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晉|江首發防盜 (1)

◎竟然敢提前跑了。◎

扶窈擡手, 掌心正放着一塊鏡玉。

她能從玉面上看見另一塊鏡玉倒映出的畫面,拿着另一塊鏡玉的人也亦然。

方才闕渡還沒來,她蹲在賀斂身旁, 一邊探着他是否有心頭血,一邊已經将那塊可以縮至指節大小的玉, 順便扔到他手邊了。

餘光也清楚瞥見, 賀斂不加猶豫地将玉攥在手裏, 又往衣袖裏收了收,遮擋起來。

相信三皇子殿下這麽聰明的人,應該可以明白她的意思。

不過,離開前,賀斂的天頂被灌了靈力,無論如何, 他也是個凡人, 此時恐怕已經暈得不能再暈了。

還得再等一會兒。

仿佛感受到轎中主人的焦急,不一會兒,辇轎便停在了神宮外。

扶窈一走進去, 就見那侍女急急地應上來。

侍女臉上匆忙與懊惱未消: “聖女, 是我們看管不力,那第叁殿躺着的小皇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醒過來,直接跑掉了……”

“我知道。”

侍女見她如此平靜, 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愣了愣,生怕是其中有什麽不知道的隐情,又連忙道:

“大巫祝先前以為那人冒犯過您, 按照神宮的規定, 無論他身份如何尊貴, 都應縛捆仙鎖在天塔第一重跪至少三天三夜才行。您現在的意思是要免去……”

“自然是不免的。”

扶窈也不知道想起什麽,抿起的唇角微微上揚了一點,又輕聲吩咐:“兩三日後,他應該會來神宮。到時候,你們便告訴他,如果他要踏進來,便相當于默認了要受這縛捆仙鎖的懲罰。”

侍女忙不疊點頭。

容大小姐倒不相信闕渡會這麽乖乖地去天塔罰跪。

只不過,這一舉動是再一次明确地向闕渡表示,她不會如他所願,向他低頭。

在闕渡發現賀斂不知所蹤與她未曾赴約的那個節點,這簡單的一件事,卻無疑是火上澆油。

肯定大魔頭更怒不可遏幾分。

而且,聽到捆仙鎖的名稱,他說不定還會想起母蠱發作時候那些不堪回首的舊事。

一想到闕渡的臉有多陰沉,她的心情便有多明媚。

怎麽可能只有她一個人不好過呢?

大小姐的心眼也很小的。

回到寝殿,喝了巫醫端上的湯藥與符灰水,扶窈本想支走侍女。

然而那侍女受老巫祝所托,一定要見她躺回床榻上才作罷。

見她不允,侍女急得快哭了:“您重傷初愈,方才肯定又是出入了什麽戾氣傷身之處,如今經絡更加涼寒。若是再不注意,出了事,大巫祝一定……”

“好啦好啦,我睡,我睡。”

扶窈不得不更了衣,乖乖躺回床榻上,又将腦袋縮進被褥裏做休憩狀,終于成功将侍女支到了寝殿外。

等人走了,她才重新坐起來,拿出鏡玉。

以這幅閨閣內才有的打扮跟賀斂見面。

見到她下巴還擱在暖絨的被褥上,青年先是明顯一愣,随後低低地笑了聲。

只不過現在他情況很糟,容不得說太多話,便只是笑,也牽扯肺腑,很快便垂下頭猛烈咳嗽起來。

一咳就是血,烏紫色的,看得人心驚。

扶窈擰了下眉,露出肉眼可見的嫌棄。

但那腦袋只垂了一會兒,又擡起來,瞳仁始終盯着她。

仿佛是正在進行臨終所托的人,時日無多,見她一眼便少一眼,因此每一次看她都顯得認真。

那雙春風眸天生溫柔,直直盯着人看時不叫人覺得冒犯,反而品出些說不出來的缱绻味道。

扶窈只當他是裝慣了,一時之間還沒改掉這臭毛病。

想必三皇子殿下看一塊石頭都顯得這麽專注深情。

她只問:“你醒得真快,真的不會再突然暈過去嗎?”

