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道義
◎我怕黑◎
清晨的江面寒霧彌漫, 落霞川之上雲團般的紫藤蘿攢動，在來往修士間不時飄落幾片淡紫色的花瓣。
偶爾臉上落下一滴濕潤，擡首望去, 便見細白的雨絲從高闊悠遠的灰藍天空飄落。
雨勢漸疾，很快, 青石苔藓的路面、粉牆黛瓦的建築都染上了朦胧的潮濕。
後巷深處, 昏迷不醒的常霖被人發現。
他尚有呼吸, 但頸肩皮肉黑紅大片，宛若被至烈的火舌席卷，就算浸在濕漉漉的雨水裏，依舊顯得猙獰恐怖。
是魔氣。
八年前中洲修士死傷無數才拼力剿滅的肮髒東西，如今又在這片土地上重現。
這并不是個好征兆。
有一人步伐沉穩，衣帶嚴整, 撥開巷口圍觀的人群, 湊到昏迷的常霖身邊翻看了一下。
周圍修士見他腰上懸挂的暗金令牌，頓時噤了聲。
庚辰仙府掌禦司的令牌，是前些年剛被派來看守落霞川的那位白大人。
聽說他手段淩厲, 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
查看過常霖傷勢的白曜眉心擰起, 直起身冷聲:“即刻封鎖落霞川，凡是沾染魔息者，就地誅殺。”
一時間江心靜谧, 往日閑談紛擾的人聲沉寂下來, 唯餘沙沙的雨聲拍打瓦片。
大股磅礴的靈力自落霞川向周邊江面迅速蔓延，瞬間封鎖住洶湧澎湃的水流，将幾尾試圖從水下躍出的金紅色大魚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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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尾在水面下晃出一道飄逸的弧度, 開了靈智的大魚互相碰了碰頭, 卟嚕卟嚕的吐着泡泡。
“發生什麽事了？鎮守在落霞川的白白好像有點生氣耶。”
“我耳力不錯, 好像聽到魔氣什麽的。”
“天吶，魔氣？！——不過魔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能吃嗎，餓了。”
“笨蛋請不要混入我們高智商魚友裏，出門右轉有人專門投喂。”
“喂喂，白白就站在岸邊耶，我看到他了。”
一尾圓滾滾的大魚游到岸邊，用腦殼頂了頂江面上的實質硬化的靈力。
“白白，你在幹什麽呢？我要吃東西。”
站在江岸邊，被細雨濺濕衣擺的男人将遠望的目光收了回來，看到水面下游來游去的金紅大魚，從袖袋中翻出一點食物丢過去。
“沒什麽，”白曜低頭摩挲着腰間懸挂的劍柄，擰眉道:“只是隐約間好像感知到了故人的氣息。”
不過沒可能，那個人腿骨斷裂，現在應該還在庚辰仙府內茍延殘喘。
大胖頭魚頂破水面，張口咬下一塊食物，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珠子憨憨問道:“什麽故人啊？”
什麽故人？
白曜低眉想了想。
……大概是舊日時光裏，一開始就倍受宗門器重的驕子師弟。
修士壽命悠長，如今追憶過往，竟然一時間覺得畫面模糊，只剩下從遙遠過去湧來的烈風，一股一股，吹得人迷亂了方向。
白曜隐約記得，當初十歲的江辭被長明尊者帶回庚辰仙府時，渾身血污和灼傷，偶爾擡起頭看人時，眼底像凝着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死寂而枯朽。
他似乎是剛被人從火海中撈出來，整個人看上去陰郁又消沉。
