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晉|江首發防盜
◎山高水長,勿念勿忘。◎
辰時過半, 細雨暫歇,天色初霁,曦光灑落在一望無際的山脈上。
置身在萬窟山中, 只覺得空林清幽,感覺不出任何險峻之處。
扶窈一個人禦劍飛行着, 一邊拿着地圖比對, 那據說盤踞着最厲害的大妖的山峰在何處, 一邊用靈力搜尋周圍,免得一不小心中了哪個精怪的埋伏。
她形單影只,卻覺得比帶着賀斂輕松。
三皇子殿下當然是想要跟着她一起進山的,理由也十分誠懇——
若只留他一個人待在宅裏,宅子離州牧府不遠,若是他獨自被官兵押住可如何是好?
但大小姐思索了下, 還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賀斂單獨留下不一定會被發現, 但如果他跟着她進山,就一定會給她拖後腿,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一個身體虛弱, 全靠靈力跟靈器溫養着的病患,當然是什麽忙都幫不上。
還會讓她分出多餘的精力,去照看他的安危。
相較之下, 扶窈更願意讓他在山外等着, 她自己按照這地圖探路。
真出了岔子再議,反正她飛出萬窟山也用不了多久。
扶窈繼續研究起這地圖來。上面标志着,進山後沿南走, 一直到遇見一片枯槐樹林再往西, 就有一條羊腸小徑。
再沿着小徑一直而上, 爬到山腰,就陸陸續續能遇見許多精怪,與他們為了圍獵修士設下的陣法。
穿過那些陣眼,繼續飛上去,便可以遇到山頂聚居着的幾只狐妖。
據說最厲害的已經修成七尾,離得道只有些許距離,平日不會出世,只讓其他同族同輩出面,也幾乎不跟修士動手。
雖不是最危險的,卻實在是最厲害的。
扶窈就要找這種級別的妖。
然而等她禦劍飛上了山腰,放慢了速度,靈力更精細地向周圍搜尋着,卻沒有感受到任何一個陣法的波動。
跟地圖中描述得完全不一樣。
解除結界,低下頭,濃郁的血腥屍臭味道便在轉瞬之間沖進了鼻腔,讓人一下子頭暈目眩。
緩了緩,視線一清明,便看見了那令人驚駭的場面——
草地已經全然被殘屍鮮血覆蓋。
漫山遍野的紅,甚至找不出一塊完整完好的青綠色。
那些精怪死後無力維持人形,自然都變回了本來的面目,牲畜的屍體一個接着一個,一個疊着一個,堆成了此起彼伏的小山,用屍山血海形容完全不誇張。
少女的遠山眉緊緊蹙着,對血腥的厭惡使她無比想要飛快離開。
然而直覺又告訴扶窈,不對勁。
她忍着惡心細細看了半天,才終于發現不對在哪兒。
——這些精怪的屍體都斷成兩截,像是被什麽東西一下子割開。
并且,除了那個傷口之外,屍體上并不見其他任何細微傷痕,連皮毛都保存得完好,沒有角鬥的痕跡。
不是互相殘殺。
而是有人介入,把它們統統一擊斃命,一劍斬斷,誰都沒有放過。
又嗜血,又強大。
意識到這一點,扶窈的手指一下子攥緊了地圖邊角,捏出幾道明顯褶皺來。
她腦袋裏一下子閃過闕渡的影子。
難道那個人已經找到她了,又按兵不動,暫時不把她抓回去,而是要看着她白忙活一場,好好地戲弄她一番嗎?
這個做法,倒是很符合大魔頭惡劣的性子。
她閃到旁邊一顆蒼天巨樹的枝丫中,隐去身形,拿出鏡玉。
簡單快速地交代完目前的情況,扶窈追問:“這是正常的嗎?”
她緊緊盯着玉中青年的面龐,不錯過她任何一點表情。
賀斂卻并未洩露出一絲驚訝與慌亂,仿佛早就預料到,又早已經有了底。
“大妖獵殺不到修士,也是需要些低等精怪滋補,這麽多山頭,這麽多精怪,死了幾百分之一而已。”
扶窈還是覺得不對勁:“真的嗎?”
