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簪花 公子隐
今日的赫樞, 好歹還有了點做父皇的姿态,今日身邊沒有美人陪伴, 單只形影。
外面的光照在他身後的琉璃屏風上,折映的光線籠住了赫樞修長的身形,将他俊美的眉眼一覽無餘。
“父皇,兒臣斟酒敬您。”宜章先是擡手撩袖,恭敬地為皇帝滿上。
就在他想繼續将酒壺挪過來,将酒液傾入自己的酒盞中時,赫樞倏然伸出一只手,突兀地擋住了宜章的動作。
他手掌整個罩在了宜章的酒盞上, 淡漠地道:“你不許碰。”
父皇的語氣仿佛這是鸠酒一般。
“是, 父皇。”宜章當即停下了手,将手裏的酒壺, 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他是下意識的這般反應,這幾年來, 不止是他, 另外的兄弟們在父皇面前也是如此。
唯有扶婉公主尚可放肆一點, 那還不是搶了阿姐的。
宜章比誰都清楚,阿姐在父皇面前,當初有多得寵,連他也不及, 哪裏會像是現在一樣。
少年郎沒有察覺到,自己心裏的晦暗之處,他一直都是在逃避的, 不能夠接受,他們的父皇就是這樣的冷酷無情。
他寧可告訴自己,是因為扶婉這樣的人, 是因為那些莺莺燕燕,麻痹了父皇,阿姐才一直不能回來。
赫樞身邊的內侍官,極有眼色的取來了新酒,并且為宜章斟了酒:“五殿下請用。”
宜章跪坐在一側,擡起雙臂,衣袖低垂,手持酒盞恭敬道:“兒臣敬父皇一杯酒。”
“宜章怎麽會突然想起,來為父皇敬酒了?”赫樞笑着問了一句,在旁人看來并沒有什麽用處的話。
宜章并不愛飲酒的,也不會來他的身邊,赫樞對皇子們的漠不關心,總是“一視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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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宜章除了如尋常兒子對父親的畏懼之外,并沒有什麽不公的感覺。
“阿姐說,讓兒臣來向父皇敬酒。”宜章有心在父皇面前,為阿姐說兩句好話。
雖然也許如今不需要了,但終歸是他作為弟弟的心意。
“噢,原來是你的阿姐嗎?”赫樞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如冷泉流淌過了肺腑,什麽熱血沸灼都冷卻了下來。
宜章卻能夠感受到,父皇不是刻意如此的,他沒辦法不如此沉郁低落,還是說,這宮裏本來就是最容易涼血的地方。
“父皇,兒臣敬您千秋萬代,聖體康泰。”
他仰首飲下宜章敬的酒後,不言不語的,抿平了唇線,将目光瞟向了下首的江央,壓住了眼底的晦暗之色。
二皇子看到宜章并不是去告狀,輕輕的吐了一口氣,喝了一口酒,好讓自己壓壓驚,也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不管怎麽說,現在他至少都是無虞的。
至于宜章那裏是怎麽回事,他可以後面慢慢的試探查詢。
說實在的,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若非是謝淮真将父皇逼急了,本來可以徐徐圖之的。
所以此刻,他明知道宜章的手裏也沒有什麽證據,甚至可能連這件事都完全不知道。
但是看到他異樣的舉動,自己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
赫樞眯了眯眼睛,若無其事的将目光轉向了二皇子,翹起唇角喚了他一聲:“遇晏。”
“父皇,兒臣在。”二皇子悚然一驚,一下子就挺直了腰背,連帶着身前的桌案被碰地動了動,導致讓隔壁的四皇子也吓了一跳。
見到兩個兒子同時吓一跳後,赫樞似是起了童趣,更覺得有趣了,笑意不減道:“你是不是看朕待宜章不同了,也有所心念啊?”
是不是有了小心思,皇帝的聲音不高不低,神情也并不嚴峻,仿佛只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
“父皇,兒臣不敢。”即使知道宜章應當一無所知,什麽都沒和父皇說,但在父皇的目光之下,他依舊感到分外的壓迫和寒意。
他總覺得自己的秘密,仿佛早已經被父皇看穿了,可是這麽渾渾噩噩的父皇,二皇子寧可相信這是自己的錯覺。
皇帝怎麽可能當成這個樣子。
“這也人之常情。”赫樞眼底閃爍這星火般的光芒,把玩着手裏空了的小酒盞,含笑道:“沒什麽不好承認的,只要你們知道界限在哪就好。”
二皇子越發低下了頭,俯身叩首虔誠道:“是,兒臣知道了。”
陸危看着二皇子欲蓋彌彰的樣子,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做賊心虛吧,實在是過于明目張膽了。
又暗自斂息,心中嘆了口氣,他們的野心還真是不小。
五殿下難免要吃虧的,也難怪公主為了日後如此憂愁了。
江央公主在看見父皇對宜章飲酒的反應後,就立刻沉下了一顆心,她的指尖有些無力,團扇掉在了柔軟的裙幅上。
要知道,這世間最可怕的堕落,除了徹徹底底的無知,就是頭腦清醒的自取滅亡。
江央公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後,為了避開父皇的審視,便主動離開座位起身走到了外面,步履款款,問道:
“那些人呢,都來了嗎?”