長明尊者是個脾氣很好的白須老者，不久後，他就收下江辭為徒，悉心教導他修行，對他寄予厚望。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裏，江師弟一直都是庚辰仙府年輕一輩中最耀眼的天才，所有人都認為他會繼續耀眼下去，成為後世人眼中不可逾越的高山。
但很可惜，他沒有。
他為魔氣所縛，永遠死在了八年前的那場大戰中。
白曜又抓了一把食物丢給大魚，淡淡的擡起眼。
他慢慢吐字，嗓音平淡:“和魔物無異，一開始就該直接處死，以保存體面的同門而已。”
彼時，正待踏出落霞川連通凡間界壁障的燕回心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霧氣消散，天地一空。
斜飛的細雨中，無數劍意殺氣淩冽。
八千裏川澤之地清嚴莊重，是彙聚了無數靈韻鐘秀的仙府寶地，如此淨土，怎麽可能容忍被邪濁之氣玷污。
無論是誰，都要被徹底消滅。
以江辭的身份來說，一旦被更多人發現他與魔氣為伍，只會迎來更多的厭棄。
不過沒有關系，燕回想，只是中洲而已。
徹底跨過落霞川的壁障，外面就是險峻山川、惡水激流，以此作為杜絕凡人私自進入修真界的屏障。
再往前走，就是凡間了。
中洲許多年前就有魔物縱行，一開始只是在凡間占地集聚，後來魔物漸多，到處流竄，快速侵占修真界的領域，這才有了八年前的那次誅魔之戰。
相比于修真界一開始面對魔物時的慌亂無措，中洲凡間這位君主顯然就要沉穩得多，耗費數年不遺餘力清剿殘餘魔族，如今這片土地上已經鮮少有那種窮兇極惡的純粹魔物。
受魔氣侵染發生變異的妖鬼倒是挺多，走在路上冷不丁被咬一口，不死也殘。
好巧不巧，剛剛在一片荒山野地之中發現一處有人煙的村子，燕回就看到一只躲在草叢裏、準備伺機捕食路人的黑色東西。
小小一只，肢體柔韌纖長，看上去幾乎沒有骨骼。
大概也是某種被魔氣侵蝕了的小妖。
它藏身的草叢有點高，正值夏季，草葉長得又綠又密，不仔細查看根本不會發現。
眼下，那渾身漆黑的小東西尚未發現燕回，只是聚精會神的盯着遠處的小路，不知是想到什麽，還伸出鮮紅綿長的舌頭，很快的舔了一圈嘴巴。
很快，小路的盡頭出現一道身影，挎着荊條籃子，看上去是個還未及笄的小姑娘。
如星低頭看了看自己籃子中的東西，悄悄咽了咽口水。
幹淨的碎花藍布下罩着的都是剛出鍋的大餅和炒蛋，單是想想都能流口水，更不要說時時刻刻都能聞到香味兒了。
好饞，不知道暫住在村中的那位受傷貴人會不會喜歡，如果他喜歡那就可喜可賀，如果不喜歡能分給她吃一點就太美好了。
小姑娘不敢蹦跳，但步子歡快，看上去格外高興，絲毫沒有發現路邊草叢裏埋伏了那樣一個可怕的東西。
村子建在山上，地勢不平，大家住的稀稀拉拉，如星雖然是從家向村頭趕，路上卻還是要穿過不少草木茂盛的偏僻地方。
她走到一蓬人高的草叢前，忽然腳腕好像被什麽東西扯了一下。
是樹藤嗎，怎麽扯不動？
如星低頭看去，入目就是一只漆黑細長的怪異爪子，旁邊的草叢一晃，一只黑漆漆的怪物呲着滿口森白的利齒爬了出來。
如星瞬間白了臉，手中的籃子幾乎要拿不穩，但後退半步就再也掙不開。
“嘻嘻，吃，要吃人。”
那怪物口中發出怪異的腔調，長長的紅舌頭舔了舔如星的小腿，随後便張開血盆大口，朝着小姑娘咬來。
又是這種吃人的怪物，要死了嗎？
如星下意識抱住腦袋，但預料之中的痛感沒有傳來，反而是耳邊響起一道輕微的破空聲。
像是利器劃開空氣的聲音，輕輕一割，如同裂帛。
小姑娘大着膽子睜開了眼，目光還沒接觸到腳旁淋漓殘忍的大片血跡，就被一只白淨的手虛虛遮住了眼睛。
“別看，會吓到你。”一道清越的女聲這麽說。
如星眨了眨眼，怔怔的點了下頭，擋在她眼前的手才拿開。