“那如果我說是假的,你會信嗎?無論文不問我,你一直都是在将信将疑,”青年挑破她的心思,“就算還剩一絲的可能,你都一定要上山找那大妖,不是嗎?”
“……”
“你說得對。”
扶窈又移開臉。
闕渡的人已經找上來了,留給她的時間着實不多。
錯過今日,等到明日,又不知道是怎麽一番光景。
沒有辦法。
她總是在賭,這一次也只能賭不會出現意外。
賀斂望着她,神色專注,聲音很低,緩慢地吐露,帶着某種說不出的意味:“你不會有事的。”
“最好是這樣,如果是闕渡找過來,我們就等死吧,哦,你很大可能死在我前面。”
扶窈秉持着“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受罪”的原罪,順口恐吓了三皇子殿下一句,叫他也隔空嘗嘗這忐忑不安的味道。
然而這恐吓顯然沒有奏效,賀斂面龐上并未因此露出任何驚慌煩亂之色。
他仍舊看着她,目不轉睛,那雙眼眸似是蒙上了山下未散的霧氣,讓人看不明白。
“看上去,你這輩子記得最清楚的人,應該就是闕渡。”
扶窈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從自己剛剛那句恐吓中,得出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結論。
她哼了一聲,也懶得跟他糾纏這毫無意義的話題,沒好氣地擠兌回去:“不啊,我還會記得三皇子殿下這個佛口蛇心、背信棄義、不知所雲、重病纏身、只會個拖累人的大人物。”
賀斂被她這般陰陽怪氣一通,也不惱,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平緩,尾音似是融化在那鏡玉中,變得格外的輕:
“那就夠了。”
扶窈還沒聽完他這句話,就已經收起了鏡玉。
她吐出一口濁氣,又拿起地圖端詳了幾番,重振信心,便繼續往山頂上飛去了。
這條路比預想得要漫長,當穿越重巒疊嶂之後,又有一層繞山的閑雲濃霧迎了上來。
扶窈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如常地飛了進去。
本以為依靠她的速度,很快便能飛過這些無傷大雅的障礙。
然而那看似不厚的雲霧,像是永遠都飛不出頭一樣。
視線随着時間流逝一點點被剝奪,連帶着她向周圍探出去的靈力都像是被碰壁了一般,被迫收縮到她體內。
扶窈有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心底快速衡量了下得失,便立即準備冒着打草驚蛇的風險,先劈開這雲霧再說。
然而,手裏剛運轉起靈力,還沒使出去,手臂便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抓住,又用力往外一拽——
天旋地轉。
接着,整個人便從天而降,重重砸進了樹叢裏。
幸好有鸾丹保護,才沒有受傷。
扶窈緩了緩,撐地躍起。
引入眼簾的景象,竟然是她方才飛了半天一直沒飛到的目的地。
更令她沒想到的是——
這山頂上,竟然也是一副屍橫遍野的景象。
幾個龐大的屍體攤在山頭,同樣是一擊斃命,那幾條順滑漂亮的狐貍尾巴都還完好無損,在旭日照射下泛着淺淺的光。
她準備找的那幾只大妖……
全都死了。
扶窈心裏一緊。
不等她作反應,身後便突然傳來了一道熟悉的女聲:“我還以為你昨晚就會進山。”
她唰的轉過身,對上林知絮那張青白的臉龐。
扶窈愕然。
她之前腦子裏閃過幾個人選,可唯獨沒有林知絮。
天選之女的修為雖高,但似乎并沒有到這種地步,也似乎沒有可以突然變得更厲害的機遇。
林知絮坐在那巨石上,明明無風,衣袂跟發絲卻自然飄起。
她歪過腦袋,笑起來有些滲人:“容扶窈,我從昨日就在這裏等你了。”
“實在沒想到,竟然會是你。”扶窈抿起唇,“我還以為,闕渡會讓你去蓬萊。”
少女一邊佯裝波瀾不驚地與林知絮對話,一邊不動聲色地掃視着四周。
看這情況,山腰的精怪,這裏的大妖,應該都是林知絮一人所殺。
那些精怪死于她劍下可以理解。
但是,七尾妖狐絕非凡物,雖是妖身,實力卻已經可以媲美化神期大能。
可她不止打敗了那大妖,殺了它,甚至還沒有纏鬥,而是幹脆利落地一劍劈開。
——妖氣洩露之後,林知絮到底經歷了什麽?
