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動

◎無門村,惡鬼食人◎

江辭靈脈寸斷,依舊是修士的身體,但無法吸收儲存化用靈氣,需要隔一段時間進食一些東西,掌門之前安排雜役來照顧他就是出于這樣的考慮。

燕回在一樓的小廚房找到了幾只用空了的丹藥瓶子,猜測之前的大多數時間他應該都是在吃辟谷丹。

廚房條件有些簡陋,她自己做飯能力也夠嗆,不過只是做一罐米粥大概還是可以的。

煸出蝦油,炒熟蝦仁,加水添米,等煮的差不多了,再從窗臺小瓦盆中拔一顆青青翠翠的小蔥,切碎了撒進罐子裏。

燕回擦掉臉上的竈灰,分出一點嘗了味道。

挺不錯,竟然沒有糊。

往常一入夜便黑漆漆一片,宛如鬼域般沉寂的清竹峰今天有些不一樣。

峰頂的小樓內,不知何時亮起了一點燈火,透過薄薄的窗紙,向外透出那橘黃色的溫暖亮色。

但一豆燈火還是有些微弱,不說劃不破這綿延數裏的黑暗,單單是三樓那不大的空間都很難照得通透。

燕回盛好粥,在晃動的燭光中從儲物袋翻出一顆圓潤的珠子,灌了點靈氣進去,珠子立刻就亮了起來,光線瑩白溫和,并不刺眼。

将珠子嵌入燈罩內,她用勺子舀起一勺滾燙的米粥,吹涼了一些,送到江辭唇邊。

“剛做好的,師尊,弟子手藝一般,您多擔待。”

男人沒有出聲,只是将送到嘴邊的粥吞了下去。

他雙手手骨都被穿透,兩條腿的沉疴舊疾也沉重折磨,此刻背靠着床頭的一方軟墊,半面側臉都藏在光線照不到的陰暗裏。

鼻影鋒利,眉目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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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低頭喝粥時,缟色的領口被輕微扯動,從燕回的角度,能看到他脖頸側面那一條陳舊的疤痕。

暗淡的,長長一道,毒蟲一般,扭曲的爬在他蒼白的頸側。

和記憶中一樣。

心底某個地方動了動,有種奇怪的情緒試圖破土而出,又被她按了回去。

不行,太不合規矩,不能這麽做。

她其實是想碰一碰那條疤痕的。

燕回自己也不清楚這個莫名其妙的意圖從何而來,或許只是想看看傳聞中強悍無匹的年輕劍修,是否也是擁有和普通人一樣溫度的血肉之軀。

但是我們一點也不熟,不能對新師尊無禮。

燕回略帶遺憾,繼續喂粥。

她看到江辭吞咽時滾動的喉結,視線往上,是利落的下颌線條,以及被熱騰騰的食物熏染得微紅的薄唇。

總算有了一絲血色,下午的忙碌在這一瞬間轉化為欣慰。

這頓飯實在是太樸素了,等她拿到靈石,一定買來更多更好的東西。

粥煨得有些久,米粒黏滑綿軟,蝦肉脆嫩鮮甜。

熱氣騰騰的食物一經劃過喉嚨,就以極大的溫暖與鮮活安撫了胃中的饑餓,把那些常年不散的陰寒驅散。

男人慢慢的咀嚼着,眼簾下垂,瑩潤的光線中,空洞的眼底似乎倒映出一點碎光。

燕回喂一勺,他就沉默的吃下一勺,不挑食,吃得幹幹淨淨。

蜃妖蹲在桌面上,把燕回盛給它的蝦仁吃光了,抱着圓滾滾的肚子又擠回了床上。

好飽,它美滋滋的想,和在在鎮邪窟的日子相比,簡直不要太美好。

床上鋪的墊子很軟和,比小時候娘親給它用獸皮和絨羽墊出的小窩還要舒服。蜃妖眯着眼睛,頭頂的小花惬意的展開了花瓣,想到燕回的叮囑,又迅速閉合起來。

唔,它的小花是促進男女感情的,這兩個人是師徒,不能亂用。

收拾好碗筷,燕回從腰間取下一枚小巧光滑的玉牌,蹲在床邊,将它遞到江辭面前。

玉牌線條簡潔,正中位置用小篆刻着燕回兩個字,下端一條紅絡微微晃動。

“這是弟子的命牌,師尊如果對我沒什麽意見,那就暫且收下吧。”

