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晚照

我曾經想過,若有一天我離開了這人世,會怎麽樣。也許會有人笑,也許會有人哭。我愛的可能并落不了多少滴淚,我不愛的卻可能會淚如決堤。

使人黯然銷魂的,除了別離還能有什麽呢?情之至,悲之始。

此刻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玉生煙,想了很多很多。倘若他的病好不了了,我……

畢竟是我欠了他……

最近越來越像小姑娘了,動不動就流眼淚。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麽別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似乎我從出生開始便是米蟲,靠完父母靠李長庚,接着是綮翊,玉生煙。除了會對個對子吟首詩寫篇文章,我便什麽也做不了。

其實人生本就是一場無奈。我把頭靠在床邊暗自想道。然而此刻我只希望他能早些醒來。

想得多了自然犯困,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床上,玉生煙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墨色的瞳仁清如琉璃。他淺淺地呼吸着,安詳無比。

“你醒了?”我将臉埋到他胸前含糊不清道。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你的事,你不想告訴我,我也無能為力。算怎個,也只能為你擔心而已,什麽也做不了。只是有一件事,一切要以你的身子為重。”我仰起頭看他,眼眶濕濕的。

“好”他鄭重道。

“你光說好,鬼知道心裏是怎麽想的!”我悻悻道。

他攬住我的腰,在我額頭上印了一個吻,道:“阿毓,我這段時間總愛做夢,每次夢醒都怕你不在我身邊。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你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我是不是在你身邊,不管世人眼光如何,不管你多麽不願,都得學會承受,學會長大。這些天在甘漢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只因為有你。”

“你說這話什麽意思?玉生煙我告訴你,如果你敢抛棄我,我一定日日秦樓夜夜楚館,把你忘得一幹二淨!”我瞪着他道,“要不是家有嬌妻,小爺早就去怡香樓找樂子了,也不知道沉香嬷嬷有沒有找到新花魁。”

“阿毓,你變粗魯了。”他淺笑道。

“小爺就是粗魯,你管得着嗎?”我靠近他,溫熱的呼吸噴在他臉上,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我是你的娘子嗎?”他答非所問道。眼裏竟有一絲期待。

“你若說是便是。反正你長得這麽女氣,是人都會被你迷惑。”我玩着他的頭發道,“漂亮的小媳婦,哈哈”

天翻地覆間,兩人的姿勢已是換了。玉生煙眨着迷人的醉眼道:“當初也不知是誰被當成美人送到我這兒了”

“不許說不許說,再說下去小爺廢了你!”我捂住他的嘴道。仔細一聞又發覺有點不對勁:“你喝酒了?什麽時候喝的?”

玉生煙拿開我的手,微香的酒氣蕩漾在空氣中,旋繞在我鼻尖,惹人醉眠。他慢條斯理地在我臉上呼着氣,而我早就把持不住了。

突然,他燦爛一笑,将手伸到我□□。我面色一窘,恨不得找個地洞爬進去。

“今晚讓為妻伺候你吧,嗯?”他附在我耳邊道。

“你……”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了,“你是玉生煙嗎?我認識的玉生煙可沒這麽風流。”

“跟你學的”

“不要跟我……唔嗯……”這家夥學壞了。

兩人生澀地吻着,舌與舌互相糾纏着,待意亂情迷之時,他卻驀地離開我的唇,吻了吻我的鎖骨溫柔道:“阿毓,我想看落日。”

我起身,推開窗看了看天色道:“幸好還趕得上。我知道這附近有座山,我們可以上去看。”

玉生煙含笑點點頭。

草木昏黃,裹着金邊。前方崎岖的山路,也蜿蜒成了一縷青煙。我顧及他身子,本想讓他施法去的,畢竟快一點。但他說親自走一遍更有意境。

偌大的四周,竟阒無一人。我輕牽着他的手,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踏進了心坎。像我這麽狂傲不羁的人,最近也是傷感了起來。許是情随事遷,許是其他。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狐仙廟撿的那支簽“豈知草木無情物,亦能牽引三生愁。”人人皆言草木無情,卻只有草木善始善終。文人騷客皆鐘愛借草木抒情,卻沒一個将情寄托給桌子椅子的。這是因為同是死物,草木卻像更有魂靈。随時光繁華慘淡凋零,多像人啊!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我只覺得爬掉了半條命,而玉生煙也是臉色不好。紅彤彤的豔陽就在面前,只看得滿眼金光。