——這等修為,難道也需要聽命于闕渡嗎?
“你很了解闕渡,他确實是這麽打算的。我說了想要來彬州,他也當耳旁風一樣,一個字都沒聽見。”
林知絮又笑了,那笑容更是讓人說不出的詭異:“不過,我還是偷偷來了。”
“……我從別人口中聽說你現在不得不聽從闕渡,不過現在看來,并不是這麽回事。”
一提到這件事,林知絮的笑容一下子收斂,嘴角立即止不住抽動起來。
長了一副傲骨的人,要在別人的手裏忍氣吞聲是何等折磨,她怎麽可能對闕渡沒有怨氣?
但面對扶窈,林知絮沒有隐瞞這段屈辱的過往,竟然坦誠以待:“的确,如果沒有他幫我,我說不定就壓不住那妖丹,早就死了。”
——“不過,一想到這是和你最後一次見面,就是死,我得會趕來的。”
扶窈心裏那根弦徹底繃緊。
她掌心緩緩聚起了靈力。
然而尚未等她們二人其中任何一個采取行動,山下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
有人成群結隊地要上山了。
這個多事之秋,這些人的身份也許會是從京城返回蓬萊三島,順便路過此地的修士。
但更有可能,是闕渡派到此處的人馬。
——計劃敗露。
他的人已經找到了這裏來。
“動作真快。”林知絮顯然也聽見了,往那山腳的方向輕輕瞥了一眼,發自內心地冷笑:“可是他們上不來的,也沒辦法阻攔我。”
話音剛落,她便立即閃到了扶窈面前,緊緊抓住扶窈的手臂。
扶窈使出靈力想要掙脫,卻發現林知絮的力氣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
那從天選之女身上溢散出來的靈力,更是充滿了威懾與壓迫,既讓人喘不過氣,又讓人莫名熟悉。
“你在想什麽,容扶窈,讓我猜猜,是在想我為什麽會這麽強,還是為什麽,明明都這麽強了,還得聽闕渡的?”
林知絮一向自視甚高,就是刁難她,也是讓跟班出面。
這是第一次,主動跟她說那麽多話。
扶窈有理由懷疑,這完全稱得上性情大變的情況,是不是說明她已經走火入魔了。
可林知絮現在看上去又怪冷靜的,不似尋常人走火入魔失去神智的樣子。
沒等到扶窈回答,林知絮也不發火,自言自語地回憶起來:
“……在幻境裏面,我重傷之後,壓制不住那顆妖丹的氣息。
不,或許不是因為我重傷,實力受損。而是那顆妖丹感應到了神女的氣息,徹底脫離了我的控制,就是我沒受傷,也不可能再好好地擁有它。”
她喃喃着,聲音一會兒很大,一會兒又細若蚊蠅,卻已經把來龍去脈都交代得很清楚。
妖丹異動,妖氣洩露。她在幻境中還可以勉強壓制一二,但是一脫離幻境,便徹底失控,逼近走火入魔。
是闕渡救了她。
說得更準确一些,是闕渡在那時就已經有了散盡修為、剝骨換血的計謀,所以,他要另外找一個修為跟自己差不多的修士,為己所用。
正正好好,選中了林知絮。
“他的靈力,可以抑制住妖丹的暴動……”
林知絮說着,又皺起眉,露出極其不可置信,又痛苦不已的表情。
聲音都随着咬牙切齒了起來。
“闕渡這個十惡不赦的人,憑什麽靈力裏會沾染神女的氣息?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你這個廢物獲得神女的青睐就罷了,他憑什麽!??”
扶窈瞳孔一縮,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神女?”
林知絮那因為回憶而渙散的視線,重新落到了她臉上。
“噢,我差點忘了,你們都還不知道,我這顆妖丹……是神女的恩賜。”
這一句話更是讓扶窈難以理解。
她的腦袋幾乎宕了。
神女怎麽會和妖聯系在一起?
