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孽障
◎你提劍來此意欲何為◎
鉛灰色的雲層堆疊在天幕上, 仿若不留意潑灑出的大片墨跡,随着越加密集的雨滴漸趨濃重。
濕冷的風吹上窗格,濺濕了素白的窗紙, 窗臺內,枝葉纖長的蘭花葉片青翠, 葉尖微動的瞬間, 一滴晶瑩的水珠墜落下來。
啪嗒。
江辭感到一只手觸摸上自己的咽喉, 潮濕泛涼,帶着冷寂雨幕的塵息與清寒,慢慢撫了撫他的頸側。
很微小的撫動,細細的癢綻在頸間,讓他不由自主的滾動喉結。
他低下頭,淺吻住那只手背, 猶豫幾瞬, 還是微微張口,将上面殘存的雨水一點點吻去。
不必觀看,江辭就已經能想象得到, 觸碰他的手腕白皙, 臂袖漆黑暗沉,而她那副明澈幹淨的眉目正低垂着看他,神色不清。
他擡頭, 眉骨鋒利, 鼻梁直挺,薄唇色澤淺淡,明明是淩厲而疏冷的長相, 此刻那雙墨玉一樣的漂亮眼瞳中卻流露出些許遲疑和不安。
由于喉嚨破損的緣故, 他聲音很低:“阿回, 你……不給我戴上嗎?”
燕回撥開手中的絞絲銀钿盒子,掃了一眼裏面的東西,對照眼前殘存病态的師尊,手指一摁,重新将盒子鎖扣合了回去。
她一邊将盒子塞回腰間儲物袋,一邊道:“時間差不多了,師尊,晚上再送給您。”
下一刻,房門被人敲響。
賀樓站在門口,清了清嗓子,揚聲道:“那什麽少主,人已經到了,你——呃,準備準備起來吧。”
旁邊的鬼面人拿手肘拐他,壓低聲音:“太直白了大嘴,少主剛回來,還沒溫存片刻就這樣插嘴,她出來後肯定看咱們不順眼,萬一克扣薪資怎麽辦?”
賀樓回拐了他一胳膊肘子,突然一拍腦袋:“诶,既然你這麽能耐,你怎麽不跟少主她老人家說。”
“大嘴,我們無仇無怨,你居然惡毒的想把我往火坑裏推!”旁邊的鬼面人不可置信,随即憤憤斥責:“真不夠兄弟!”
燕回忽視了這兩個人叽叽喳喳的聲音,握了握江辭同樣發涼的手,為他輸送靈力溫暖身體,又掀開被子将他蓋了進去,嚴嚴實實的遮好。
“再等等我,”她摸了摸他依舊發燙的眼尾,解釋道:“師尊還有一滴心頭血在他人之手,我去幫你拿回來,最遲傍晚回來,回來後我再繼續陪你。”
江辭握着她的手腕,清晰的感知到她一根一根掰開自己的手指,用同樣泛涼的唇瓣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道:“這裏很安全,我會把那個人帶回來交給師尊發落,等我回來。”
房門打開,又“砰”的一聲關閉。
空氣徹底寂靜下來,唯餘窗外雨聲越發黏重。
江辭感受着她剛剛觸碰過自己的位置,深吸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又剩他一個人了。
壓抑而忐忑的情緒慢慢充斥胸腔,伴随着耳邊簌簌的雨聲,宛若實質一般壓上心房,蠶食啃咬。
滾燙的血液從跳動的心室內湧出,豔紅殘缺。
稍微一碰,就疼得宛若撕裂。
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着跳動愈發沉重快速的心跳,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他确實從焉枝那裏遺傳到了幾分瘋癫。
血液随着心跳頻率加快而快速淌過筋脈,充脹起頸側淡青色的脈絡,裹挾着遲喘的生命力湧到軀幹和四肢,四周死寂,江辭甚至能清楚的聽到血液流過血管的聲音。
他臉色蒼白了幾分。
他在發抖,渾身冰冷。
除了這麽久以來,燕回從來沒有把那件東西的存在告知他的原因,更多的壓抑來自于自己此時此刻無力孱弱的狀态。
他自己都不願意重新直面的、埋在厚重灰燼之下的腐爛過去,竟然需要她親手翻開泥濘的土塊,重新捧出來縫縫補補。
躺在溫暖幹燥的被子裏,因為身體未愈什麽都不用做,可他根本不覺得心安理得。
從前尚且能用身體歡愉欺騙隐藏的事實徹底顯現出來,那些被強硬埋在心底最深處的卑怯與恐懼再次生根發芽。
