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光熹微中,沉默的黑甲士兵們順着規整的行伍快速前進;照看前隊的年輕将領在細細的雨幕中擡起眼簾,思索片刻,縱馬向後隊而去。
“回禀都督,”年輕将領利落地翻身下馬,拱手站在一個高大身影之後:“現已出了豐州地界,若是疾行,今日夜間便可抵達妙都。”
若只看背影,此人倒像個颀長挺拔的文士,然而當他回過身來——
劍眉濃密,眼窩微深,睫毛濃密纖長。
他的眼睛那麽冷漠淡泊,容貌卻充滿了近乎極端的侵略性,這使得他的氣質淩駕在了正邪之間,真正獨具一格;恰如其分地,竟将好色之徒的挑戰欲悄悄勾起。
這便是大荊朝的戰神,庸宴。
年輕将領再次問道:“都督,是否下令疾行?”
庸宴垂眸:“不必。”
“可是……”年輕将領猶豫道:“咱們進京的行程已經拖了兩月有餘,再拖下去,妙都那邊只怕有變。”
庸宴淡漠的目光掃來。
年輕将領立刻後退一步:“盛司知道了,這就去通知各部紮營休息。”
庸宴颔首。
盛司走出幾步,剛要翻身上馬,想一想,又翻下來,躊躇片刻,似在措辭,最後卻還是直眉楞眼地問道:“都督這般拖延,可是為了秦相?”
聽到這個名字,庸宴心中如有所動;他安靜地擡眼,看向妙都城的方向。
·
與此同時,妙都紫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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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弘的大殿上,朝臣們分為兩派對峙,氣氛壓抑到了極點,矛盾一觸即發。
“你們眼裏果真沒有朕這個皇帝。”
王座上的人嘆息道:“想換個人坐這張椅子?商量商量,也不是不行。”
衆臣伏在地上告罪。
老臣江法因為年紀過大被賜了座,沒有随衆人一同跪下,此時便輕飄飄地開口道:“秦氏謀逆,當死;秦橋身為秦氏女,把持朝政多年,自然……也該死。”
“秦相與此事無關!”
工部尚書李馭濤立馬膝行上前,大聲道:“陛下明鑒!秦氏世代居于三秦,秦大人卻自幼長在京中,她怎麽可能參與謀反?”
皇帝一手在扶手上敲了敲:“愛卿聽差了,朕沒要她的命。”
李馭濤将頭死死磕在地上,沉聲反駁:“陛下讓名噪大荊的秦橋做人侍奴!如此折辱,還不如要她的命!”
侍奴。
這殿上所有的男人,都或多或少地在心裏飄過了些旖旎顏色。
關于秦相即将面臨的身份,用侍奴這兩個字,其實是不太準确的:在大荊,侍奴雖然在生活上完全依附于主人,但只要他們能支付主人一筆賠償金并經過同意,就可以随時到官府解除這種依附關系。
秦橋顯然不能。
像這種明确了贈與關系的奴,床下伺候,床榻之上,更要伺候;只要主人興起,在哪都得奉獻身體,且侍奴可以轉手,便是被當做禮物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戶部尚書毅然出列,對着李馭濤忿忿道:“國家大事,李尚書怎麽能因為兒女私情就回護秦橋?難道秦氏謀逆是假的嗎!”
李馭濤分毫不讓:“秦相無辜,與私情無關!她九歲就被秦氏送入京中為質,難道這也是假的嗎!”
此話一出,群臣默然。
秦氏是随着高祖起兵的開國功臣,封了異姓王,又連着出了兩任相國,拔了異姓五王中的頭籌,在文泰年間可以說是風頭無兩。
當年秦氏做大,便送了一名幼女上京為質。
累世的世家大族,竟然拿個孩子與朝廷做平衡,這事其實非常不體面——
誰知道秦氏與朝廷一個真敢送,一個真敢接;當年秦氏出生了一個女孩,秦家的家主便為她取名為橋,在族中養到九歲,随後送入宮中,由先帝與太後撫養長大,賜小字阿房。
這本是水面下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從來不提。現在李馭濤被逼得狠了,竟将這層臉皮撕破,衆臣一時間都靜了。
“在秦橋之前,從來就沒有過女子為官的先例。”人群中,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開口,乃是老臣江法:
“先帝提拔她本就是破格;現在秦氏謀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道理,陛下應該是懂的。”
皇帝冠冕後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遍,在心裏罵了一聲老不死,又将目光投向了大殿的左側:“張愛卿怎麽看?”
禮部尚書應聲出列,先對皇帝行了大禮,然後默不作聲地攙起了跪在地上的李馭濤。
李馭濤跪得久了,起身時還有些踉跄,他身邊的大臣卻沒人敢上前扶他。
張尚書扶着他站穩,這才開口道:“臣以為,今日衆臣之所以有此争論,是因為陛下沒有說清楚要将秦相與誰為奴。”
李馭濤猛然轉頭看向他。
皇帝饒有興味地向後靠在了龍椅上,單手支起下巴:“朕未曾說過人選,難道張愛卿已有猜測?”