如果不收……不收也沒關系,反正元空秘境開啓在即,她很快就會離開庚辰仙府。

燕回會冷漠,會狠毒,會自私自利,但她認為自己還是勉強能算是一個正常人的。

徘徊在邊緣線的正常人,懂得一點知恩圖報。

順手拉一把的事,不算多難。

走之前,她會為這位父親故識安排好後路。

瑩白的光線中,一根指節消瘦的手指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探出薄毯,将命牌從她掌心勾走。

小小的玉牌被他收攏于手中,紅絡壓着蒼白的指縫洩了出來。

“嗯。”

年輕的男人點頭,半張臉掩在薄毯下,額前過長的碎發遮住了眼睛。

“如果你不介意拜我為師,我會好好教你。”

他嗓音依舊嘶啞,像是指尖劃過粗糙厚重的紙張,細細碎碎。

燕回盯了他一會兒,這才起身離開。

我對你好,可不是為了從你身上學到什麽,她想。

夜深,清竹峰峰頂的小樓燈熄了。

月色灑落大地,照出一片綿延不絕的深色竹海。

江辭躺在床上,薄毯下的身體有了些微的力氣,他挪開一點手臂,用指腹輕輕觸碰那被紗布妥善包紮的手腕傷處。

洞開的血洞愈合了一點,疼痛依舊,卻不再流血。

暖和幹燥的環境令時時緊繃的神經放松,他碰了碰壓在枕下的那塊命牌,命牌上的紋路是自己首徒的名字,燕回。

江辭慢慢的閉上眼睛,有了困意。

這是被穿透腕骨,年年月月吊在藥池中不曾有過的感覺,像是生機注入腐朽的枯木,讓他重新有了為人的意識。

等過幾天,他身體好一些了,就教她劍法。

***

第二天一早,燕回就收拾整齊,帶着木牌來到任務堂。

任務堂有傳送陣,可以省去路途中耗費的時間,将執行任務的弟子直接送到目的地。

大部分人做任務是三三兩兩組隊完成,事成後靈铢按照出力大小來分配,像她這種一個人單打獨鬥的還算少數。

昨天登記處的王管事顯然對她還有印象,招呼了她一聲便打開相應位置的傳送陣。

“興陽郡,鎮平縣,無門村,惡鬼食人,已有七人遇害。”王管事看了她一眼,問道:

“确定去這裏?乙等任務都有些難度,你應該是第一次做任務,一個人行嗎?”

燕回看得出來他是好意,只是搖了搖頭:“就這個,我可以。”

王管事多瞧了她幾眼,傳送陣靈光乍起的時候,她聽到他嘀咕了幾句:“做任務死了的話,宗門會給親屬補貼的,但這女娃又是孤兒,補貼難道要捐了嗎?”

燕回:“……”

不瞞您說,其實我聽力蠻好的。

陣法的碧光徹底遮擋住她的身形時,她慨嘆着開了口:“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測,補貼送給我師尊就行,雖然可能沒有多少靈石,但對于我們地位微寒的清竹峰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了。”

燕回說這話時沒什麽額外的情緒,可就是能從中聽出一些夾槍帶棒的調調。

陰陽宗門,膽子還挺大。

還沒走遠的王管事揚起眉梢。

他擡起頭,看到已是一片空蕩的傳送陣,撚着胡須笑了笑。

外界都拿殷懷這新徒弟當談資,要麽感慨她倒黴,要麽當玩笑取樂,本以為她自己應該也是這麽想的,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至少,她沒像其他人一樣排斥殷懷。

不錯,是個好孩子。

***

鎮平縣地處偏遠,是靠近山脈的一個小縣城。

縣內人口不算多,百姓生活雖貧苦,但民風還算淳樸,沒什麽尋釁滋事的地痞無賴出沒,平日裏哪家丢了仨瓜倆棗,誰家媳婦又懷了身子都傳的街頭巷尾盡知。

就是這樣一個小縣城,這段時間卻傳出了厲鬼殺人這樣可怕的事情,一時間滿城風雨,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就連大白天街道上都不見人影。

遠隔百裏的縣城都如此畏懼,事發地的無門村更是恐慌蔓延,無人敢随意出門。

甚至因為惡鬼專挑無門村的人下手,隔壁村落的人就跟怕沾染疫病一樣,但凡見到有無門村的人逃來避難,一定會敲鑼打鼓的把人轟回去。

一間窄小的屋子裏,門窗緊閉,灰蒙蒙的陽光打在慘白的窗紙上,模模糊糊照出了室內的輪廓。

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在閑置的角落裏,将屋子擠得滿滿當當,門板、窗扇一層層摞高的物件死死抵住,挨着牆壁的床上鋪着一條硬邦邦的被子,大人小孩一起擠在上面,看得就讓人透不過氣來。