她會不會覺得他沒用,會不會覺得他麻煩,會不會嫌棄他有這樣的身世,會不會……抛棄他。
江辭五指攥緊了自己心口的衣物,像是被觸動了某根痛覺神經,額頭滲出冷汗,呼吸越發粗重,咬着自己肩頭的衣物将自己蜷縮起來。
被壓制許久的魔氣感受到他強烈的情緒起伏,順勢蠢蠢欲動的探出了頭,自左眼眼底的封印開始,一點點蔓延上指尖,臉頰。
【別抵抗了,沒用的。】
【只要魔氣還在,即使靈脈修複,你依舊是個廢物。】
【感受一下魔氣的威力吧,畢竟,你可是難得的适配之人呢。】
魔氣沿着裂開的縫隙鑽入靈脈,絞纏撕咬割裂,簇擁着這個妄圖抵抗的人倒向陰暗痛楚的懸崖峭壁。
榻上的蒼白手指攥緊了被面,點點血珠沁出指腹,将潔淨的布料浸濕染紅。
“不,阿回……”
青年伏在堆疊的床被之中痛楚顫抖,漆黑的發絲滑下耳側,遮在臉上,随之又被唇邊的血線浸濕。
發絲掩映間,他臉上的魔紋明明滅滅。
窗外,雨勢加大,潮濕陰涼的水汽順着窄小的窗縫湧入房間,依舊沖不淡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
在閃電劃破陰暗天幕的一瞬間,幽晦的房間也一瞬間被照亮。
榻上白衣浸血的墨發青年緩慢撐起身體,淩亂的發絲滑落,露出一張蒼白糜麗的染血面孔。
他掀開濕潤的長睫,暗紅色的瞳孔漠然冰冷。
***
雷暴伴着閃電,在漫天積蓄的雲層中翻湧躁動。
荒原之上,雨滴狂亂,草木被吹打得東倒西歪,低窪之處已經蓄起腳腕深的冰涼雨水。
雨水沒過口鼻,昏迷許久的蘇玉卿總算是睜開了眼。
她重重的嗆了幾口,擡眼匆匆望去,只見雨幕渾濁,四下空曠,自己滿身破裂的傷痕,被雨水打過,往下濕淋淋的滴着淡紅色的血水。
孩子!
蘇玉卿猛然一驚,立刻想要起身為自己虛弱不堪的母體尋找一個能避雨的安全之地,剛剛站起些許,又因為身上繩索的束縛重新跌落回地上。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陰森的笑聲,是個女人。
蘇玉卿臉色煞白,經過這幾天的囚困折磨,她如何不明白自己被一個陰邪鬼物纏上了,且這鬼物惡意濃重,直逼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
印象裏,之所以被丢在荒原之上,是因為……江汝白的祖父要來贖走她?
蘇玉卿晃了晃昏沉的頭腦,一次一次被逼問的記憶全部都變得模糊不清,直到現在,她甚至已經記不清當時是被那個歹毒之人抓到的。
她環視周圍,不出意外看到了依舊昏迷的江汝白,費力的爬過去,邊哭邊搖醒她:“醒醒,江汝白,你祖父為什麽還沒出現,再淋下去我的孩子會出事的。”
江汝白睜開眼的一瞬間,就被從天而降的冰冷雨水刺痛了眼睛。
她喘息了幾口氣,似乎察覺到什麽,一把将蘇玉卿推開,閉目凝神去感知。
曠野無邊,可雨幕不絕的空氣中,分明有絲絲縷縷熟悉的氣息。
一定有江氏族人在附近,會是祖父親自來救她了嗎?
江汝白虛弱了幾天的臉上終于露出一點笑意,雖然眼下兩個人質被獨自抛到荒野之上屬實異常,但就算是埋伏,她也會覺得這些歹徒自不量力。
祖父可是合體期大能,即使放在庚辰仙府,也是可名揚一方的尊者,幾個龌龊賊人,走了大運捉住她還不知足,竟然想要用她來威脅梧陵江氏,可笑。
而此刻百丈開外的嶙峋山石間,幽密大樹之下,銀亮長刀從肉|身中拔出,帶飛一道血線。
鬼面人黑衣肅立,伸手推開面前沒了氣息的屍身,随腳蹬開,隔空傳音道:
“少主,你看你這預估根本不對啊,那老頭兒估計早就預料到有詐,只派了幾個小喽啰過來探路,屬下還沒熱身呢就殺光了。”
燕回的聲音平平淡淡傳來:“不會,你繼續等着。”
鬼面人東诃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讨價還價:“少主您看,今天天氣這麽惡劣,要是蹲不到那個老頭,您是不是得給屬下一丢丢小安慰,譬如說一個月不值夜什麽的?”