闕渡換了一身的骨血不假,但這麽說來,賀斂這一身的骨頭也是重新拼好的。

他一個凡人,還沒有心頭血相護,傷得雖然有些重,但遠遠沒有闕渡的十分之一。

看着倒蹊跷。

“闕渡的一魄還在我身上,承擔着我絕大多數的傷口。”青年垂下眼,平淡地敘述着,“我這幾日自然無恙。”

這也還算說得通。

“那他那一魄,會有自主意識嗎,我是指——”

扶窈撐起臉:“如果你不在他身邊,他隔着那麽遠,依舊能依靠那尚未剝離開的魂魄,對你産生生命威脅。”

賀斂:“不能。”

賀斂:“不過他能借此感應到我身處何處,需要你用你的靈力做障眼法。”

那就沒事了。

少女板起臉,一副說正事的口吻: “那我們來聊一聊我接下來的計劃吧。”

反正也事到如今了,面對賀斂,扶窈是一點都沒有把計劃藏着捏着。

而且,這鏡玉的畫面、聲音,都只有手握另一塊玉的人能感知到。便是有人在私牢裏巡邏,也絕不可能知道她跟他說了什麽。

“……我帶你出去,我們下彬州,最好能找到當初顧見塵撿到林知絮的那座山,那裏應該有大妖……”

“……你之前積累了那麽多年,舊部應該不至于這麽快就散盡了吧?總是還有一些忠誠之輩,到時候,再裏應外合,或許是打埋伏,或許是甕中捉鼈,我還沒想好……”

這想法雖是粗糙,還有很多漏洞。

但是細細想來,卻不是莽撞之舉,而是的确可行。

現在想要對付闕渡的最好方法,就是出其不意。

叫他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出陰招,下絆子,便也來不及防備。

在進入私牢之前,連扶窈自己都沒有想過,她還有與大妖合作的可能。

除了那突然洩露出來妖氣的林知絮之外,在此之前,她可是一個妖都沒見過。

想必闕渡就更是不可能料到了。

而且,她會派別的人馬前往賀斂的封地、蓬萊三島,僞裝出打算利用軍隊和修士勢力跟他兵戎相見的假象。

賀斂卻不急着答應下,沉默片刻後,才低低提醒:“如果那裏沒有願意答應你的妖呢?”

“它們嫌棄報酬太輕,那我這裏有的是它們垂涎三尺的鸾丹,割一片下來就足夠這些人争搶三生三世了。”

扶窈頓了頓,咬起唇瓣,隔了片刻又道。

“若是它們打不過,我再找找邪法吧。”

這世上邪法最多的地方,不在蓬萊三島,而是在妖魔聚集之地。

以毒攻毒。

總有法子的。

而且,有鸾丹在,她若是真要弄什麽邪法,也不會太快反噬。

鏡玉那頭又是沉默,青年拿着玉的手似乎合攏了,她不再能看見他的臉,只能看見那帶血的掌心。

聽他的聲音,倒是聽得清楚:

“聖女比我想象中要會變通。”

“謝謝,我當你是誇我。”少女嗓音清脆,爽快應下。

走投無路,自然就只有不擇手段。

大小姐自認并不是什麽好人,真到了這個時候,結果最重要,法子是善是惡,反倒無所謂。

總之她不會傷害除了闕渡和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至于讓這本就棘手的劫數再複雜上幾分。

若是為此造下了另外的孽,也都可以自己承擔。

她繼續問:“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賀斂又露出了他的臉,血跡之下,那面龐仍是如玉君子的模樣。

那雙粼粼的眼甚至還漾起一絲笑意:“看來我們很快就有朝夕相處的機會了,實在是我榮幸。”

這話,他之前也說過一遍。

扶窈當時不置可否。

如今回想,卻只覺得命運弄人。

——她還得給這現在就該死的三皇子殿下再續續命啊。

“既然知道是你的榮幸,那就好好把握住機會。”

扶窈挑眉,唇瓣吐出點到為止的提醒:“你汲汲經營這麽多年,舊部總不會在一夜之間全部倒戈的吧?”

賀斂颔首:“明白。”

跟聰明人聊天就是不費力,她不必直說叫他幫忙,也不必說讓他幫什麽忙。只需提點,三皇子殿下便應該清楚了。

“那我後日前會來找你,具體如何,還要再看闕渡那邊。”

賀斂:“好。”

談在這裏,一切都妥了,扶窈大可以滅了鏡玉。

然而她想起闕渡那話裏話外牽扯出的謎團,心裏仍是浮着一層疑雲。

“林知絮的事情……你知道點什麽嗎?”

