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誠實

◎淌入心口的蜜液◎

天亮了。

三樓門窗緊閉的房間裏, 發白的晨光透過窗紙,慘淡的打在地板上。

江辭披着藏藍色道袍,靠坐在床頭, 聽着清竹峰之外的地方一點一點響起嘈雜的人聲。

天亮了,他想, 可清竹峰還是和昨晚一樣死寂。

死寂得連聲蟲鳴都沒有。

整個世界的浮華和喧嚣被屏蔽在清竹峰之前, 耳邊除了自己細微的呼吸聲, 就只剩下水鏡裏燕觀瀾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了。

一面水鏡懸浮在半空中,鏡面裏俊美不凡的男人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江辭,之前聽說你近況我還不信,現在一看你還真是有能耐啊,竟然把自己整成這幅鬼樣子。”

燕觀瀾看着昔日好友眉目消沉,臉色蒼白的病态, 差點給自己氣笑了。

他丢下手中的茶盞, 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黑色織金袍服寬大的垂在身後,他嫌礙事的丢到一旁, 只剩下一件石青色束腰收袖的勁窄長衫。

“當初出了事, 你怎麽不聯系我們?雖然你一直就是這麽個死德行,但你這次命都要沒了!你是蠢蛋嗎?!要不是燕回……算了,先不談那個倒黴孩子。”

窄袖長衫的男人抹了把臉, 後仰跌回座椅, 兩條長腿無力的放在地面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蹬着地。

心累,燕觀瀾吐了口氣, 都是這倆不省心的玩意兒害的。

可再怎麽生氣, 爛攤子還要收拾, 沒辦法,誰讓一個是他活蹦亂跳的閨女,一個是他有過命交情卻呆頭呆腦的兄弟。

他瞄了眼水鏡裏的江辭,看到從始至終一直沒什麽表情的江辭終于動了一下,不自然的抿了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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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還算有點良心,知道愧疚。

燕觀瀾冷笑着想,相識數十載,還把我當外人,當然要愧疚。

但事實上,江辭聽完燕觀瀾的話,什麽都沒記住,留在心底的只剩一個名字。

燕回,燕回。

他在心中默念,第一次明白了失落這種情緒。

從夜幕初臨到月至中天,再從月至中天到晨光熹微,他獨自一人栖于卧榻,感受着周圍的空氣墳墓一般的安靜。

她沒再回來。

人果然是貪得無厭的,長久身處于冰冷黑暗中尚且不明顯,一旦得到過一段時間的溫暖相待,就會産生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起初只是希望溫暖留下來,繼續往常就好,後來是欲|望漸起,渴望靠近接觸溫暖來源,讓滾燙的熱意灼傷自己。

……

“眼睛,眼睛真的一點也看不到嗎?”燕觀瀾的聲音打斷了江辭的思緒。

他揮了揮手,比了兩根手指:“诶,這是幾,能看得出來嗎?”

江辭轉了下頭,面朝水鏡的方向。

他睜開一雙空洞的眼睛,淡淡的回複:“五。”

“好了好了別猜了,我知道你這雙眼徹底看不見了。”

燕觀瀾捏了捏眉心:“你這兩天暫且等等,有什麽事就可勁使喚燕回那小混蛋,我到時候帶一個裴序秋就能掰扯好你那眼睛和腿了,至于靈脈……靈脈得好好修補修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對了,還有你那眼珠子,我瞧着左眼底下怎麽還有一團黑?”

“是魔氣。”江辭重新阖上眼簾說。

“魔氣?這個有點棘手,但也不是沒什麽辦法,你知道的,阿蘅出身特殊,血脈強橫,對魔氣有抑制作用,說起來燕回應該也遺傳了她娘的這個能力,如果你魔氣發作,就讓燕回可勁兒給你輸送靈力,應該會有效的。”

确實有效,江辭回憶起魔氣暴動的那晚,是燕回幫他抑制了那些肆虐狂亂的黑色東西。

可是她的血好像更有效。

在殺戮的欲|望升起時,在陰郁的思緒閃過時,她的觸碰都能令他恍神。

江辭覺得自己頭一下一下的刺痛着,身體裏潛伏的渴望好像在聽到燕回這個名字、回憶到她血液的味道後,突然躁動開來。

好想,好想……

江辭攥緊自己還沒痊愈的傷口,用疼痛換取靈臺的片刻清明,将自己從這個罪惡的念頭中扯了出來。

他臉色平靜,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卻微微顫抖。

魔氣大概已經染指了他的意識,否則在面對昔日好友燕觀瀾時,想到的怎麽會是他的女兒。

那個曾經在大雪紛飛的天氣中,渾身冰冷的擠在他懷裏取暖,乖乖巧巧的叫他叔叔的女孩。

你真的是瘋了江辭,否則也不會在明知她走了以後,還整宿整宿的坐在床頭,暗含希冀的希望那扇門再次一開,她如往常一樣走進來。

她不會回來了,你咬了她不止一次,甚至在她的悉心照顧下,還厚顏無恥的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她會讨厭你的,江辭,你既不配成為她的師尊,也不配作為她的叔叔。

“诶,诶,江辭,想什麽呢,我跟你說話都聽不到。昨天臨時有事絆住了腳,我還沒來得及動身,你還有什麽缺的少的需要的現在說一下,我過幾天給你帶——”