“可以,”燕回撐着傘,立在高地上,遠遠望見蘇玉卿和江汝白兩人身下浮現銀色陣法痕跡,淡聲道:“同樣,如果連一個合體期修士都抓不到的話,你和賀樓就完了。”
東诃耳根子一冷,下意識回過頭看去,就看到遠處荒遠上轉移陣法之光乍起。
“……”
擦,這老頭竟然還會聲東擊西。
雪刃出鞘,迅速席卷漫天雨幕,黑色身影閃身掠至近前,一刀劈上陣法光暈。
“铛”的一聲,陣法震顫四裂,餘波蕩出數丈遠,掀翻了大片草木。
陣法之內,白袍整潔的高大男人胸中一悶,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他擡起頭,隔着布滿裂痕的陣法屏障,清清楚楚的看到來人模樣。
玄黑鬼面,西洲昆侖墟的人,且等級不低。
西洲的人怎會在此,莫非也是為了混元之靈的消息而來?
江之鴻瞳孔微眯,他就知道有詐,尋常賊人怎麽可能不怕死的綁架梧陵江氏嫡系大小姐,早先來到此地之前,他就已經勒令手下多方打探,做足準備。
沒想到竟然被識破了。
如果在這裏的不是他唯一的孫女,換做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江家人,他絕對不會以身犯險。
眼前的鬼面人實力不明,周身氣場似乎隐壓他一頭,但江家畢竟底蘊雄厚,若是只有這一個人,江之鴻當然有底氣抗衡。
正要使用法寶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裂空聲,江之鴻眼皮子一跳,堪堪躲了半截,就被一刀捅穿了腰子。
他腿一軟,踉踉跄跄的向前跌走幾步,捂着後腰死命流血的傷口回頭掃了一眼,卻見不知道打哪又蹦出來一個鬼面人。
兩個渾身都穿得黑不拉幾的玩意兒還有心思聊天:
“大嘴,你怎麽這麽慢,咱老大說了,人跑了唯你是問。”
“為什麽?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明明你和我任務一樣!”
“唉,沒辦法,誰讓我更得老大青眼呢。”
聽言論,這兩個人智商不高,雖然修為穩壓他一頭,但應該還是有機會脫身的。
江之鴻迅速吞下一枚療傷靈丹,賀樓和東诃腳下一動,躍身拔刀斬去。
兵刃交接的一瞬間,鋒利的氣刃席卷而起,直直撕裂周圍雨幕,瞬間蕩空了整片天地。
一片靈力蕩出的銀光之中,中心忽然浮現些許濃黑,轉眼間濃黑已蔓延至近前,迅速纏上賀樓和東诃的衣袖。
衣物一經沾染上黑氣,瞬間被腐蝕大片。
——是魔氣。
遠遠望見此狀的燕回聲音冷凝:“都回來。”
賀樓兩人得了她的準話,立刻松了一口氣,麻溜的遠離黑霧中心。
須臾,黑霧消散,荒地之上只剩下一個被戰力波及震暈的蘇玉卿。
顯然,江之鴻已經趁機帶江汝白逃離。
令人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能夠使用魔氣。
燕回走過去,蹲下身查看一番,只見蘇玉卿身上寄存的女鬼都開始因為魔氣的影響,不受控制的狂亂起來,而早先失去金丹、毫無修為的蘇玉卿只是臉色蒼白,并無其他大礙。
她清楚的看到,殘餘的一點魔氣萦繞着蘇玉卿的小腹盤桓數圈,随後便淺淺的鑽了進去。
燕回很淡的笑了一下。
原來這位蘇小姐腹中孩子的親生父親,身份這麽特殊。
她記得,孩子父親是那個叫阿燼的男人,和江汝白也關系匪淺。
看到燕回笑,賀樓和東诃不約而同打了個冷顫。
“少主,雖然給那個江什麽的跑了,但我們早就在他孫女身上用了追蹤術,您就算生氣,也別氣到發發發笑啊,怪,怪瘆人的。”
燕回看了他們兩個一眼,懶得和他倆搭腔,直接動手幫他們倆拔除手臂腐蝕傷口中的魔氣。
“把蘇玉卿帶好,繼續追,”她淡聲道:“他們跑不了多遠的。”
只是——
燕回擡起頭望了望天色,估計今天傍晚之前趕不回正朔城,要對師尊食言了。
***
江之鴻一路隐匿氣息,就近尋了江氏的一系分支,匆匆入住。
把同樣昏迷的江汝白交給下人後,他就再也控制不住,彎腰嘔出一口血,臉色煞白。
腰上的對穿傷疼得厲害,他咬牙,立刻又吞下數枚靈藥。
此處江氏分支家主名叫江眷,和江容同輩,年歲卻要比江容小上不少,是個模樣殷切的年輕人。
見到江之鴻受傷,他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一臉擔憂和憂憤的說道:“世伯傷況如何?竟有人不長眼的沖撞梧陵江氏的人,當真該死!來人,快把府上最好的靈丹拿來!”
