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晉|江首發防盜 (1)
◎容扶窈就是他的逆鱗◎
太子府張燈結彩, 屬下仆從們意欲恭維即将入府的新主,賀其喬遷之喜,将府裏的一切都準備得井井有條, 分外周到。
然而現下,偌大府邸沒有任何喜意, 全部被肅殺冷寂的氛圍籠罩。
陰雲壓頂, 沉郁得可怕。
萬籁皆是無聲, 靜得連一根針跌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仆從一看到闕渡那冷肅的身影,便瑟縮得不敢靠近,能繞多遠就繞多遠,生怕哪一點引起了主子的不快,成了主子洩憤的劍下冤魂。
唯獨林知絮不怕他,從牆瓦上跳下來, 穩穩落到了他面前。
她的面容跟昔日那個天之驕女沒什麽區別, 依舊清麗,只是臉色青白,瞳孔帶着深紅的色澤, 視線微微渾濁, 盯着看久了,便會覺得說不出的詭異,莫名駭人。
林知絮從小到大都是心高氣傲。就算如今妖氣反噬, 為了保命到了不得不聽從闕渡的境地, 她也不會變成其他那些卑躬屈膝的下屬。
所以,哪怕看到男人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一種境界,林知絮還是要來招惹他。
她仰起頭, 徑自問:“為什麽要讓我去蓬萊?”
“我知道你的算盤。離開了京城, 容扶窈要麽回蓬萊三島, 要麽去賀斂昔日勢力盤踞的封地,如冀州,彬州,南州……你要在每個地方都安排上人手,守株待兔。既然彬州也是你要布置人馬的地方,那我要去彬州。”
說完之後,便等着答複。
然而闕渡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完全把她無視了。
林知絮之前哪裏受過這種待遇?
她咬緊牙根,想起自己現在還有求于闕渡,才忍住了直接用劍說話的沖動。
視線順着那張線條凜冽冷峻的側臉往下,最終,落到他那指節收攏的手上。
——竟然沒有緊緊攥成拳,而是捏着一方手帕。
那帕子材質柔軟,一看就是女兒家的東西。邊兒露了出來,是林知絮眼熟至極的石榴紋。
她一下子猜出了手帕的主人,心裏冷笑一聲,嘴上也忍不住刺一刺闕渡:“看樣子容扶窈這人着實小氣,金山銀山都不缺,但奴役了你這麽久,就給了你這麽一個手帕,實在是……”
話音未落,整個人就直接被靈力轟了出去。
後背砸到假山上,心口受了毫不留情的過重一擊,林知絮整個面容都不自覺扭曲起來,周身靈力紊亂,痛得說不出話。
壓在她心口的無形壓迫一消失,她甚至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任由自己直直墜落到地上,勉強及時地手撐着地,才沒有落得更狼狽的姿态。
急促地呼吸之後,林知絮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氣,擡手猛地擦去了臉邊的泥塵,力道之大,足以見得心中有多忿忿不平。
舌頭幾乎被咬出了血,牙齒也幾乎咬碎,才忍住繼續在闕渡這裏自尋死路的行為。
一提到容扶窈的名字,本來就不正常的人,更是直接跟瘋了一樣,喜怒陰晴比這天變得還快。
好像容扶窈就是他的逆鱗。
“……如果你要選去彬州的人,那必須是我最好不過。”
剛剛被教訓了一下,林知絮的語氣都變好了不少。
“闕……太子殿下,你應該也知道,我和容扶窈當初都是被顧見塵從彬州撿回來的,那個地方雖然只是賀斂的封地之一,但是與其他封地,對容扶窈的意義完全不一樣。”
“何況,彬州的萬窟山是這天底下大妖最多的地方,萬一容扶窈是想要去找妖族的人幫忙呢?