視野恢複正常，面前蔥蔥茏茏的巨大樹冠下，陽光透過葉縫斑斑點點落下，照在高高瘦瘦的黑衣少女身上。
她垂着眼簾，正用幹淨的帕子慢慢擦拭劍柄上濺到的血滴，猩紅的液體在她指背上暈開，瑰豔的像是一片海棠花瓣。
——她好白，睫毛好長，身手好厲害。
燕回将死透了的黑色怪物殘軀踢回草叢，微微彎腰與如星平視:“小姑娘，知道雲淵城怎麽走嗎？”
——好溫柔哦。
恐懼來的快去的也快，如星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燕回看，乖乖點頭:
“我聽過那裏耶，但雲淵城離我們這裏有點遠，我不知道怎麽走，但借住在村子裏張叔叔好像知道耶，姐姐不急的話跟我去找找他，喏，他現在就住在那邊那個大槐樹下。”
燕回颔首。
裴序秋之前給的藥單詳細注明了需要摘取的靈植的位置，其中一株就長在雲淵城附近的某處幽密洞窟中。
據他所說，這些靈植都是他之前晃悠到中洲時意外發現的，當時那些靈植他暫時用不上，又不好保存，就放在那裏沒管，不知道過了這麽久有沒有被其他人薅走。
雲淵城實在是太小太偏，再詳細的中洲地志圖譜都只能找到一個大致方位，詢問附近的人還快點。
燕回和這個叫如星的小姑娘說好，轉身過去尋找江辭。
大概是因為昨晚的事，江道君早上徹底清醒後就閉口不言，有意識的和燕回保持着适當的距離。
最近荒唐過頭，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無論從什麽角度來說，他昨晚的言行都過于冒犯和唐突了。
怎麽能對她說出，說出……那種話，什麽孩子，她自己明明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
你果然已經不正常了，江辭。
他站在不遠處的濃蔭下，衣袍雪白，長身玉立，手中握着一柄被鎖鏈纏繞的長劍，看上去像是一抹清寒的晨霧。
【我去意已決，再說什麽都沒用了，江辭，今天就要做你徒弟的劍。】
被他握着的長劍這麽說着，聽起來幽幽怨怨。
這次确實是他的錯。
“抱歉，之前并非有意忽視你，只是——”
江辭道歉，想到前些天和自己的弟子糾糾葛葛，一時間指尖又開始發燙，只是臉上不顯，努力将嗓音按的平靜:
“……只是瑣事纏身，你我相伴數十年，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你的高興沒有一點用，我不管，我被封印在劍冢內的時候是被你徒弟帶出來的，我覺得這小輩很不錯，有前途，想換個主人怎麽了？】
玄空當然只是一時口嗨，它就是有點子心塞，想多刺刺這個為老不尊喜歡徒弟的玩意兒，但沒想到這情商低得一批的玩意兒卻是認真的給予了否定。
“你主殺道，劍意太過淩厲，又喜歡栖身于靈府內，容易傷到她。”
她她她，整天她不離口了是吧，臭小子，離不了口還鋸了嘴的葫蘆一樣不肯和人家講話，換做是我早就受不了你一腳踹開你了。
玄空甩了甩劍身，很想拍他兩劍。
突然它靈光一閃，恍然大悟，鄙夷道:【說實話，你這麽在意你徒弟的靈府是不是為了——】
“沒有的事。”
江辭打斷了它，耳尖微微泛紅。
他長吐了口氣，斂眉道:“我只是不想再這麽孱弱下去了，玄空。這個世界無論過去多少年，弱者恒亡的道理都不會改變。”
“我想好好活着，只有你能幫我”
“走了，師尊。”
燕回從遠處走來，習慣性的拉住他的手指，卻随即感受到他微微僵滞的動作。
他蒙着眼，看不清楚神情，只是低聲道:“我能自己走，阿回。”
燕回第一次遇到這麽奇怪又執拗的男人。
不就是說了兩句略微着急的話嗎，她不覺得被冒犯，只覺得那名字起得确實随意。
看來以後起名的大事還得由她來。
不過既然師尊這麽緊繃，那不碰就不碰。