江之鴻忍痛,看不上這些分支的奉承,更看不上他們劣質的靈藥,強作鎮定的推開江眷的手:
“世侄不必費心,即刻聯絡本家差人前來相迎,在此期間,爾等務必守口如瓶,不準透露半分本座的行蹤,且定要與本地官府合力把守府邸,不許半個生人進入。”
江眷收回手,臉上笑意不減,行禮應允。
離開江之鴻所在院落之後,他的臉色才陰沉下來。
如此高傲,果真還是主家的行事風格。
有求于人也敢這番做派,那個捅傷了江之鴻的人怎麽不多捅幾刀呢。
江眷回過身,看了眼身後這處林木掩映的粉牆黛瓦,揮退守衛:“世伯喜歡清淨,下人自然不用守着了,由他自己去吧。”
傍晚,雨水接連下了一天一夜,空氣潮濕凝重,呼吸間都是涼意。
江之鴻勉強愈合了些許傷勢,此刻渾身筋骨依舊發痛,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即使天色昏暗,院內綠意依舊濃厚。
葉片被雨水沖洗得嶄新蔥郁,在垂墜的白色水滴間,閃着動人的水澤。牆角所栽的花藤彼時正值盛開季節,滿樹煙紫色的花朵馥郁芬芳,在潇潇暮雨中零落了一地的嬌嫩花瓣。
香氣淺淡,讓人嗅之便覺心曠神怡。
江之鴻心間稍定,眉眼舒展些許,此情此景,隐約喚起了他一些久遠的記憶。
曾經年歲輕,他為人張揚,樹了不少仇敵,某次渾身是血,流落中洲最北端的雪山時,在那裏遇到了他此生最愛的女子焉枝。
她當真是生得極美,雪膚花顏,姿态妍麗,不像生活在北境的寒樹,更像是生長在溫暖地方的山茶花。
江之鴻這一生也算踏遍山河,見過許多或溫婉,或英氣的美麗女子,心目中,還是焉枝的容貌最得他心。
可惜,這樣一個性情淑和的女子,在不辭萬裏來到中洲與他相守之後就犯了瘋症,他實在無法,只好将她送去後山別院當做外室養着。
畢竟江氏主母可不能是這樣一個女人。
想到往事,江之鴻難免有些愁苦,他想起什麽,從懷中掏出一枚琉璃薄片,望着其中的鮮紅血珠微微恍神。
他喃喃:“阿焉,若是你泉下有知,就保佑江辭這孩子識大體些,別總讓人擔心記挂,我畢竟是他生身父親,怎麽會不盼着他好呢……”
話音未落,他突然聽到院內傳來些許響動,隔着簌簌的雨幕,他依舊能敏銳的嗅到空氣中淺淡的血腥氣。
他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整座江宅不知何時開始死寂一片。
江之鴻嚴肅起來,收好琉璃薄片,定睛看去。
垂落的煙紫色厚重花枝還滴着水,暮色下,一只修長的手探出,撥開垂落的花藤,露出一道白衣染血的身影。
冰冷的雨水從他手中的劍刃上滴落,沖洗掉表層薄薄的血色,折射出一道銀亮的寒光。
劍尖的水流彙成小股滴落,在青石地面蜿蜒散開,随着他的走動,滴落的水流內血色越加濃郁。
從花藤的陰影下徹底走出時,江之鴻看清了此人的臉。
冷峻蒼白,眉眼含着幾分陌生的熟悉。
多年未見,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這肖似焉枝的眉眼。
江辭,這個孽障不在庚辰仙府,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想到焉枝曾經的預示,他眼皮子一跳,嘴角繃直,沉聲呵斥:“逆子,你提劍來此,意欲何為!”
作者有話說:
我真不是故意吊胃口的,刀了爛爹之後才沒後顧之憂,而且不乖的師尊戴起來更帶感,下章應該就寫到了_(:зゝ∠)_
看了一眼上一章的評論區,只能說我見識少了(捂臉)應該是一個類似頸環的東西?不施nue,效果應該還挺帶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