而且,那般傳說中的人物,又為什麽會賜給林知絮妖丹?
林知絮見她那副茫然表情,冷冷一嗤,仿佛是鄙夷她這等見識也能當上聖女。
“你在幻境裏呆了那麽多日,什麽都沒打聽嗎?”
幾千年前,剛剛結束那場神魔大戰的瀛洲,知道的消息遠遠比如今要多得多。
比如,妖魔妖魔,之所以一起稱呼,是因為當初許多魔族為了潛入異界,都裝成了妖怪。
魔活在九州煉獄之中,生而罪孽深重,惡貫滿盈,遭人唾棄,便是強大起來也為仙界不容。
而妖雖然也會作惡,但大多時候都在勤勤懇懇修煉成人成仙。就算是神仙,對他們也會寬容幾分。
那個敗在神女手裏的魔尊,此前便是化作妖族潛進了九重天,接近了神女。
再比如,神女為了平定仙界,也曾用釜底抽薪的招數,同樣裝成了妖,混進了魚龍混雜的九重天,尋覓着另有異心、試圖反叛的魔族。
所以——
林知絮緩緩地說:“這顆妖丹,就是神女當時僞裝成妖時,為自己捏出來的。”
扶窈只覺得荒謬,在心裏叫了白霧很多遍,卻都沒有得到白霧的回應。
她只能直面着天選之女那張神情飄忽的臉,還保持着最後一絲冷靜:“……這世上這麽多妖,這麽多顆妖丹,你怎麽确定那一定是神女所賜?”
“偷到這顆妖丹之後,我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天命中的聖女,又在幻境中,莫名其妙地感應到了神女的氣息……”
扶窈卻不聽她說完,已經被其中某個字眼吸引走了注意:“什麽叫你偷到的?”
林知絮一頓,眼珠子轉動,重新挪到她臉上。
一只手仍然抓住她,另一只手則撫上了少女的臉蛋,向她傳遞着跟死屍一樣徹骨冰涼的溫度。
随後輕輕一笑。
“是啊,還是我從你這裏偷的,如果沒有我這個小偷的親口坦白,容扶窈,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一句接着一句,抛出一個比一個重要的信息。
扶窈幾乎要緩不過來。
好在這個一向不屑與她說話的大師姐,在這關頭,竟然顯得意外的耐心。
“容扶窈,我猜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是在哪裏被撿到的,又為什麽一被撿到就成了注定的祭品吧?”
林知絮輕輕說,“我都可以告訴你。”
——事情還要說回十年前。
林知絮三歲就被抛棄在這萬窟山裏,她的生父生母或許是想要讓她就此死去,但因為她自己機靈,外加一部分精怪看中她根骨不凡,想養大了再吃掉她滋補,竟幫着她活過了七歲。
七歲那年的夏日,她在覓食中遭遇了一場傾盆大雨,躲雨時發現了沿路的山洞裏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幾片巨大的樹葉正裹着一個睡得很香甜的小女孩。
這是林知絮在山裏第一次看見人類,還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脆弱,看上去随時都會被精怪吃掉的小孩子,看上去就三四歲。
而且睡得很沉,叫也叫不醒。
她有些好奇,又或許是有些擔心,再或許,只是單純地為了避免雨中對付不了其他的精怪,所以得找個地方躲一躲。
總之,在那場持續了很多日的瓢潑大雨之中,林知絮一直待在那山洞裏。
但等雨停了,林知絮也沒有等到小女孩兒轉醒。
只等到了她翻了個身,然後,一顆發着光的妖丹,便從那小小的手裏滾落出來。
滾到了林知絮的腳邊。
那妖丹就仿佛是傳說中的夜明,那麽小一顆,便照得黑夜如晝,似乎可以驅散一切妖魔,讓這萬窟山的每一個生物都發自內心地敬畏。
林知絮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這個小女孩兒孤零零睡在這裏,也沒有人敢進來吃掉她。
這妖丹的威懾實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