我們并肩坐在地上,仰頭看着落日。

“阿毓,知道‘玉生煙’這個名字是怎麽來的嗎?”玉生煙突然問道。

“難道不是你的名字嗎?”我反問道。

玉生煙低頭想了會兒,神情有些凄涼:“梧桐夜半冷玉樓,折枝也拟苦生憂。不勝人間煙火地,百轉輪回未是家。”

“好文采,想必你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的吧!”我道。

玉生煙試着勾勾唇角,可是那笑容卻有着說不出的苦澀和寂寞。我從沒見過他如此。他呢喃着,似乎是訴與夕陽,亦或是訴與晚風。“是啊,你都忘了,只有我……還記得……”

“你說什麽忘了?我沒聽清。”我轉頭問道。

“沒什麽”他擡起頭,我這才發現他近日清癯不少,下巴尖得幾乎可以把紙戳出洞來。“阿毓,你相信有來生嗎?”

“我聽說黃泉路上和忘川河畔皆種有彼岸花,白的叫曼陀羅華,種在黃泉路上。紅的叫曼珠沙華,種在忘川河畔。白的代表着人最純潔的靈魂,紅的卻是人痛苦的靈魂。當魂靈經過時,會因花而憶起前世今生。忘川河畔有石名三生石,人的三生皆刻在上面,字字似血。在上了奈何橋後長嘆一聲,便将用眼淚熬制而成的孟婆湯一飲而盡,忘卻一切重新投胎。

“今生已經過去了,即便來生再續,也難保是他年的心腸了。以前我是個瞻前顧後的人,但是有人跟我說,只要把握住現在的,未來,管它是坎坷還是風平,今生之事今生了,又何必推脫到來生?”

“煙,你說我前世會是什麽樣的?”我徐徐道。

“秉性跟今生倒相似,只是添了幾分執着。”玉生煙道。

“你怎麽知道?”我不滿道。

“若不是你前世的過錯,今生又怎會如此。”他倒揭起我傷疤來了。

“即便如此,本公子也是賺了。那半仙還說本公子命中多情,有因無果。我現在不是多了個大美人嗎?以後若是見着他了一定得跟他理論!”我極是放蕩地攬着他的肩道。

玉生煙只是笑笑,并不理我。

有的時候一語成谶,便是如此。

我曾聽老一輩的人說,可以說狠話傻話假話雲雲,唯獨不能說絕話。因為話說得太絕,便免不了生事端。有的時候你越想這樣,命運卻越愛給你當頭一棒。

那時候我沒有細想過,也從未在意過。

夕陽西下,漸漸地與地相齊。一縷縷光線逐漸被黑暗代替,吞噬着,咀嚼着,刻骨的疼痛。

雖說山林裏是個極其暧昧的地方,郎情妾意,纏纏綿綿,但是,本公子向來不喜黑夜,尤其是在如此空曠的地方。

幸好,還有玉生煙。心裏正想着,擡頭時卻發現他不見了,生生地消失在山上,消失在黑暗之中。

晚風吹拂着鬓間的碎發,擾亂了視線,我透過墨色的發縷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空空的,只有我的手。

“煙?”我試探性地喊着,沒有人應我。心亂如麻,幾乎到了癫狂的地步,我不斷地轉身尋找着,卻發現自己好像在一個圈裏,四周永遠是一樣的景物,包裹着,壓抑着……

我蹲下來,抱着自己的頭,極其痛苦。那個許久沒有閃現的畫面,突然又浮出了記憶。還是那一片茫茫雪地,白衣人跌跌撞撞地走着,腳下是一串串紅豔的腳印。北風呼嘯,吹起了他單薄的衣袂,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了他。

倘若天地間只剩下我……

許是感應到了什麽,我松開了手,瞧見面前垂着人的衣衫,在月色中瑩白如仙。

“你去哪兒了?”剛才我都沒有哭,可是現在,卻泣不成聲起來。我承認自己是個很懦弱,很沒有安全感的人,有很重的依賴症。

玉生煙将手伸到面前,手心是一朵美麗的花。我從沒見過如此美的花,集各色于一身,不但不顯得繁瑣,反倒越發得絕倫。

我的話有點顫抖,不可思議道:“這是……無邪?”

玉生煙點點頭,眸子清亮無比。

“你怎麽發現的?”房中,我問道。

“洛水說無邪喜好在月圓之夜出現,我也是無意間看到的。”玉生煙将它收進錦瓶道。

“這是不是說明,你的病可以治好了?”我不确定地問道。

玉生煙含笑點頭。

喜悅湧上心頭,若不是怕他承受不住,就抱着他轉幾圈了。轉念一想,不對,剛才他還害我難過得不得了,我激動什麽。

“如果你下次再把本公子丢下,本公子再也不要理你了!”怎麽聽怎麽覺得像是姑娘家在賭氣,管她的,反正本公子樂意。

“放心,不會有下次了。”他道,“餓麽?下樓吃點飯吧?”