你想要派過去的那些普通修士,就是加起來也未嘗比得過我一個人。”
闕渡垂眸,那冷淡卻又比刀劍還要銳利的視線,落到了她臉上。
林知絮脊背下意識一僵。
若說她最讨厭的是容扶窈,那最怕的就是闕渡。
換做以前,她是敢都不敢信,自己會被一個人的一個眼神給恐吓得心跳一滞了。
頭頂上,落下的聲音如這陰雲般,也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明日酉時前到蓬萊,會有人予你彙合。”
——她白費這麽一通口舌,闕渡也沒有改變主意。
他一向是那麽專斷。
任由林知絮說幹了嘴,擺出了一百種理由,都不會說服他一絲一毫。
林知絮閉上眼,抑制住內心被迫聽命于人的屈辱,又浮起另一個備選的計劃。
不過,她表面上只有乖乖答應的份:“明白。”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又道:“那如果我在蓬萊找到了他們——”
闕渡:“賀斂只需要還留一口氣。”
提起那人名字,他聲音都微微沉了幾分,醞釀着說不出的殺意。
估計在想着怎麽把人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再将殘骨碎肉扔去喂野狗。
林知絮前幾日不是沒見過這人的手段。
從幻境出來,他真像受了什麽刺激一樣。
若說之前在容扶窈身邊,還知道收斂鋒芒,袖手旁觀,不到關鍵時刻從不輕易出手,也不會外露自己危險又嗜血的本性。
那現在,或許是因為已經隐忍得太久,如今形勢大好,沒有再繼續裝下去的必要了。
闕渡是絲毫不再掩飾,自己處理那些政敵與舊仇的暴虐。
手段極其殘忍,就算是林知絮這個自恃冷血、從不同情弱者的人,見了那副場景,都忍不住汗毛聳立。
不過,等了半天,闕渡在說了賀斂的名字之後,便沒了下文。
林知絮忍不住道:“……那容扶窈呢?她那時候肯定和賀斂在一起的。”
也不知道是哪個詞說錯了,那鋪天蓋地的威壓瞬間又可怖了幾分。
林知絮召出結界抵擋一二,低着頭,心裏暗罵着闕渡,嘴上卻不敢再說話。
“我會親自處置她。在此之前,我不想看見她身上有別人造成的傷。”
“如果你想背着我,報你跟她的私仇——”
大魔頭的語氣又恢複平和,卻比剛剛冷冰冰的樣子更叫人心驚膽顫。
最冷靜的語調,吐露出最觸目驚心的話:
“林知絮,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林知絮知道,這不只是句威脅。
經歷之前的那些了解,她相信,他确實做得出。
腦袋裏那些瘋狂得不計後果和代價的念頭瘋長,還好她立即閉上了眼,藏住眼底的情緒,不叫被闕渡察覺出什麽端倪。
“知道了,”林知絮聲音幹澀,“……我馬上就啓程去蓬萊。”
舟車勞頓兩日之後,馬車終于駛入了彬州的地界。
此處雖然是賀斂的封地,但由着天高皇帝遠,并未受到京城那政權更疊、風雲變幻的影響。
而且,賀斂有意叫州牧按捺不動,彬州上下都十分乖順,不見任何反叛,甚至承認了闕渡是新一任儲君。
既然官員沒有謀反之舉,一時半會,闕渡懶得管他們,就算肅清政敵,也暫時不會肅清到這兒來。
是以,撩開簾子,扶窈看到的并非戰亂,而是一副盛世清平之象。
治理得倒不錯。
跟扶窈想象中那種跟瀛洲差不多的景象,可是完全不同。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意外,賀斂道:“萬窟山裏都是大妖,神智很高,便是作惡,也只會挑路過的修士,與這些普通的凡人沒什麽瓜葛。”
此處是每一回修士進京之後,返回蓬萊的必經之路。
有那些修士在,零星一些想要進山尋寶探秘,便足夠讓大妖們飽餐一頓了,實在沒必要再來禍亂凡人,将事情鬧大,惹得皇室出面給蓬萊三島施壓,讓修士們聯合起來圍剿萬窟山。
扶窈了然地點了點頭。
聽着很合她意。
若是妖怪跟凡人的生活泾渭分明,那她進萬窟山鬧出了什麽事情,這些平民百姓也不會知道,更不會受影響。
下馬車前,扶窈特地給自己易容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農女面貌。
她當然不可能頂着自己這張可能已經上了通緝令的臉,大搖大擺,招搖過市。
有闕渡之前作書生模樣兩次被纏上的前車之鑒,易容,當然是要易得最不起眼為妙。
然而就在她準備随便把賀斂同樣招搖的俊臉變作平平無奇之前,三皇子殿下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興致,突然道:“我有一副一直想變成的模樣,或許今日可以實現。”
“…………”
怎麽易個容還這麽多事啊!