挽栀聽公主語聲清淡,倒是像在問旁的什麽,總之不想是在說未來的驸馬爺,低聲道:“已經來了,就在下面。”
“過去看看罷。”江央公主走到了闌幹前,手持白底金絲芙蓉湘妃竹柄的團扇,擋在臉前,憑欄而望,看着下面的諸人。
他們在看花,江央公主就在看他們。
這人到了被挑選的地步,竟然和人賞花折花的感覺,也就差不多了。
約莫是進宮之前有過長輩示意,這些公子倒也時刻很注意舉止優雅,談笑斯文,卻并不敢擡頭往這上面來看。
陸危站在江央公主的身後,他自然也看見了那些人。
有人“不經意”間,擡首看見了這裏的人,立刻極為恭謹,并且風度翩翩的,向江央公主遙遙拱手躬身行禮。
那姿态倒似是拜見神女一般,極度的虔誠。
誰說只有女子會去邀寵呢,這些公子哥在這方面,比起宮裏的女子來,絲毫不落下乘。
不僅是陸危這麽想,江央公主身邊的捧荷和挽栀,也忍不住掩唇輕笑了一聲。
“陸危,你看這些人,很好嗎?”江央公主喚了他一聲。
陸危淡漠地含笑說:“這些公子長相清雅,舉止謙遜,都很好。”
可惜,就是全都配不上他們的公主而已。
江央聲線清涼:“你可務必看仔細了。”
“是。”陸危聽着這話怪怪的,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聽江央公主道:“日後可是你的主人呢。”
捧荷瞟了陸危一眼,見他臉色難堪,心道:公主真可謂是殺人誅心。
“你不是說,若是本宮日後開了府,你就随本宮到公主府去嗎,難道要出爾反爾?”
“不是……”陸危的聲音有些蒼白無力。
江央公主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而是些微倨傲道:“諒你也不敢欺騙本宮。”
陸危啞口無言,唯有咽住了話音,任由江央公主的絮語綿綿。
當初的話都用來堵住了自己的口,可是此處人多眼雜,他也不好辯解什麽,即使公主奚落他,他也沒有為自己說一句話的餘地。
“花呢?”江央公主招了招手,捧荷垂首端上了一文承盤的芙蓉花,顏色各異,絢爛多彩。
她随手挑了一只雪白的,別在了他的衣襟上,揚了揚眉:“應一應景,畢竟你又無法上場與他們同樣待選。”
陸危就有點繃不住了,他倏然擡起眼簾,看向面前的江央公主。
對方笑吟吟的,全然不是挑釁的顏色,反而帶了一點俏皮的戲谑。
他當然想要說,只要和殿下在一起,無論他去做什麽都可以。
其實他也可以的,其實,他也并不比那麽些人差的,他們也不過如此。
然而此時此地此景,他沒有這個資格。
他喃喃了一聲:“殿下折煞陸危了。”
捧荷這次看懂公主什麽意思了,心裏涼涼的嘆息一聲,現在簪花的寓意,陸掌事仿佛不懂呢,那麽多的人,唯獨他是被公主簪花了的。
他人豈能同日而語。
宜章回來後,發現阿姐正在廊內闌幹旁,臨風看着外面,陸危不知何時也被叫了過去,衣襟上別了一枝芙蓉花。
他快步走了過去,第一句話就問道:“阿姐,你無緣無故的,讓我去給父皇敬酒,父皇又不讓我碰,那酒是怎麽回事?”
江央公主回過頭,面對宜章迷惑的目光,還能怎麽回事,父皇他在服用五石散,而且恐怕不止一兩年。
但這裏不合時宜,她也并沒有向他解釋,開口就避開了他的問題:“父皇高興嗎?”
“還好,只是莫名其妙的,不讓我喝那酒壺裏的酒。”
江央公主語聲清淡,眉眼彎彎:“到底還是父皇的。”
他始終清楚自己在服用什麽,也了解這東西怕不是很好,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父皇服用五石散的開始,究竟是在母後死前,還是母後死後呢。
“阿姐,你在說什麽呢?”宜章略微不滿地嘀咕道,将他蒙在鼓裏,一點都不好:“你們總是這樣,神神秘秘的。”
江央公主笑道:“什麽叫你們?”