“你不用來了。”江辭低下頭,碎發遮蓋住了眉眼。

燕觀瀾舌尖抵了抵後槽牙,沒忍住,笑了一下。

他一只手掌按在眼前,靠在座椅裏低低的笑了起來,笑得肩膀都有些發顫。

拿開手掌時,他眉眼笑意淡去,擺起一張臭臉:“可惜了,壞的怎麽不是你的嘴。”

江辭斂眉,平靜的說道:“你掌控西洲大半疆域,實權在握,貿然前往中洲,免不得惹人猜忌,如果再因為我的事和庚辰仙府結怨,周圍樹敵重重,并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怕我哪一天突然死了,但我現在對庚辰仙府還有用,他們不會讓我輕易死了,清竹峰雖然簡陋,但無人打擾,我沒什麽不滿意。”

臉色蒼白的男人停頓了一下,眉目漸漸沉寂下來:“至于我的身體……有藥就可以,若能恢複,一切就不用你擔心了。”

“我殺過很多人,下起手來不會猶豫。”

燕觀瀾皺了皺眉:“你說得是不錯,可是……”

江辭打斷他:“你不要來,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不想見你。”

“可是……”

“沒有可是,否則我會把你當初吐露給我的事情全部說出去。”

燕觀瀾捏了捏拳頭,和藹可親的微笑道:“江辭你大爺的威脅我?”

水鏡對面面無血色的男人裹了裹身上的道袍,開口道:“成婚之前,你安排一群下屬扮作姑娘天天追求你,騙得姬蘅——”

“你閉嘴!!!”

燕觀瀾及時打斷江辭說出他不忍直視的黑歷史,再次深吸一口氣,一邊磨牙一邊微笑:“好好,你真是好樣的,想讓我去親自去中洲看你,做夢去吧。”

他翹着腿後仰靠坐,手指敲了敲桌面:“揭我短是吧?行江辭,暫且當我怕了你,本來我還不想問,可你現在實在是嚣張得令人發指,是你逼我的。”

江辭安靜的聽着,并不作聲。

“江辭我問你——你這個狗東西一大把年紀還躺在床上任由燕回那小混蛋亂動,說說看,你和我家年僅十六歲的寶貝女兒是什麽關系?!”

話音剛落,水鏡鏡面上的病弱男人忽然擡起眼簾,在燕觀瀾直勾勾的注視下,驟然弓起身體,咳得渾天黑地。

等江辭再擡起頭,蒼白的嘴唇已然泛紅,卻仍用沙啞的嗓音否定:“沒有關系。”

燕觀瀾冷笑了一下,未等他出言嘲諷,整面水鏡便被整個轉了半圈,視野內沒了嘴硬的江瓜皮,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小東西。

黑衣服,面癱臉,不是他女兒還是誰。

燕回用手指戳了戳鏡面,一副剛剛說的事情和她毫無關系的樣子。

“爹,”她把手中的食盒擺在桌面上,語重心長的說道:“你都把師尊都氣咳嗽了,太過分了,有什麽事情不能坐下來好好說,師尊身體弱,你該讓着他點。”

燕觀瀾:?

一有新歡就胳膊肘往外拐是吧,小混蛋。

他猙獰的笑道:“江辭,快點,給我一個解釋——不要和我說沒有關系,我兩只眼睛都看到了你扯犢子的沒有關系!如果你說你是被逼的,我肯定饒不了燕回,如果你說你是自願甚至是主動的,我跟你講,就算你知道我所有的黑料,就算你這破身體病殃殃的快要死了,我也絕對要提着大刀趕到中洲,砍死你這個臭不要臉的狗東西——”

“咯嗒”一聲,水鏡被燕回兩指倒扣在了桌面上,燕觀瀾的聲音戛然而止。

“話不投機,那就不聊了。”

燕回從食盒中取出水晶蒸餃,用筷子夾起一只遞到江辭唇邊。

食物的香氣暖融融的,伴随着一點熱乎乎的水汽,一起進入鼻腔,刺激味蕾。

但比起對食物産生反應的喉舌,顯然此刻胸腔之內更加灼熱滾燙。

江辭聽到自己歡快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幾乎貫穿耳膜。

他按上心髒的位置,五指漸漸收緊。

不,他想,不該再靠近我了,你為什麽還要回來,再這樣,會讓我産生一些不該有的想法。

但當一點溫熱的觸感覆上他冰涼的手背時,那些叫嚣的糾結與悶重十分誠實的化作了淌進心口的蜜液。

又黏,又甜。

“師尊不吃嗎,這是弟子特意向王管事打聽了您的喜好,跑去食堂買回來的。”

燕回的聲音輕快,好像并沒有因為昨天的事而産生任何郁氣。她溫熱的手貼上了他的手背,塞了一只什麽東西過來。

細細長長,大概是一只小瓷瓶。

“我新結識了一個朋友,這是他送我的,我很喜歡,拿來給師尊看看。”

“嗯。”江辭微微低頭,張口咬下她喂過來的食物。

真好吃。

他這麽想着,在燕回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牽起一點幅度。

作者有話說:

下章大概有點小醋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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