青年仿佛是沒有看到她那微微抿起表示不耐煩的唇角,繼續說自己的:“聖女當初貼出來的那張通緝令惟妙惟肖,恐怕并非自己所畫,而是依靠了某種靈器,我也實在向往。”
扶窈想了想,從乾坤袋裏拿出了那只可以繪出心中所想的神筆,催道:“快點。”
有這神筆在,只要心念一動,畫像轉眼就作成了。
那筆下的模樣,乍一看跟賀斂一點都不像,但細細研究,神韻卻相似得不得了。
除去俊美容顏,更醒目的,是那一頭銀白色的長發。
在畫裏都閃閃發亮,仿佛映着光。
平心而論,扶窈覺得這副模樣,是比賀斂現在的樣子看上去要順眼很多。
但是——
“你是打算向所有看到你的人宣告你是妖怪,還是你很可疑?”
易容成這樣,簡直更醒目了。
賀斂收起畫卷,将那只神筆還給她,神情間也不見窘迫或者失落,坦蕩得很:“我方才是一時興起,現在也覺得不妥,還是按照你的來吧。”
折騰了半天,他們兩終于都變作了最普通不過的模樣,扔進人堆裏都不紮眼。
照了好幾遍鏡子,扶窈這才放下心,拉着賀斂下了馬車,先去找客棧落腳了。
雖然她只打算歇一日,但找客棧着實是個難題。
太貴的不行,一個生面孔出手那麽闊綽,肯定會引人生疑,或者鬧出不必要的是非。
但若是太差了,容大小姐這般的金枝玉葉,自然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轉了半天,扶窈都沒選好。
最後,還是賀斂找出了他以其他人名字買下的、暫時還不為人知的私宅房契,叫她将就将就。
那處私宅雖然并未布置,但既然是皇子的私産,內裏裝潢自然不差。
更重要的是,它的位置也很巧妙,地勢略高,正好可以眺望對面的州牧府和府後面的萬窟山。
萬窟山的名字聽着像個人間煉獄,讓人心中膽怯。
但實際上,就這麽一眼望去,跟皇宮裏那座萬歲山沒什麽區別。空林清幽,察覺不出任何妖魔的氣息,反倒讓人覺得很适合在裏面巡獵散心。
不過,這都只是錯覺而已。
來的路上,扶窈已經從白霧嘴裏知道這萬窟山裏的大妖有多可怕了。
便是雲上宗的弟子結伴而行進入山內,也出現過一百多名弟子全軍覆沒,屍骨無存的慘劇。
扶窈不會因此退縮,但也絕對不會看低那些未知的大妖。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那萬窟山上,無暇管賀斂在做什麽,也沒有發現賀斂收拾好之後,便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旁邊。
微風拂過,并肩而立。
“我們在那裏第一次見了面,”賀斂忽地開口,“只不過,聖女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扶窈望着遠處的州牧府跟萬窟山,不接話。
她實在是不記得了。
原身的記憶,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在她腦海裏過一遍呢。
還是白霧提醒她:“應該是幾年前,顧見塵在州牧府與賀斂碰面的時候……”
那時候原身最愛往顧見塵身邊湊,以向別人證明自己獲得的無上“寵愛”。因此遇見了跟顧見塵待在一起的賀斂,也很正常。
扶窈一句輕輕揭過:“在州牧府嗎?确實是沒什麽印象。”
“不是。”
賀斂的聲音比平日裏都輕些。
“在萬窟山。”
扶窈側過頭,狐疑地盯着他:“你說什麽?”
賀斂一笑:“沒什麽,你就随便聽聽。”
顯然是不打算再多說。
扶窈心裏卻被掀起了絲絲波瀾。
原身之前應該沒有進過萬窟山,更不可能在那裏跟賀斂相遇。
不,她還沒被顧見塵撿回去的時候,也許在萬窟山生活過。
畢竟顧見塵在那裏撿到了林知絮,也有可能一并撿到了她。
可那也不對。
那時候賀斂才多大啊?小不點的年紀,不可能得到彬州這塊境況複雜的封地,不可能離開京城前往沒什麽風光可看的彬州,更不可能進入大妖聚居的萬窟山。
但是……
賀斂剛才說得那般認真,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是和容扶窈第一次見面,還是和‘我’第一次見面?”