我邪惡一笑:“餓,當然餓。但是我不想吃飯,我想吃你。”說完便将手摸到他腰間,還沒碰到他的唇,卻突然聽得外面隐隐傳來哭聲。一頓一頓的,聽得出是在努力隐忍着,凄厲而悲哀。

我忙拉着玉生煙去一看究竟。

清冷的月光下,一個黑黢黢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欄杆上。那人背對着我們,肩頭微微顫抖着。

“這位小哥,為何在此哭泣?”我雖然知道這樣打斷別人是很不禮貌的,但我忍不住去問,或許可以幫忙呢!

那少年的動作突然一頓,轉頭看向我。那是一個非常清俊的少年,眼神銳利無比。

“你別誤會,我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難處,需要幫忙。”我解釋道。

少年站起來,望着圓月道:“無礙,只是想起故人了,”

“一定是你愛的人吧?”我毫不遲疑地問道。

少年側頭詫異地看我一眼,點點頭。

“能告訴我你為何哭泣嗎?”我循循道。

少年想了良久,點點頭,神色恍惚,仿佛在回想:“我和他皆是一個官宦子弟,自小便是好朋友,形影不離。我是一個調皮鬼,不好好背書,總愛捉弄同學。闖了禍,他替我攬着。被罰抄書,他幫我寫。

我們對彼此熟悉得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紋路。我知道他睡覺不老實,總愛踢被子,因此常常半夜爬起來為他掖好被角。他知曉我喜愛吃葵花籽,但又懶得磕,他便時常為我磕好,使我不用動手便能吃到。”

“這樣,不是挺好嗎?”我道。

“壞就壞在太熟悉彼此,因此才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關注他的小動作小細節,為他擔憂為他欣喜。那時,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但是我從未對女子這樣過。”

“那他知道嗎?”玉生煙突兀地問道。

“這種龌鹾的想法,我怎麽可能讓他知道!不單是不會被雙親認同,更不會被世人認可,我自己纨绔也罷,不能毀了他的前程。只要我自己知道,便可。可是,他卻要娶妻了……”

“啊?”我趕緊捂住了嘴。原來此“他”非彼“她”!

少年并未注意,只是自顧自地說着:“他要娶妻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娶妻的前天晚上,我們在小時候最喜歡玩的地方見面,他喝得昏醉,我也喝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什麽也記不清了,卻只聽得他說了這樣一句話‘若我不是我,你不是你,該多好’”

“既然他已有妻室了,那你……”我道。

少年伸手扶住欄杆,臉上明明滅滅,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他成親後,我也死心了,可是,前幾天我在他身上撿到了它”少年從懷裏摸出一個平安符,他将平安符拆開,裏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卻都是同一個字。

“這是很小的時候我為他求的平安符,那天從他身上滑落,他不知曉,我卻将它撿走了。字跡是他的,填滿整張紙的卻是我的名字……”

“我才知道,他心裏也曾有我。只恨我那時猶豫不決,若能重來一次,我定不顧一切帶着他離開,縱是浪跡天涯又如何?也做得自在神仙。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幼年時他說過,每當月圓之時便是他在想我,現在,我……”他将額頭抵在欄杆上,似乎很痛苦。

“造化弄人,這是我們都無可奈何的。但是,這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相愛,不一定就要在一起。有時候放手,也是另一個天地。”我拍拍他的肩。

“你的話,我現在不是很懂,但我相信有一天我總會懂的。”他揩拭眼角的淚花,努力地微笑道。

我們離開時,他還在倚着欄杆,癡癡地看着天上的月。

“阿毓,你方才說相愛不一定要在一起……”玉生煙望着我道。

“這得分情況,于你我,就不必了。”我搖搖頭道,朝他勾勾手指,“小煙煙,你今天說要伺候本公子的。”

“我幾時說了?”他也開始耍賴了。

我将他推到床上,表情猥瑣無比:“小美人,你就從了爺吧!”

作者有話要說: 寫小說,不是為了取悅自己,也不是為了取悅別人,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心。心疼煙,也心痛翊。雖說翊的筆墨不多,但後文會有提示。

小說,既是寫他們,也是寫自己。我不喜歡過多地虐,人世間苦惱已夠多了,不需要為了賺幾點眼淚就違背自己的心。希望諸君理解,●v●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