張尚書站直身體:“陛下的決斷,臣不敢妄自揣測。”
皇帝:“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憋着幹什麽?”
張尚書沉默片刻:“庸宴,庸言念。”
皇帝臉現戲谑:“不錯,秦女未來的主人,便是安國大都督,我大荊的南境戰神庸言念。”
群臣寂靜。
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人腦海裏都浮現出了同一段故事:
庸宴,千古一将;毫不誇張地講,此人乃是大荊的救星。
這個人二十二歲走上戰場,北驅東肅,南逐海虜,從軍幾年從沒有打過一場敗仗,生生逆轉了大荊單方面挨打的局勢,一舉平定了南疆。
明明是盛國公家的長子,卻硬是靠着自己從最底層的士兵,用血用命,一步步走上了軍中最高的位置。
是這個男人,給了整個大荊朝站着的骨氣。
若非要說他這輩子還有什麽缺點,大概就是青春年少不懂事的時候,被一個風流浪子給狠狠騙了一把——
彼時大都督還只是個詩書為伴的世家子,十九歲那年的花朝節,他帶着自家幼弟在長青河畔看煙花,一不小心就入了秦橋的眼。
後面的故事理所當然,這個女騙子用一盞三文錢的花燈騙走了庸家幺兒,又用一個不要錢的笑容騙走了庸家長子。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年不到,秦大人的新鮮勁散得一幹二淨,她變得越來越“忙”,直到有一天,庸宴終于在督察院門口逮到了她。
那時她是怎麽說的?
“庸宴,冷靜點,這段時間我們都很開心不是嗎?好聚好散,咱們就到這兒吧。”
庸小公爺慘遭抛棄,連日買醉,因着庸秦兩家的身份特殊的緣故,當時連先帝都驚動了——
抓了秦橋關在太廟跪了三天,但她要一刀兩斷的心思卻還是一點沒變。
庸宴得知她的回答,傷心之下直奔沙場,拼死忘我,于是有了今天的大都督。
現在大都督想出這口氣,雖說過了些,但也實在……
實在不是不能理解。
皇帝語帶諷刺:“此番庸宴于陣前誅殺東肅王,又坑殺東肅二十萬衆,十年之內,東肅已無還手之力;最後一封軍報上就提了這麽一個要求,想要秦女為奴。”
“不給?”他緩了口氣,目光在朝堂衆臣臉上掃過一遍,一字一字說道:“誰拿出折中的法子,朕重重有賞。”
此話一出,幾位內閣臣子心下都有衡量。
庸宴立下不世之功,實已封無可封;此番,竟已驕橫到了要一國權臣為奴的地步。
皇帝話裏話外,已然對其十分不滿。
沉默中,張尚書再次上前:“就算沒有大都督之請,秦氏謀逆,秦相為避嫌也該查上一查;再說當年秦女只有十三歲,先帝生生提了她做監察禦史,本就惹了朝中上下議論……”
李馭濤怒道:“張瑞塗!她走到今天,一步一步靠的都是自己!你忘了當初你險些被全家下獄,是誰……”
皇帝突然開口打斷:“工部尚書李馭濤。”
李馭濤深吸一口氣,叩首。
“你很會說話啊,”他似有還無地嘆了一聲:“朕記得你是文泰四十年的庶吉士?你學問不錯,從今而後,便回家繼續進學去吧。”
輕飄飄一句話,一部尚書便就此成了白身。
他身後仍有許多人想要跪下請命,皇帝卻揮了揮手,內侍尖銳的嗓音在大殿中響起:“宣秦氏女秦橋上殿!”
大殿盡頭,一個身穿正紅官服的女人穩穩走來。
她身形纖細,峨眉淡掃,滾金邊的鶴衣收束出一把纖腰,路過李馭濤時俯身在他手肘上托了一把,對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一擡眼,群臣退避,不論是敵對方還是己方,都下意識地向她點頭為禮——
那是被秦相碾壓了三年後培養出的習慣。
那可是大荊朝開國以來最為風雨飄搖的三年,朝野上下,幾乎全憑秦橋一個人定海神針似地撐着;沒人會違逆她,也沒人敢違逆她。
秦橋走到大殿中央,負手站定,不閃不避地直視皇帝雙眼;兩人目光交鋒,一時竟不知誰才是這大荊朝真正的主事人。
片刻後,皇帝一聲冷笑,手指在虛空中向秦橋點了點:“秦女,你怎麽說?”
作者有話要說: 宴哥:“新文開篇!大量存稿!每天早九點更新!歡迎各位來嗑我和阿房的西皮!不甜不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