指尖指向自己,扶窈直勾勾盯着青年,不錯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
賀斂:“‘你’跟容扶窈,有什麽區別嗎?”
多麽滴水不漏的答案。
可白霧曾經說過的那句“變數”停留在扶窈心裏。
剛才那話結合之前難以解釋的種種,都讓扶窈覺得,賀斂的身份或許沒有那麽簡單。她不打算再繼續跟賀斂繞彎子,聽他那些雲裏霧裏的話——
“我只是突然想到,話本裏有些神仙下凡渡劫,會提前知曉凡人命運,乃至是他們的前生今世。”
扶窈眨了眨眼,目色純淨。
仿佛真是話本看多了,才産生了這般奇想。
“三皇子殿下總是說些神不神鬼不鬼的話,我聽不懂,便突然升出了這種可能。”
賀斂否認得很幹脆:“我若真有那般能耐,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境地。”
大小姐并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
相反,她被深深刺痛了。
她作為一個下凡的神仙,現在的境地也沒有比他好到哪裏去。
好氣啊!
見扶窈不答,青年似乎是以為她不相信,又緩聲補充道:“何況我并不期盼來世,只此一生,足矣。”
扶窈也不只是信了幾分,低頭看着指尖,随意地反問:“既然你這麽想過好這一輩子,那為什麽不惜命呢?”
賀斂一笑:“不值錢的東西,珍惜什麽。”
“…………”
扶窈一時語塞。
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三皇子殿下這番言論,幹脆就随便他怎麽說吧。
白霧也在這個時候佐證了賀斂那番話的真實性:“放心,這個世界承擔不了兩個劫數。”
那賀斂便不可能跟她都是來下凡渡劫的了。
扶窈:“那他是完全屬于這個地方的人嗎,是真正的那個三皇子嗎,會不會在我還沒有下凡前見過我?”
有太多無法解釋的事情,她只能歸結于同樣無法解釋的前世。
畢竟,白霧最初就跟她說過,在下界的時候,她是不可能有任何上界的記憶。
萬一真是在那些舊時的記憶裏,産生了賀斂這個變數……
“我不知道,”白霧很誠實,“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跟你讨論這些問題。”
扶窈想得有點亂。
還是賀斂開口,适時結束了這個不可能讨論出結果的話題。
他道:“如今天色已晚,若聖女是打算明日白日進山,今日還得再休憩一日。”
萬窟山在太陽落山之後,不止有妖,還有鬼。
說是當初慘死在大妖手下的那些修士,因為活着時比較厲害,死後魂魄也無法完全被吞噬,帶着怨氣,成了鬼魂。
——扶窈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便決定白日再去山裏了。
如今離亥時只差了大半個時辰,太陽更是早就沒影兒了,肯定不能再動身進山。
“宅裏沒準備太多東西,若是需要,可以去晚市上買一些。”賀斂接着說完。
經他這麽一提醒,扶窈才發現,私宅外就接着一條長街。
如今天色暗下,明燈高挂,晚市裏人來人往,都是煙火氣,熱鬧得很。
扶窈忍不住想起幻境中瀛洲的場景:“他們是在辦燈會嗎?”
“不是,就是尋常的市集。”賀斂道,“不過應該也比得上幻境中那場燈會了。”
瀛洲苦寒,生活環境惡劣,所以舉行盛事的規模,甚至還不如大邺一個州最普通的晚市。
他繼續問:“要逛逛嗎?”
扶窈搖了搖腦袋,沒什麽興趣。
“算了,我這兩日坐馬車坐得頭暈,只想透透氣。”
人太多的地方,摩肩擦踵,更是沉悶。
賀斂颔首:“那你随我來。”
他領着她走上一個閣樓,打開閣樓上的天窗,便直接越到了房瓦上。
站在宅子上,一眼望去,宅邸周圍的景象,連同那不遠處州牧府的哨塔,都盡收眼底。
扶窈踩在磚瓦上,一步一步走到中央,又攏起裙擺,席地而坐。
神清氣爽,視線開闊,是個不錯的看風景的好地方。
她擡起頭。
萬裏無雲,夜幕裏每一顆點綴的繁星都顯得格外清晰。
雖不如京城那般繁華,卻獨有些山水遼闊的韻味。
扶窈看着看着,就直接躺了下去。她頭發很厚,用青絲作枕,便是睡在這瓦上,也不覺得後腦勺被硌到了,反而像那些武俠話本裏的女俠一樣,很是逍遙自在。
賀斂始終在旁邊看着她,視線落在她略微放松惬意的臉蛋上,靜靜地,也不曾出聲。
直到扶窈遲鈍地反應過來之前的對話,突然撐起身,坐起來,轉頭看向他:“……你怎麽知道幻境裏有一場燈會的,難道你當時也下了山嗎?”