“應該是一物降一物罷了。”

他說得簡潔,扶窈卻從中大概品出了來龍去脈。

林知絮壓不住自身的妖氣,肯定出了什麽事。

但闕渡能幫她。

他渾身氣息那麽邪性,降住林知絮的妖氣想必也不在話下。

被人握住命脈,林知絮自然只有聽命于人的份。

按照天選之女那高傲不已的性子,肯定不是什麽事情都能使喚得了她的。

不過,若那件事跟扶窈有關,便肯定不一樣了——

就是闕渡不說,林知絮肯定也想要來找她的麻煩。

相反,說不定還是闕渡線壓着林知絮,才讓她沒有現在就冒出來。

“幻境裏那日,她被妖魔伏擊,身受重傷,第一次露出端倪,又被闕渡發現。你對她受傷前後的事情,又了解多少?”

賀斂:“我并未進入陣法,直面妖魔,故而全然不知。”

這個時候,他似乎也沒有說假話的必要。

事情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好在扶窈也不是一定要弄清楚,林知絮到底怎麽變成那副鬼樣的。

既然摸不出頭緒,她也不糾結了。

賀斂見她皺眉,又突然道:“闕渡如今在京城的布置,應該會比你想象的要廣。”

那是當然。

扶窈已經從闕渡那只言片語的警告中聽出來了。

她實在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布的局,

之前還只能靠易容術冒充官員,後頭一個人身受重傷無處可去,第一反應還是回她之前在雲上宗住過的院落,看着也不像是有什麽據點窩點的樣子。

一轉眼,便有那麽多人馬了。

着實叫人驚奇。

也讓人煩躁。

她用手攏上鏡玉,心情一不好,聲音便不如方才那般明晰,帶了些大病初愈後的倦怠。

“四兩撥千斤又不是沒人做到過,何況,你跟你那些舊部應該也不是在吃幹飯。”

再大的布置,都總不可能萬無一失吧?

關了鏡玉,扔在一旁,扶窈正欲正兒八經地休憩片刻。

侍女的通傳聲卻适時地怯怯響起。

不大不小,膽戰心驚,仿佛是生怕打擾了她睡覺似的。

“聖、聖、聖女……那人派手下送來一物,應該是想要您過目的……”

如今民間都在叫闕渡小皇子,但老皇帝昏迷,皇室暫時沒有承認他的身份,儲君策典也未舉行,怎麽稱呼他,實在是個難題。

便只能用些含糊的說辭,讓彼此心神意會就好。

扶窈手撐在榻上,支起身子,聲線帶着疑惑跟猶豫:“是什麽血腥的東西嗎?”

如果闕渡是要送只手或者送個頭過來恐吓她。

那她還是別看了,免得夢魇。

“不是,只是一片衣料而已。”

呈上來一看。

是一截墨色衣袖,上頭繡着神宮裏巫祝專屬的式樣,很好認。

——來自扶窈派去私牢附近蹲守,和試圖跟蹤闕渡的眼線。

看來是被闕渡發現了。

幸好,扶窈本來就沒有對那群人有太大指望,如今見到這場面,也沒有希望落空的惱羞成怒。

但闕渡這一行徑裏的威脅意味,未免也太濃烈了些。

這一回是衣袖。

下一次呢?

手指,還是手臂?

對待那些眼線都如此那輪到她本人呢,又會是怎麽樣的下場?

做得點到為止,反而是為了故意勾起她的害怕,叫扶窈浮想聯翩,被自己的恐懼所打敗。

在作惡這件事上,大魔頭确實有與生俱來的天賦。

扶窈別開臉,聲調漠然:“不是什麽大事,拿出去燒了吧。再讓人去一趟……”

她想了半天,都沒想起闕渡住哪兒。

只隐約記得,闕渡已經告訴她了,還說要在那裏等她上門。

還是侍女小聲道:“太子府嗎?”

闕渡倒是張狂得很,身份還沒定下來,先把儲君的府邸占了。

仿佛是篤定了自己不會再被推翻一樣。

“對,去太子府,把神宮的人領回來。”

總不能任由那些人在那裏受苦。

而且,現在不領人,等闕渡知道她跑路了之後,無法進神宮,又實在滿腔怒意,還不知道會怎麽磋磨手裏的無辜之輩,發洩心頭的惡氣。

“另外——”

扶窈撕碎自己袖子的一角,将那破皺的衣料放在托盤裏,抿唇一笑:“這個也順便拿去吧。”

侍女聽命,走之前還将挂上兩層金鈎的帳紗又取了下來,替她遮住天光。

床帏內重新暗下來,叫人昏昏欲睡。

白霧看不懂,但是大為震撼:“你又是什麽意思?”