她偷走了它。
并從此得到了不屬于她的靈力,不屬于她的天賦,和原本不是給她的天命,。
為了不把這些偷來的東西還回去,林知絮逼迫那青鳥變作人形,告訴顧見塵,那小女孩兒是要給她陪葬的祭品。
還封存了她們兩個人的記憶,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記起那段醜事。
連林知絮自己都絲毫沒有印象。
只有那十年如一日,一見到容扶窈就會無法抑制出現的恐慌、心虛與畏懼,似乎是在提醒着她——
沒有什麽錯事,是不會留下痕跡的。
“可現在,我還是想起來了。”
妖丹不再完全受她的控制,那封存的記憶自然也就噴湧而出。
林知絮重新收回那只貼在扶窈臉上的手,又松開她的手臂,緩緩後退。
聲音裏原本還有些惱怒與憎恨,可說着說着,卻又歸于一種認命一般的平靜。
“本來就是這樣,偷來的東西,都是要還回去的。”
随着她最後一個字落下,扶窈身後那顆大樹突然瘋長,幾乎矗立進了天際之中,遮天蔽日,随即又立即壓下,化作牢籠。
枝丫也變得更長更粗,扭曲成堅實的藤蔓,一下子就冒出來禁锢住扶窈的雙手與身體,将她牢牢鎖在那縱橫錯亂的枝節當中。
隔着那層層疊疊的樹枝,扶窈看見林知絮站在那裏,不停地朝她笑,那笑意十分真切:
“但我不想還給你,所以,還有一個選擇——”
“趁着我還能控制這顆妖丹,現在還可以自爆了它。”
“我們一起去死吧,容扶窈。”
亮光從她身體裏驟然騰升,林知絮整個人都被吞沒其中,眼前的景象也随之扭曲起來。
內丹自爆,一定會對自己造成損傷,但對外界的傷害,可大可小。
而林知絮無疑選擇了最大的那一種。
她要把自己的魂魄,渾身的靈力,乃至是這一副年輕又前途無量的身體,都像祭品一樣獻祭給了這顆妖丹,要它徹徹底底地迸裂,發揮全部的威力。
如她所說那樣,拉着扶窈一起去死,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林知絮,你應該清醒一點,”扶窈仰起臉,望着那刺眼的光芒,字字清晰,“我有鸾丹護體,不傷不死,你用自己魂飛魄散為代價,什麽都得不到。”
光團裏傳來那熟悉的嘲笑聲,低而斷續。
她的嗓音已經比剛才要沙啞得多了,不難想象正在經受着怎麽樣的折磨,然而聲音裏卻沒有痛苦,只有無盡的愉悅:
“容扶窈,你怎麽不想想……同樣都是神女所賜之物,我一整個妖丹,會抵不上你那半顆嗎?”
語畢,天光大亮,刺眼的白光忽而化作熊熊烈火,從天幕上一團一團砸下,點燃枝節。
大火一下子燒遍山頂,整座萬窟山轉眼就置身于火海之中。
——是比祭禮那日還要純粹的神火。
白光烈火之中,扶窈隐約能辨認出林知絮被拉扯得近乎破碎的虛影,在炙烤中一點點破碎得不成形。
明明沒有聲音,可她仿佛能聽見尖銳的嚎叫。
讓人跟着渾身上下都難受不已。
那是一個年輕的、完整的魂魄,正在徹底地死去,魂飛魄散,不得轉世。
便是扶窈不怕死,也怕魂魄泯滅,無法成功渡劫,回到仙界。
很快,那嚎叫便徹底消失了。
天幕也因為這劇烈的靈力波動而震裂開來,雲霧也跟着被撕扯成幾片。
烈日移位,鈎月隐現,連晝夜都幾乎快被颠倒。
足以見得這欲來的風暴有多可怕。
扶窈斬斷那纏住她的藤蔓,試圖沖開禁锢。
然而那枝節仿佛生長不休,砍掉一截,便重新襲來一截,好像永遠都沒有盡頭一樣。
她緊緊咬住唇,一邊反反複複砍着那些攔住她去路的藤蔓,一邊施展出結界,抵禦着四面八方順着藤蔓襲來的烈火。
結界一重又一重展開,又一次又一次被烈火撞擊得破裂。
扶窈久違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猩紅痕跡落在她手上,紮眼得很,彰顯着林知絮方才說的話全然是事實。
不傷不死。
可她現在已經受傷了。
離死……又會差多遠?