賀斂點頭,又道:“我去逛了逛。”
大小姐眯起眸子。
今日夜色同那日一樣朦胧,将人一不小心就拉進了回憶裏。
她想起那些場景,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道:“挺巧的,但幸好你跟闕渡沒有碰上。”
如果碰上了,指不定又是一陣唇槍舌劍,拔刀相向。
為了平息事端,她說不定就不得不拉着闕渡走了。
之後就嘗不到那壺很好喝的酒,也看不到那場明知是假的,但确實很好看的桃花雨。
“不算巧合,”賀斂說,“我當時已經看見了你們的身影,差點就撞上了。”
“你看見了我?”扶窈驚詫。
可她思來想去,并不記得自己看到過賀斂。
“嗯,後面是有意避開。”
為何避開,賀斂不說,但也不難理解。
他來燈會恐怕也只為了散心,自然不想在那大好的日子撞見闕渡。
扶窈“哦”了聲,就不再說話了,繼續躺回去發呆看星星。
青年看着她的側臉。
眼睫低垂,瞳仁裏的光芒,一點點暗下去。
他何止是看見了在街上閑逛的她跟闕渡兩人。
還在之後,看見了山上有一片桃花林憑空而起,漫天花瓣随風飄舞,宛如神跡。
百姓們都以神女顯靈為由,歡喜不已,載歌載舞,也沒有誰敢去靠近桃花林,生怕觸怒了神祗的恩賜。
除了他。
他用靈器隐了身,便穿過了那片一觸即破的桃花林。
難辨真假的幻術之中,有人橫抱起懷中少女,原是打算抱她上山。卻不知為何,剛走到大樹背後,陰影之下,就突然停住了腳步。
片刻之後,花瓣仿佛感應到主人的心思,原先還是在到處飛舞,轉眼便如同大雨一般,簌簌而落。
繁多得幾乎遮蔽了天際。
桃花雨之中,除了那一抹淡粉外,什麽都看不清。只有走得近些,才能隐約瞥見——
樹旁,少年低下頭。
特別輕,特別小心地親了懷裏的人一下。
半晌之後,他将她攬得更緊,下巴擱在少女的腦袋上,仿佛抱着的是自己無上的珍寶。
只不過,再一轉眼,人影便消失了。
像一個轉瞬即逝的鏡花水月。
以後再也不會發生。
…………
扶窈看了很久的星星。
一會兒想着明日見了大妖的計劃,一會兒又純粹是為了放空。
當她從磚瓦上面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得漆黑。
晚市也全都撤走了,沒有燈火照耀,周圍伸手不見五指。
扶窈能夜視,行動倒是無礙。
但當她重新回到宅邸,卻發現賀斂已經貼心地點好了燈,屋內一片通明。
為了保險起見,這裏沒有侍婢,那這些雜活,都應該是他親手做的。
他明明還拖着一副病軀,雖然在她靈力溫養下好了不少,但因為受傷實在是太重,如今也只能算回光返照一段時間而已。
看起來,三皇子殿下倒也不是完全需要人伺候,自己什麽都做不了的天潢貴胄。
扶窈正想着,一只手橫到了面前。
她低頭,看向那只白玉镯,又擡頭看向賀斂,有些狐疑:“……這是什麽?”
“陰陽镯,佩戴雙方只要心意相通,就可以任意交換到對方的位置。”賀斂道,“我方才去了一趟州牧府,找了半晌,才總算找到。”
扶窈:“聽着不像是什麽好東西。”
“但我若單獨遭遇不測,聖女有此靈器,便不必再找尋我,或是在清退外敵時擔心誤傷到我,我用鏡玉一通知你,你就馬上可以替換我的位置。”
三皇子殿下說得很誠懇。
大小姐方才也就是挖苦一句,實際上,她一聽這靈器的用途,當然就知道有多實用。
只不過,一想到自己被當成了賀斂的後盾,扶窈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爽。
等哪天賀斂沒用了,她一定得親眼看着這人死得挫骨揚灰,凄慘不已。
以報當初他要在鸾臺裏燒死他的仇。
她抿起唇,往右手随意套上那白玉镯,又看向賀斂:“你知道闕渡剝離給你的是哪一魄嗎?”