她适時的松了手，在江辭微微松懈的神态中和如星走到一塊兒。
小姑娘好奇的打量了江道君兩眼，随後就沒了興趣，圍在燕回身邊一口一個姐姐叫得親熱。
“前面路有點陡，姐姐慢一點兒。”
“姐姐長得真好看，聞起來好香啊。”
“可惜我帶的食物是要送給貴人的，不能請姐姐吃一些了。”
等跟着如星到了村頭，很順利的找到了她口中那位張叔叔。
雖叫張叔叔，但看起來年紀并不算大，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一身粗布短打，眉色濃黑，目光犀利。
小腿的衣物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蜜色皮膚，看得出來他下盤穩健，應該有點武藝。
張湧接過如星遞來的籃子，樂呵呵的調笑:“喲，今天的飯菜可夠香的。”
餘光觸及一黑一白兩道陌生身影，卻是暗中提高了警惕。
看這二人穿着打扮，不像凡塵中人，倒更像是那些眼高于頂的修士。可此地這麽偏僻，怎麽會突然冒出兩個修士？
張湧确信他們這行人的行蹤足夠隐蔽，按理說不會洩露絲毫信息。
“小星，這兩位是——”
如星如實講了遇到燕回的經過，并表明了來意，末了還特意補充:“姐姐人很好的，叔叔你別皺眉，會吓到人的。”
張湧暗中打量着燕回兩人，微微笑了一下，略微沉吟:
“雲淵城那地方确實有些不太好找，不過我們兄弟幾個要去采買點東西，明日就要啓程北行，估摸着能順路捎帶二位一程，不如姑娘暫且留在這裏一晚，明日随我們一道走，大半天的路程，不耽誤什麽事。”
如星一聽就撒起嬌來:“姐姐留一晚嘛，我們村子雖然條件不好，但好玩的東西可多了，我帶姐姐去看啊。”
燕回估算了一下時間，要找的藥植不多，時間不緊張，似乎留一晚也行。
換做平時，她根本不會做出這種低效的決定。
但這裏好像确實藏着一點有趣的東西。
她掃了眼張湧小腿上堪堪愈合的傷痕，像是被什麽東西鋒利的爪子狠狠抓過一樣，透着異樣枯腐的氣息。
這種氣息很淺淡，但她還是察覺到了。
是一絲難得純粹的魔氣。
真有意思，這裏竟然會出現純粹的魔氣。
燕回點頭應下，如星就開開心心的拉着她跑去自己的秘密基地。
穿過附近一條小瀑布的悶重水簾，內裏就是一個空曠幽深的洞穴。昏暗的洞窟內排滿了晃着細碎熒光的漂亮石頭，被挨個敲過去的時候，還會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真不錯，”燕回淺笑了下:“很漂亮的地方。”
傍晚之時，和玄空待了整個下午的江辭從嗡鳴的劍意中回過神來，在夜間的露水中微微喘息。
果然身體還是過于脆弱，稍微轉化一下靈氣都覺得吃力。
往常這種時候，燕回都會陪在他身邊，貼心的問他難不難受。
但今天她不在，一整個下午都不在。
耳邊傳來如星甜甜喊着姐姐的聲音，江辭有些怔忪。
很奇怪，好像無論走去哪裏，無論出于什麽目的，都會有人親親熱熱的靠近她。
被冷落許久的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
還沒想好該如何就昨晚的事向燕回道歉，他就聽到那個叫如星的小姑娘脆生生的道:“我好喜歡姐姐啊，今晚能和姐姐一起睡嗎？”
……不可以。
江道君沉悶的咳了幾聲，将咬破的唇角血漬蹭到手指上。
“阿回，”他叫了一聲，久違的記起自己的特殊屬性:“……我怕黑。”
作者有話說：
男配女配一心和男主搶女主（doge）
之前碼的有點子粗糙，修了一下，增添了點細節，不影響後續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