扶窈一邊繼續揮劍,一邊分神召出鏡玉。
她剛剛已經聽見有修士上山的動靜,說明他們的蹤跡已經被識破。
可鏡玉中,賀斂的樣子卻不像是被抓起來了。
相反,青年看上去遠離了所有紛争,閑适不已。
扶窈一想到那要說出口的話,嘴唇一下子被咬出了血,但現狀容不得她猶豫:“闕渡是不是已經來了?你現在能聯絡上他嗎?”
沒有前因後果,可賀斂不用她解釋,就仿佛已經知道了一切。
他說:“闕渡做不到。”
扶窈當然知道。
闕渡能對付鸾臺的神火,不代表能對付這裏的神火。
那時候的火焰,跟現在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
神女真身在幾千年前留下的妖丹,蘊藏着多麽強大又壓迫的神力,根本無法想象。
而且,今時不同往日,闕渡不可能再來救她。
這所有的,一切的,扶窈都知道。
但她現在靠自己完全解決不了這個死局,總得再想想辦法。
這天底下,如果她自己和闕渡都沒辦法,那真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幫上忙了。
結界層層破碎,扶窈又吐出一口血。
她騰不出空擦幹淨那唇邊的血跡,只有腦子裏還能分出一絲空隙,胡亂地想,該不會她也有一種類似于生死劫的東西吧?
不,去掉“生”字,也許這是個純粹的死劫。
她注定是要死在這裏的。
或許是為了印證扶窈的所想。
一轉眼,勢焰熏天的火焰便燒到她面前。
沖破她最後一重結界,與她一步之遙。
那過高的溫度甚至燒化了扶窈召出來的劍。
劍尖變成鐵水滴落之後,那些藤蔓像有靈智一樣,立即抓住這個時機,瘋狂地纏繞上來,将她逼到不得動彈的方寸之間。
鏡玉裏頭的青年還要對她說什麽,但扶窈已經全然顧不上聽了,只随将鏡玉扔到一旁。
她深吸一口氣,感受着體內鸾丹的巨震,重新召出另一把長劍。
擡起頭,看着那蔽日遮天絲毫不畏火的藤蔓,和即将就會順着藤蔓燒進來的烈焰。
少女心一橫,不再繼續施展結界,而是把将所有靈力都重新集中在劍鋒上。
擡劍,點地,直接飛起來,主動沖進了火焰中——
轟!
偌大的一整個彬州,乃至那些與彬州接壤的鄰州地域,都能聽見那自天幕上傳來的巨響。
那些離得遠的人們仰頭,卻只見晴天朗日,不見異象。
唯獨那萬窟山周圍的百姓們,才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整座山都在一瞬間被火海吞沒,火焰竄得比天還高,熾熱的溫度幾乎要融化了周圍的所有東西,房屋倒塌、泥路開裂,地面凹了下去,城鎮都跟着下陷了一截。
他們聽見了那巨響混着的無數哀嚎,刺耳、哀怨、痛苦得令人悚然,有些人甚至直接被刺激得直接暈了過去。
很快,那通天的火柱又在一剎那間消失了,仿佛剛剛那讓數萬萬人無限逼近于死亡的烈火并不存在。只剩下殘破的萬窟山,證明這一切不是幻覺。
——不,或許已經不能稱作山了。
高聳入雲的山峰徹底被夷為平地,甚至連草木精怪的殘渣都不曾剩下,炙烤得幹幹淨淨。
遭遇到這種前所未有的突發天災,整個彬州都在瞬間陷入了極度的恐慌混亂之中。
黎民舉家逃難,人群聚在一起,又鬧出更大的亂子,踩踏、争執,搶奪……便是州牧出面,也一時半會沒辦法止住這場鼎沸的動蕩。
直到那些從京城來的、訓練有素的官兵們出動,情況才有所好轉。
那些士兵先是逼迫他們停下慌忙無措的腳步,又放緩語氣,告訴他們,這是聖女在清理山中大妖,替天下百姓徹底掃除威脅,之所以會影響到普通人,是因為那些精怪逃逸,損失全部由州牧府承擔……
總之,這一番下來,總算沒有釀成更嚴重的災禍。
幾個修士看着這一切,其中有一個忍不住道:“主子還真是好手段,這治國安邦不在話下。”
“治什麽安什麽,分明就是怕太亂了找不到人。”另一個壓低了聲音,“否則,這些人就是全部都死在他面前,他也絕對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好了好了,別說這些,等人散了,我們還得去找那兩個。”
聞言,他們又不約而同噓了聲,硬着頭皮試圖靠近那寸草不生的地域,最終還是懼于一陣一陣向外邊撲來的熱浪,只能停在三裏以外的地界。
幾人繼續交頭接耳,紛紛确定了一個事實——
那些被派上山的修士,和要找的兩個人,全部葬身于火海之中,連屍骨都沒有留下。
“你沒看見剛才那個火有多恐怖嗎?人在裏面,怎麽可能有活路?”