賀斂似是怔了一下,沒想到她轉移話題如此之快,隔了一會兒才道:“按理說,最弱的那一魄最容易從元神中剝開。”
最弱的?
七魄掌管着人的方方面面,聯結人的經絡髒腑,又對應七情,分別是喜、怒、哀、樂、愛、惡、欲。
扶窈很認真地挨個盤算了一下,沉吟片刻,最後得出一個沒什麽意義的結論——
“怎麽感覺除了‘惡’以外都挺弱的?”
大魔頭雖然确實陰晴不定讓人看不透,但從某種程度上,他的情緒其實一直都很單一。
沒怎麽高興過,沒怎麽傷心過,也沒怎麽貪戀王權美色過。
雖然也生氣過,但若說正兒八經的暴怒,看上去也沒有。
除了有很多憎惡乃至深恨的仇人以外,他的情感的确如一潭死水。
白霧:“…………”
白霧:“我再觀察探測一下,等有了答案,馬上就告訴你。”
闕渡的修為高深,魂魄也淬煉得純粹,單是那一魄的氣息就幾乎可以蓋過賀斂本身的氣息,相當霸道鮮明。
等它多探尋一會兒,應該不難找出答案。
賀斂又道:“不過,我這幾日在路上看了些書,也知道了點別的。”
“若我真的帶着他的七魄之一身死,闕渡雖會受到很大影響,但并不代表這輩子都會殘缺那一魄。如果有機緣,還是可以再重新煉成,修得圓滿。”
扶窈:“所以?”
賀斂:“所以如果他再恨我一些,再不管不顧一些,其實也可以不管那一魄的存在,直接就地殺了我。”
然而大魔頭還是多忍了他幾日。
不可能是因為他不夠恨賀斂,那麽,只剩下一個原因了——
那一魄雖弱,但其存在對他來講很重要。
扶窈想,或許是正好關系到了他那已經廢得幹幹淨淨的經絡裏,最脆弱的一部分。
一旦破碎,就會讓他岌岌可危的身體再一次遭受到滅頂之災。
人都是有極限的。闕渡也是人,只不過他天賦太高,極限比其他修士要可怕很多很多。
但無論如何,拆骨換血一回已經夠驚悚了,若是再從裏到外被破壞一次……
就算有心頭血護着,想必,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她一下子想遠了,心思撤回來的時候,房門已經被退出的青年關上。
賀斂那句“明日辰時見”,在門外清晰響起。
按照計劃,扶窈是準備辰時去州牧府拿走萬窟山的地圖,然後直接上山。無論會花多長時間,都肯定能在太陽下山之前離開。
不過,計劃總是用來打破的。
第二天一睜眼,洗漱完畢,扶窈還在小口小口喝着三皇子殿下纡尊降貴從早市上給她買的粥,就聽見男人順便帶回來的噩耗——
州牧府被闕渡的人手接管了。
她一下子就沒了胃口,放下碗勺,語氣也重新變冷:“速度可真快。”
那麽多人,竟然只比她晚了半日。
“不過他們現在也只是例行搜查,沒什麽頭緒。”
賀斂又說:“州牧府地下別有洞天,且除了我之外,并無人知道地下室詳情。那群人剛剛接手,不會這麽快察覺出端倪。”
“地圖被你藏在地下室的嗎?”
賀斂一笑:“對。”
很好。那便是失竊了,也不會驚動闕渡的人,讓他們猜出她要做什麽。
事不宜遲,扶窈收拾一番,便跟他一起出門了。
外邊又飄起牛毛細雨,霧蒙蒙的天,将州牧府跟萬窟山都隐在了茫茫一片白中。
扶窈下意識想要用術法避雨,一把油紙傘卻撐開,擋在了她頭上。
“淋雨不濕,在普通人眼裏是奇景。”青年提醒道。
而他們如今最怕的,就是被別人注意到。
這裏離州牧府不算遠,若真惹人懷疑,那事情便一下子就鬧大了。
扶窈不怕跟闕渡正面對上,但不能是現在。
她暫時還沒有找到對付他的辦法。
扶窈擡頭看了看那只能剛好遮過兩個人的傘面,又看了看她與賀斂幾乎碰到一起的手臂,并未立即應下:“只有這一把傘嗎?”