“除了阿姐你還有誰,不就是陸危了。”宜章抱怨似的努了努嘴。
江央公主聞言,循着宜章的動作,将目光不動聲色地滑向了陸危,嘴角噙起了幾縷笑意,素手輕輕地放下茶盞,道:“現在還不合适,等今日結束後,我再告訴你。”
“好,阿姐說定了。”宜章吃了一顆定心丸,即使他知道阿姐的性子不算激進,還是總為她擔憂的。
“說定了。”江央公主的聲色平緩,宜章沒有發覺半點的異樣。
扶婉公主這事走了過來,自己雖然不喜歡選驸馬,但看熱鬧也算是有的看的,尤其這還是江央的熱鬧,閑得也是無聊。
江央公主站在亭殿的廊中,隔着一層薄薄的垂簾,細觀園中諸位公子神态舉止。
“那是什麽人?”忽而,江央公主擡手将扇子調了個,用扇柄指着一株牡丹花畔的天青雲袖的男子,此人身上的服飾制式不同于尋常人,向宜章問道:
陸危眉頭下意識攏了攏,心裏壓了壓,聲線平穩道:“這就是繁國的太子,公子隐了。”
這徐隐秀生得唇紅齒白,氣質儒雅,不同于那些世家公子,眉宇間蘊含着貴氣,縱然屈居人下,也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風度。
對徐隐秀其人,江央公主早有耳聞。
“原來是他。”
陸危:“公主認識繁國太子?”
“不認識。”江央公主搖了搖頭說。
一旁的扶婉公主聽見了,昂然冷笑一聲:“皇姐莫不是當瞧上了那個質子?”
扶婉公主如此輕蔑的态度,并不奇怪,誰都不喜歡別的國家的人,尤其是曾經和他們開戰的。
這位繁國太子隐足不出戶,自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在他人屋檐下,終究是要低頭的。
內侍官也走了過來,一聲不吭地雙手向公主遞了寫好的一箋名單。
“瞧吧,哪有那麽自由的好事。”江央公主擡手,揚了揚指尖的紙箋,對身旁的幾人說。
選擇選根本不在公主的手裏。
她只是來走個過場。
扶婉公主見狀也說不出來話了,無語凝噎,又或者是想到自己的未來,感到郁郁。
“謝大将軍此次打了勝仗,說不得,又要有質子送來與他作伴,皇姐你再等一等,也不是不可啊。”
扶婉公主說出這話來,不知是嘲諷江央,還是諷刺下面的徐隐秀。
江央公主淡淡擡眉。
徐隐秀若有所察地擡起頭,江央公主已經側過臉去,倒是正碰上那位扶婉公主笑意懶散,烏眉彎睫,肌膚勝雪。
他當然認識這位公主的,在宮裏誰的風頭都不及她。
扶婉公主先是怔了怔,随即掩唇譏诮道:“呵,不過如此。”
陸危斂下了眼簾。
不可否認,扶婉公主說的極有可能,繁國因為是戰敗國,不得已送來的乃是皇長子。
日後,待繁國的君主日後駕崩,他們終究會放作為太子的徐隐秀回繁國去的。
而且,說不得是要扶持他的,這也可以算是他們的一步棋。
所以,宮中對這位質子還算是禮遇有加,既然有作為盟友的打算,聯姻是必不可少的。
“宜弟可知此人是誰?”江央公主這次看見了一個人。
陸危和宜章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眼看過去,男子正側身賞花,看不全面容。
陸危沒有錯過公主開口前,內侍官刻意地輕咳了一聲,他在提醒公主找人嗎。
反倒是一旁踱步過來的皇帝笑了笑,指着他言道:“此人乃是新陽侯次子,刑部侍郎蘇大人的胞弟,名為蘇卓宵。”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江央你若是中意此人,眼光确實不錯。”
蘇卓宵性情溫和,相貌堂堂,家世顯赫,也不是辱沒了江央公主。
聞得此言,陸危不禁心中驚疑不定,輕輕瞥了江央公主一眼,又低下頭去。
“兒臣也是如此以為的,蘇家侍奉父皇多年,自然是好的。”江央公主聽了父皇的話,把玩着手中扇柄上的的鵝黃流蘇,心中細細思忖起來。
她本以為,陸危是勉強遵從了吩咐,來此陪她鳳臺選婿,此時看來,卻是發自內心的用心。
想不明白,江央公主再次擡起眼簾,看向那青衣男子,如玉溫雅,陛下雖然行事放誕荒唐,但應有的才華皆有,看人自然也不會有錯。
他既然這般說了,這人想必不會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了。
宜章見她般垂首不語,以為阿姐是對此人有意,轉頭對陸危吩咐道:“陸危,派人去請那位蘇公子過來。”
“是。”陸危不得不領命而去,出了水閣,往蘇卓宵的位置走去。
皇帝反手輕輕扣下茶蓋,難得有了點父皇的姿态,轉頭對她清楚地交待道:“江央,你好好看一看合乎心意與否,畢竟,是與你拜堂的人。”
“兒臣知道。”江央公主點了點頭,其實喜不喜歡又如何,看樣子,父皇根本沒打算當成日後的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