“是取割袍斷義的典故,表示你與他曾經的糾葛都不作數?還是壯士斷腕的意思,表明你誓死不低頭?或者……那割下來的衣袖上正好繡了聖女的符文,說明你甘願放棄聖女的身份?”

“沒什麽意思。”

扶窈重新躺了回去。

她閉上眼,語調裏滿是不在乎:“讓他自己猜吧,反正他現在感情這麽豐富,總能猜出些東西的。”

看着那一塊衣料揣測上兩三天她的用意,等回過神來要找她問清楚,就會發現神宮裏連她的影兒都沒有了。

白霧:“……??”

白霧:“你這招也太損了。”

扶窈将被子拉上來,遮住臉,即将入睡了,聲音也懶懶的。

“他應得的。”

總不能只有她一個人整天猜來猜去吧?

兩日一晃而過,快得不得了。

一轉眼,扶窈便坐上了疾馳向彬州的馬車。

她原本還想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動身。

然而今日午時一過,便突然在鏡玉裏面聽見了賀斂的提醒。

——“闕渡去逼宮了。”

這人着實如蓄謀已久似的,從朝廷中拔去昔日三皇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兩日雷霆之勢,金銮殿上流的血都還沒洗幹淨,又立即隸屬于自己的兵馬包圍了皇宮。

老皇帝剛醒,便是一刻都等不了似的,想要謀權篡位。

明明他現在只差一場策典,就是最名正言順不過的儲君,可以順理成章坐上皇位。

退一萬步,以老皇帝如今重病的時機,悄悄把人弄死,再理所當然地繼位,也是個周全的法子。

不會叫任何人指摘他的過錯。

可闕渡偏偏要選擇這麽大逆不道的方式。

在所有人的見證下逼宮。

某種意義上,似乎也是在跟扶窈叫板——

便是她如今拒絕露面摻和進這件事,更是拒絕支持他取代賀斂,不願繼續策典。

大魔頭仍舊有辦法,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越過她這一環,劍指這凡間最高的那把椅子。

反正他本來就不想當皇帝,也不在乎天下人是怎麽直戳他脊梁骨的。

不過,這确實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趁得京城人人自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私牢看守混亂,扶窈直接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劫了獄,将人拎到了雲水閣中。

等賀斂沐浴之後,換了一身不再沾血的幹淨衣裳,便立即從後門乘馬車離開。

若不是帶着賀斂這個拖後腿的凡人,只有扶窈一個人去彬州的話,她會直接禦劍飛行。

然而賀斂現在的身體,顯然不允許這麽造作。

扶窈只能給馬匹施了讓其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術法,又将馬車隐形。

還派了五六輛長得差不多的馬車駛向京城的四面八方。

就算事後闕渡想追上來,一時半會也肯定被迷住了眼,不能及時找去彬州。

而且,之前扶窈還特地給神宮裏的人交代過,若是闕渡問起來,就一口咬定她在天塔裏閉關。

然後不準任何人踏入天塔半步。

闕渡肯定得在那兒再僵持一會兒,思索再三,才能确定她其實不在神宮內,而是直接金蟬脫殼,逃之夭夭了。

這一通下來,無論大魔頭再怎麽聰穎,想要發覺她真正的計劃,也要些時日。

不過,還是出了點扶窈沒意識到的岔子——

半個時辰裏,她聽見簾子外那人咳了三回。

每次都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來一樣,又讓人心驚,又吵得人睡不好。

扶窈掀開珠簾跟曼紗,探出腦袋,看向賀斂。

正逢賀斂吐了口血。只不過青年眼疾手快,用帕子捂住了嘴,使得血都濺在了帕子上。

但扶窈如今對血腥味敏感得很,她一聞到,就覺得不舒服。

“又怎麽了?”