“自然。”
“……”
要事當頭,扶窈也不矯情了,咬起唇:“走吧,那州牧府地下室的入口,是在府外還是府內?”
“沿着這長街走,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向西,會通往連接萬窟山主山的一座荒蕪山峰。”
于是,他們便像兩個早起消食的平常人一樣,撐傘路過細雨,穿過早起繁忙的人群,就這麽溫溫吞吞、不急不慢地走着。
小雨淅瀝聲如鈴清脆,地上又陸陸續續濺起水花,積起水窪。
扶窈低頭,便看見那水窪裏倒映出的,身邊人的臉龐。
青年唇角明顯上揚,是很真切的笑意。
她哼了聲:“人家都欺負到你的封地上來了,笑什麽?”
大小姐就是見不得人好。
她還因為進山的事情而躊躇不定,賀斂卻跟個沒事人似的,這怎麽行。
“我跟你說過,封地權柄,都并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那你之前為什麽還想要當儲君?”
“你從幻境一出來,我便解釋過,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奪嫡。”青年的聲調又慢了下來,“看來聖女貴人多忘事。”
扶窈:“我沒忘,只是我不信。”
若不是為了奪嫡,那為什麽他生性冷血變|态,卻要裝出一副溫潤如玉的好名聲騙世人?
如果沒有闕渡的橫空出世,他恐怕已經憑借那麽多年的汲汲經營,掃清所有障礙,成功當上儲君了。
賀斂答得有條不紊:“身為三皇子,經營出那些好名聲是我的本分。只是我天性殘缺,偶爾也不想裝得太完善了。”
這話乍一聽沒問題,但細想是漏洞百出。
因為鳳凰羽的幹系,只要一出生是皇室嫡系,那這輩子無論怎麽作孽,都不會影響到其養優處尊的生活。
若賀斂無奪嫡上位之心,又對這天下黎民百姓并沒有悲憫,那實在不必僞裝得這麽辛苦,還一裝就是十幾年。
除非——
三皇子的确是慈悲為懷,但她面前的賀斂不是。
意識到這一點,扶窈後頸一下子被風吹得發涼。
“至于親手殺了我的長兄,一方面是活這些年,确實與他,還有我此生的生母有些瓜葛,”青年道,“一方面,則是因為皇室嫡系有氣運在身,若是被別人所殺,害人者會背負更重的孽債。”
“那你留給闕渡去殺他豈不是更好?”
“我當然也想。”
賀斂道;“只不過,這件事上,幫他等于在幫以後的你。”
又是跟之前一樣,計之長遠,為了她好的論調。
只不過,之前他都像是在裝神弄鬼。
這一次卻說得很明白。
扶窈緊咬住唇,對上賀斂那雙無論什麽時候都像顆黑玉一般的眼睛,忍不住道:“……你說我們第一次在萬窟山見面,那是什麽時候?”
“很久很久以前。”
兩個很久,都被他無意中加重了語氣。
看樣子,不是原身活的這短短十幾年。
扶窈深吸一口氣,并不追問,只淡淡試探道:“那這麽說來,我們在湖中亭上,或者在州牧府裏,都并非初見。”
賀斂颔首,又道:“比你和闕渡認識得要早得多。”
“那……”扶窈咽了咽唾沫,才大膽地道,“你把這一切看得都這麽淡,也是因為以後,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嗎?”
也許還會在脫離三皇子的皮囊之後,以另外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
她想到賀斂畫給她看的那副畫。
裏面的人有一頭銀白長發,沒有其他特征,無法判斷到底是什麽種族,但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類。
青年又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失落:“聖女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昨日方才說了,我只此一世,也不求來生。”
他說得太誠懇,沒有任何作假跡象,扶窈也一時不知該不該信。
若按照賀斂的說法,他以前就認識她。
此番在她下凡歷劫時出現,也并不是巧合。
只不過,她渡了劫,應該就能離開這個世界,飛升成仙。
而賀斂不是來渡劫的,三皇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