“可是……”
“可是什麽啊,絕對是全都死了!只不過這火不是普通的火,是被燒死,還是被靈力弄死的也不清楚。”
“那我們還怎麽向主子交差!?主子現在可馬上就要趕過來了,聽到這個消息不把我們都弄死……”
——果然,闕渡已經找來了。
或許不是因為發現了她的蹤跡,而是來找擅自違反命令的林知絮,順便找到了她。
但這都不重要了。
扶窈一直藏匿在那沿街的樹叢之後,手撐着地,靈力不斷往上灌,刺激着腦子,才讓自己沒有因為徹底脫力而暈過去。
她的隐身術也時有時無,完全維持不下去。
方才那一切都太清晰地刻在她的腦海中。
她還能感受到那從萬窟山遺址上吹來的一陣陣熱浪,像一把把鈍刀,下一刻就可能會割破她的皮肉。
還能聽見那烈火劇烈燃燒的聲音,靈力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渾身都要被震得粉碎時身體撕裂的聲音,和——
鏡玉裏,突然變得那麽清晰的,來自于賀斂的聲線。
“扶窈,”他的聲音仍舊很平靜,“其實我不叫賀斂,是因為那個時候你告訴我,你姓赫連,所以我就用你的姓氏,當成了我這一世,也是最後一世的名字。”
然後——
扶窈低下頭,看着手邊,碎成幾段的陰镯。
他騙她說,陰陽镯要雙方心意相通,彼此同意,才能互換位置。
但其實,持陽镯者,可以不經過她允許,任意交換。
所以,沒有任何征兆,他頂替了她,死在了火海中。
扶窈還處在一種恍惚當中,連五感都變得似真似假,看到的、聽到的、觸碰到的,都顯得格外虛幻。
她也不确定剛才那發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
直到馬蹄聲漸漸逼近,白霧重新出現,急促地提醒她是闕渡要來了。
扶窈撐着樹,剛一起身,心肺被牽扯,瞬間不受控制地猛烈咳起嗽來,突然傳出的聲響仿佛是在提醒別人注意到她。
她心裏暗罵了一句,卻實在走不遠,只能先藏到大樹之後。
腳踢到了那斷裂的陰镯,扶窈幹脆直接把它拿了起來。
幾段碎镯便被捧在了手裏。
光束落下,将陰镯靠裏那側一行不起眼小字,照得格外清晰。
她之前随意戴上時,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上面刻了字。
——只此一生,山高水長,勿念勿忘。
最後那個忘字,在寫下之後,又被刻刀輕輕劃掉,重新變得模糊起來。
白霧說:“他确實沒騙你。被神火內焰灼燒,無論是林知絮還是他,都只有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場。”
所以,他最後連自己真正的名字都沒有告訴她。
忘掉了也好。
作者有話說:
所以他雖然給大小姐看了自己的相貌,但也沒有明确說那就是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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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有點卡,來晚了,不好意思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