便是對這般可憐的病患,大小姐也是一點耐心跟包容都沒有的。

這馬車裏雖豪華如一間廂房,但隔音終究是不如廂房般。

賀斂一有個什麽動靜,她百分之百能聽見。

真是煩死了。

只能默念着“都是給闕渡添堵”,才能稍微平複一下心緒。

“方才喝了半碗蓮子粥,馬車颠簸,一不小心被蓮子嗆到了。”青年臉上露出些歉意,“我下次注意。”

實話實說,對一個幾日前渾身骨頭才粉碎折斷過,到現在都不算完全長好的人,要求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樣不添亂子,确實有些苛刻。

但扶窈不管。

她抿起唇,長睫輕扇,語調微涼:“除了夜裏在客棧休息,平時都是趕路要緊,你自己将就一下。”

耐着性子說完這一句,那完全不懂得體貼人的本性,便又暴露無遺。

“而且,三皇子殿下,我相信比我清楚,我帶你去彬州,是救你一命,也是給你唯一一個、最後一個扳倒闕渡的機會,你應該知足才是,不要再鬧出任何幺蛾子了。”

“我當然很知足。”

賀斂颔首。

又擡起眸看他。臉龐落了光,更顯得柔和出塵了幾分。

“不過,或許不是因為還有一線生機,而是頭一回有這樣的體驗,能和容小姐兩個人一起跑到彬州去。實在跟夢一樣,只有這一回,便不能不珍惜。”

他又不叫她聖女了。

正兒八經地喚她容小姐,可偏偏嗓音染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個普通的稱呼,說得親密得很。

雖然他說得很好。

換任何一個懷春少女在這裏,聽了這一通話,恐怕都得心跳撲通、面紅耳赤,然後語無倫次到差點暈過去。

而且,三皇子殿下生了一副很适合病弱的模樣,如今大病虛弱,反倒顯得整個人都如落了葉的玉樹一樣,叫人憐惜又心生傾慕。

但容大小姐是真的不吃這一套。

她唰的拉上了珠簾曼紗,将青年清隽如溪水的面龐擋在外邊。

“不用說這些口是心非的假話拉近我們的關系。”

少女頓了頓,發自內心地道:“我不會信的。”

那邊不再聽見青年的聲音。

賀斂又喝了兩勺蓮子粥,才緩緩出聲,言辭中一點也沒有被她落了面子的難堪或者不悅,反倒十分從善如流地道:“好,按你說的來。”

“這個點,闕渡應該已經開始用元神搜尋我的下落了,你注意些。”

紫宸殿,自古以來都是天子的居所。

昔日威嚴得讓人不敢擡頭直視天顏的殿宇如今蒙了細雨,竟顯出幾分夕陽西下般的落魄。

殿外圍滿了人,肅殺之意幾乎撕破了半邊天幕。

宮人們半點不靠近紫宸殿,都裝聾作啞繞着走,恨不得自己根本看不見那些往來的、腿上都還沾着新鮮血跡的馬匹。

殿內,方才蘇醒半日的老皇帝,被那日策典的混亂波及到,昏迷重傷一回之後,容顏蒼老憔悴不已,絲毫沒有昔日金銮殿上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氣勢。

像個無助孤寡的普通老人一樣,躺在那龍床上,無力得不得動彈,只有一雙眼睛死死瞪着床邊的人。

也瞪着——

他手上那把正不斷往自己身上滴着血的劍。

數千年來,皇室的地位因為鳳凰羽穩固不已,每一回都是嫡長子順順當當繼承皇位,又自然而然傳給下一個嫡長子。

逼宮之事,前所未有。

于是,就算場面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老皇帝仍然抱着一種幻想。

或許不是逼宮,只是這個常年流落在外的小兒子憤恨于他們這麽多年的抛棄,單純只是咽不下這口氣,要跟他這個做父親的讨個說法。

對吧?

對的,肯定是這樣的。

伸手費力扯過闕渡那冰冷的衣角,他聲音沙啞虛弱:

“……皇、皇兒啊,不是我們當初要抛下你的,你是你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血濃于水,她怎麽忍心這麽對你……”

“實在是因為你出生那夜,先是百年不遇的大雨,第二日天剛放晴,神宮裏的巫祝又傳來消息,說神宮異動,是不祥之兆。

請當時最德高望重的大巫祝看了,說你是被那天煞孤星的孤魂惡魄占了身子,根本不是我們真正的孩兒,我們不能弑子造孽,卻也不能再叫你待在這宮裏啊。”

闕渡垂眸,落在他臉上的視線就仿佛是在看一個死人。

他等着老皇帝說出當年那些“苦衷”,聽不出任何動容,沒有生氣,也沒有惱怒,只淡淡地道:“然後?”