暮春時節,山裏面還多少帶點冷,睡在只襯了一層被子的舊被子上,又硌又冰。

“娘,天亮了……”

躺在大人中間的孩子摸了摸肚子,弱弱的說道:“好餓啊。”

男主人稍微挪了一下發麻的雙腿,朝外面快速的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再忍忍,等太陽升高了,陽氣旺,到時候再讓你娘給你做點吃的。”

可是今天陽光慘淡,等了好久都沒見到有什麽特別好的陽光,那孩子又擠又餓,難受得抽泣起來。

“哎呦閉嘴!你這破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呢!”

男人一把捂住孩子的嘴,低聲催促道:“他娘,給他拿塊幹餅子過來墊墊。”

躺在裏側的女人便窸窸窣窣的披衣服爬起來,敏銳的聽了聽外面有沒有什麽異動,這才摸到牆角的袋子,從裏面掏出一塊硬巴巴的餅塞給那孩子。

孩子得了餅,埋頭啃了起來,這餅是昨天烙的,又幹又硬,吃得剌嗓子。

他眼中含淚,噎得伸了伸脖子,錯眼間好像看到光線慘淡的窗外有什麽黑影一晃而過。

“爹,”孩子有些害怕,小聲道:“咱家院子裏面好像有人……”

女人聞言也害怕起來,伸手去推擠在一旁的男人:“聽說前些天有那些不要命的叫花子跑來咱們村偷東西,張嬸家的一頭羊都被牽走哩,你就瞧一眼,遠遠的瞧。”

男人墨跡一會兒,終究還是擔心自家的雞鴨被偷,披好破棉襖坐起來,彎腰在床邊夠鞋子。

目光一錯,他似乎瞥見床底有只紅紅的東西,仔細瞧去,好像是只光滑緞面的鮮豔繡花鞋。

這婆娘,五大三粗的腳丫子,還學人家臭美藏只繡花鞋,料子這麽好,這得多少錢?

男人唾了一口,伸手去撈。

冰涼柔軟的東西被納入掌心,男人摸了摸,不知為何,突然背生一股寒意。

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蹦入腦海——滑溜溜的,怎麽跟人皮似的。

……人皮。

男人心髒突突的響着,額頭滲出一層冷汗,他暗道晦氣,慫巴巴的放下手中的東西,正準備收回手臂。

忽然,那涼絲絲的,人皮一樣的東西反轉拉住了他。

——觸感清晰,這分明是一只屬于人類的手。

可他家的床底下,怎麽會有一只手?

女人正給孩子掖着被角,忽然感到床板猛的一震,緊接着咣當一聲,她看到自家男人重重的跌到床下,唯有一只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抓着床幫不肯松開。

“當家的,你怎麽了?”女人被他吓得心驚膽戰,伸手就要去拉他。

“是鬼,快救我!”男人在床底掙紮着,嘶聲痛吼道。

冷寂的空間裏,床底下響起了一陣歡快的嘻嘻聲,床板忽然劇烈晃動起來,男人痛苦不堪的掙紮着,手臂依舊死死的抓着床板。

大片大片的血從床底流出來,伴随着一陣黏糊急促的進食聲,和骨頭被咬碎的咔嚓聲,女人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哆哆嗦嗦的爬起來跳下床。

她的手難以抑制的顫抖着,脫口而出的半聲尖叫被她死死的截斷在嗓子裏。

惡鬼,是那個惡鬼,它又來了!

打開房門,發了瘋一樣的沖出去。

慘淡的光暈裏,空氣中浮動着一點灰塵,令人牙酸的呻|吟聲漸漸低了下來,很快,屋內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男人眼底充血,沒了呼吸,搭在床邊的手臂軟軟的垂了下來。

青灰色的手快速伸出,扯着那截還算完好的手臂拖進床底,随後又開始埋頭進食。

窸窸窣窣。

很快,一只森白的骨頭染着鮮豔的筋肉,咕嚕嚕的從床底滾了出來。

那東西打了個飽嗝,尖利的笑出了聲。

被木棍緊緊抵住的窗邊,窗紙被挖開一個小洞,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擠在洞內,靜靜的注視着屋內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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