大小姐擡起頭,對他露出一個難得稱得上溫柔友善的笑容:“——正好我也不想你走。”
少女笑的時候,眼睛總是會彎起來。
像兩個小月牙。
“随便你。”闕渡移開視線,語調驀地冷淡下去,“反正在哪兒呆着不是呆着。”
手卻伸了過來。
扶窈拍掉衣擺上的雪水,從善如流地搭着他的手,起身。
她看着眼前這了無人煙的雪山,正準備自然而然地指使闕渡,去打探一下周圍的情況。
卻突然見少年沉了臉色,望向她身後,語調比這飛雪還冷些:
“——倒是三皇子殿下待在這茍且偷生,又是想做什麽?”
扶窈轉過頭。
先看見的當然是離她一尺的林知絮。
再越過山頭,便看見不遠處那顆萬年青旁,站着一道清隽的身影。
先前,他們都沒有發現他。
賀斂踱步緩緩走了過來,卻沒走近,而是站定在林知絮旁。
他自然不會像闕渡口中說的那樣茍且狼狽,相反,看上去心安神泰得很。
形容也同樣毫發無損,看上去并未被那箭雨波及。
好像他不是在一個歷練的幻境中,而是順便過來冬游一場。
青年不疾不徐地解釋:“皇室嫡系流着的血也能感應鳳凰羽,我有所感應,自然心生向往。”
扶窈還沒來得及說話。
林知絮倒是像想起了什麽一樣,伸手,擋在賀斂之前,看向扶窈跟闕渡,維護之意已經明顯至極:
“巫祝大人并未讓三皇子殿下離開,恐怕也是有他的用意在。”
用意,什麽用意?
賀斂一看就跟闕渡一樣,是想辦法躲過了那場箭雨,擅自留下來的。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林知絮非要拿這個當擋箭牌。
她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其實不過就是瞧上了賀斂的血脈有用,想試圖與三皇子結盟。
扶窈猜透了林知絮的心思,倒是不意外。
闕渡卻不跟她商量,已經召出了劍,直指向林知絮的命門,冷淡而懶散地道:“你先滾開。”
好像壓根就懶得跟她動手。
這态度,一下子就惹惱了林知絮。
長這麽大,除了被容扶窈罵過以外,天選之女還沒有被誰如此輕慢地對待。
林知絮當即冷笑起來,也召出劍:“你的主人都還沒說話,哪裏輪得到你這只走狗來叫?”
“——行了。”扶窈伸出手,摁住闕渡那擡劍的手臂,低聲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她自然不是怕林知絮跟闕渡打起來。
總之這兩個誰受傷了,都對她有好處。
說到說去,容大小姐腦子裏最重要的也只有那一件事——
取闕渡的心頭血。
賀斂留在這裏的意圖不明,但她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哪怕之前才被這人背叛過一回,扶窈也隐約覺得,他還能派上用場。
何況,她對青年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問。
然而,扶窈不可能把這些算計告訴闕渡。
闕渡自然也不會知道她在想什麽。
少年偏過頭,眼底明明滅滅。
他似乎是不想讓其他人聽到他們的對話,用的腹語傳音:“你被關在鸾臺,是不是賀斂的手筆?”
“是。”
語調更沉了一點:“是不是我帶你出的鸾臺?”
“是,但……”
“但什麽,你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
少年薄唇微微扯了一下,哪怕他在人前有意克制着,也不免洩露出絲戾氣與諷刺來。
“大小姐,這裏死了又不會真咽氣,這你都舍不得,那到時候我真殺了他,你是打算跟着殉情?”
扶窈:“……”
她能理解闕渡的心情。
但實在不能理解,闕渡是從哪裏推出她準備殉情的結論。
難道她在大魔頭心中的形象,已經從心狠手辣的蛇蠍女人,變成忠貞不悔的癡情女子了嗎?
扶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