老皇帝見他沒有怒意,心底也升起不該有的希冀來,繼續說道:

“然後我便叫人放你出宮,後面也當沒有你這個孩子,實在不知道你這些年遭遇如何,又怎麽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大巫祝說天煞孤星克遍身邊人,六親都會一一離去,就算我們願意留你,大巫祝也不會不管的。

你也知道,我們皇室嫡系一族,身家性命不止是自己的命,更關系到那鳳凰羽的供奉啊,出了一丁點差錯,便是無論如何都賠不起。”

這一通話,實在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當初抛棄闕渡的事情說得身不由己至極。

說着,老皇帝面露悔恨,老淚縱橫,手又順着衣角向上,顫顫巍巍握住他拿劍的那只手,帶着一絲僵硬得可笑的溫情。

“如今你已經長成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我還未聽你喚一聲父皇,實在是、是、是——”

那雙渾濁的眼珠驟然睜大。

血絲近似崩裂。

在夾雜着不可置信、絕望、憤怒、與痛苦等複雜的情緒之中,老皇帝徹底咽了氣。

——死不瞑目。

闕渡收回劍,又抽回了手,指節上還有那沒抹幹淨的一抹黛色。

這劇毒通過肌膚,很快便會滲透進人的五髒六腑。凡人內裏脆弱,不出三個呼吸便會毒發。

“父皇,”他低低一笑,嘲弄之情溢于言表,“我确實是克盡六親,叫您第一聲,您便駕鶴西去了。”

話是這麽說。

臉上卻沒有半點悲傷,只餘無波無瀾的冷漠。

男人的模樣實在是太過冷靜。

以至于下屬進來見到他這表情,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當他走近看見那龍床上的老皇帝,兩眼一黑,差點直接栽了下去。

做出這般違背人倫、親手弑父的事,主子的臉色竟然連一個變化都沒有。

光是想想,就實在是膽寒。

然而他還是得硬着頭皮開口:“主子……不,陛下——”

一個巧妙變換的稱呼,無形中彰顯了闕渡這近乎一步登天般的位置。

一時間,外邊的人像得到了什麽命令一樣,不約而同跪下,萬人匍匐,高呼“陛下萬歲”。

雖然登基前跟策立儲君一樣,都該去天塔供奉鳳凰羽,否則并不能拿過太子金印或傳國玉玺。

但是如今,衆人心中,老皇帝死了,三皇子都是冒牌貨,闕渡已經是唯一一個皇室血脈。

便是聖女暫時不願露面主持策典,闕渡踏上金銮殿,也是毋庸置疑、指日可待的事情。

新帝除了闕渡,還能有誰?

何況,能出現在這裏逼宮的,自然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就更要造勢,逼迫那些觀望中立者早日倒戈了。

然而,便是聽到這麽明顯的恭維,闕渡也未嘗變了臉色。

似乎得到那把椅子,跟得到一頓飯一樣,不過是瑣碎常事。

甚至還有些煩躁。

這些此起彼伏的聲音,實在是吵了他的耳朵。

那一聲聲“陛下”,也顯得不那麽中聽。

幸好,在大魔頭發作的前一刻,這群人察覺到不對勁,又默契地閉上了嘴。

偌大的紫宸殿內外,只留下一片死寂。

連呼吸聲混入那淅淅瀝瀝的小雨之中,都叫人聽不清楚。

闕渡的表情這才緩和了片刻,走過來,仿佛沒看到那屬下有些僵硬的臉龐,淡淡地問:“雲錦閣的繡娘呢?”

屬下一愣。

随即才想起來——

那日主子手底下的修士帶回來七八個間諜,卻未下獄動刑,放在側院好吃好喝供着。

随後,神宮的巫祝就來把人領走了。

還讓人轉交給主子一截被撕下來的衣袖,饒是他還算得上伶俐,也不知道那又是何種暗示。

主子顯然也沒有想明白,半日之後,才遲遲命令他,先将全京城最好的繡娘找來。

可如今這風口浪尖,危急關頭,他有別的要事禀報,差點就把闕渡這道命令給忘了。

但按主子的秉性,就算他現在更想要彙報的是天大的事情,也得先規規矩矩地答完主子主動問的話才是。

屬下硬着頭皮:“雲錦閣儲了這天底下最好的衣錦布料,如今主子還未定好要何種式樣,繡娘得在那裏多挑選些時日,選上最上等的布匹,直接呈給主子過目。”

“不用給我。”

闕渡頓了頓,才道:“後日,人和布匹都送到太子府。”

屬下:“是。”

他又沉吟了下:“多選些時下貴女最喜歡的花色。”

屬下瞳孔一震,才道:“……是。”

又想起什麽,擰起眉:“不過不要太過花哨俗豔。”

屬下:“是,臣還有一——”

闕渡卻恍若未聞,瞥了眼老皇帝:“駕崩的消息,晚幾日再傳過去。”

“是。”

這一回,屬下鼓足勇氣,一口氣道:“臣還有一事要報,方才大理寺私牢傳來消息,裏頭的人失蹤了。”

說完,整個人跪下去,腦袋垂落,額頭幾乎磕在地上,就是不敢看闕渡的表情。

闕渡卻跟剛才一樣,神情未變,語調淡漠:“他的舊部倒也忠誠。”

雖說樹倒猢狲散,牆倒衆人推,但賀斂這些年,也總不是白混的。

不過,凡人能跑多遠?

有那一魄在賀斂身上,他能輕易地找到賀斂新的藏身之所。

這一點動靜,并不足為懼。

走出紫宸殿,這位春風得意的新一任大邺掌權人甚至都沒有再問賀斂的下落,而是繼續着剛才那個話題。

他明顯在那幾步之間又改了主意:“算了,那些繡娘不必入府,只用派人過來量一量尺。也不必拿給人挑。”

“……那是叫繡娘定奪,所有能讨貴女歡喜的式樣,都做出來?”屬下小心翼翼問。

闕渡微微颔首,隔了一會兒,眉再次蹙緊:“也不必派人過來量了,派人把尺寸捎給她們就好。府上的人不必提這件事。”

“今日便得開始繡了,做好一件便送去府上,半月之內都要完工。若做得跟你們前日呈上來那樣不堪入目——”

“絕不會再有那種情況。”

屬下連忙道。

而且,說實話,那日從私牢回來之後,主子命人搜羅的首飾珠釵、绫羅綢緞,其實華美至極,恐怕皇後娘娘都不過是這樣的用度。

就算他是個姑娘打扮一竅不通的男人,也覺得實在不該用“不堪入目”來形容。

但主子既然要精益求精,他們也只有聽命的份。

更叫他大開眼界的,是主子這改了三次口的命令。

闕渡向來是殺伐果斷的性子。

下頭的人也只需要按他的吩咐辦事,雷厲風行,快捷明了。

便是今日來這裏逼宮,行以下犯上的冒犯之事,主子都是說一不二的,不曾像現在這樣糾結過。

這般舉棋不定的模樣,竟然只是為了請幾個繡娘,倒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讓他們這些人不敢相信。

他只能點頭:“明白,臣出宮後要再去大理寺,沿路正好是雲錦閣,可若直接将衣尺數字告訴臣,讓臣去帶話?”

闕渡手裏的事情,無論大小,他們都是搶着做的。

畢竟,他們眼中的輕重,跟主子眼中的可不一樣。

看主子這模樣,說不定這些人逼宮的功勞,都還沒有這雲錦閣的事兒大呢。

只是給那些繡娘捎去貴女衣裙的尺寸,便可以叫主子多記得他些。

他可算是偷偷撿了個便宜。

然而這番話說出去,引入眼簾的,卻只是那驟然陰沉的臉龐。

随後啓唇的語調,也比方才森冷了不知道多少倍:“你算什麽東西?”

屬下又立刻噗通跪下,半分不敢猶豫,生怕一轉眼就掉了腦袋:“是臣逾矩,是臣該死!”

他這才反應過來——

貴女的衣尺都是私事,怎麽是他這個外人能知道的啊!

只不過,衣裙尺寸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尋常人家不講究這些,便是宮中娘娘的用度也是人盡皆知。

他忘了主子不容他人逾矩半分的性子,竟是一時疏忽。

闕渡臉上陰翳未消,也不叫他起來,便讓人這麽直愣愣跪在雨中,徑自離開了。

走出幾步,他心口靈力流轉。才察覺到不對——

沒有感應到賀斂身上那一魄。

也沒有感應到賀斂在哪裏。

又試了幾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