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舒池回去之後就沒覺得周圍消停過。
二姐是晚上醒過來的, 看到舒池就開始哭,一?陣兵荒馬亂的探病,又到了第二天。
家離醫院也有點路, 舒池住在醫院對面的旅店, 大姐好幾次都說讓舒池去她家住兩?晚,舒池都拒絕了。
每次都是這樣,舒池一?年到頭沒什麽?其他事也就過年回來, 就算是過年也不住家裏?, 寧願睡在賓館。
大家從小一?塊長大,家裏?就是一?個老宅,泥土房還因為臺風天塌了, 又窩在棚戶裏?住了兩?年,等父親工地結了賬才又去租了一?套。
等舒池上初中的時候, 一?家八口?人就住在兩?室一?廳。
三個姐妹和奶奶住在一?起, 父親母親和弟弟一?間, 爺爺睡在客廳隔出?來的小床上。
即便孩子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長租的房子還是沒有改變。
到現在那套房子早就退租了, 爺爺去世, 父母帶着奶奶住在小弟家裏?。
舒池的确沒地方去。
舒華也就是客氣一?下, 她知道就算把舒池領回家, 也不知道讓妹妹住在哪裏?。
元旦一?共就三天假,舒池回來以後就沒睡飽過。
醫院對面的旅館隔音太差,才五點就能聽到樓下集市擺攤賣鴨子的聲音, 一?些家禽的聲音鑽進耳朵裏?, 饒是舒池睡眠質量不錯, 都很難抵擋這種久違的嘈雜。
她照顧了舒清兩?天,二姐夫也只來過一?回, 倆小孩都下午才過來,由舒華領着。
二姐舒清短發,臉比舒池圓一?些。
只是長期的疲勞挂在臉上,加上夫妻關系婆媳關系不和睦,她的眼神總是黯淡的。
Advertisement
舒池坐在病床邊削水果,一?直陪着二姐。
舒清看着拿刀削蘋果皮的妹妹,問了句:“你?什麽?時候走?”
舒池:“過幾天吧。”
這邊天氣沒荊市冷,不下雨還有點熱。
舒池穿得薄了一?些,她削皮利索地很,還不會斷,最後長長的果皮掉在垃圾桶裏?,她把蘋果遞給?舒清。
二姐剛挂完水,手上的留置針看上去格外顯眼,問:“工作不要緊嗎?”
她的聲音聽着都有氣無?力的,舒池抽了張紙擦了擦手,搖頭:“反正也做不完的。”
舒池削完蘋果又去看護士給?的藥,寫着午後服用。
又伸手去拉床頭櫃的扶手,去看下午還有什麽?要做的,一?邊說:“四點還有一?個ct,吃完你?睡會。”
舒清一?邊吃蘋果一?邊看舒池,她們?姐妹都歲數不小了,老大四十多,頭發都白了。
家裏?四個孩子,除了舒池也都結婚了,來看舒清的時候都拖家帶口?,熱熱鬧鬧的。
以前舒清覺得這樣挺好,人活着有個倚靠,但她現在看舒池,又覺得很自由。
二姐問:“老三,你?覺得我離婚好嗎?”
昨晚舒池去吃飯的時候大姐又因為這事跟舒清說了一?頓。
舒清能感覺到大姐的口?氣緩和,卻還是不敢看她們?父親。
家裏?母親做不得主,從小到大在外打工的父親對兒女的婚姻都能插手,離婚他第一?個不同意。
舒池覺得父親更?像個外人,還比不上舒健這個沒有血緣的弟弟。
起碼舒健得知二姐夫在外面亂搞,抄起棍子就要過去了,親爹卻在一?邊抽煙,施施然地說罵一?頓就得了。
舒清做完手術出?來剛睜開眼沒多久,她爸就要來罵她,還是被舒池攔住的。
現在二姐殷切地看着舒池。
她有時候覺得舒池不太像她們?家的孩子,都是出?去打工的,偏偏舒池就混得很好。
舒池沒擡眼,聲音淡淡:“你?不想和他過就離婚。”
她還在看着開出?來的診療單以及繳費收據,舒清還要靜養很久,舒池嘆了口?氣:“你?不是想好了?還問我?”
舒池看了眼二姐,想到自己上小學的時候,舒清還是個喜歡偷偷收集帥哥海報的小姑娘。
她們?家的小孩都沒零花錢,去學校上學的午飯還是愛心午餐,一?年到頭自己能有個幾塊錢都不錯了。
純粹是親媽打麻将得來的零頭,還得藏好,不然又會不翼而飛。
多數是被奶奶拿走。
舒清的夢想一?直是嫁個喜歡的人,二姐夫長得還可以,個子高在舒清眼裏?加分。
兩?個人是打工認識的,沒多久就有了,然後再?結婚,算來也結了十幾年了。
這幾年舒清過得不快樂特別明顯,舒池一?年就回來一?次,也看得出?來。
她關注了舒清的短視頻賬號,有些心情?顯而易見。
一?開始還只是打氣能熬過去,畢竟有感情?。
後來兩?個人開始吵架,男人動手,就很難忍下去了,更?別提還是當着孩子的面動手的。
這個時候沒別人。
大姐一?天也沒什麽?時間呆在這裏?,她跟丈夫開了一?家賣海貨的店,開了店的人基本就沒什麽?時間出?來。
她們?的父母一?個白天還要出?去上工,晚上來一?下就不錯了,來一?下又冷嘲熱諷。
對舒清來說家裏?的婆婆更?是尖酸。
這個時候隔壁床的女人去做檢查,病房裏?就只剩下舒池和舒清。
窗外有一?棵很高的樹,陽光很好,看上去仿佛是春天,也能看到在草坪玩的孩子。
女人哭了,舒池抽了張紙遞給?她,又去拍對方的背。
舒池:“決定了就不要哭了。”
舒清拍了她一?下,“你?倒是從小倒大都不哭。”
舒池:“沒什麽?好哭的。”
她一?張臉是乍看的兇,隔壁床的女人趁舒池不在還問了句你?妹妹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
舒清搖頭,卻不知道怎麽?說。
是奶奶給?舒池劃出?來的?
這怎麽?說。
舒池:“哭也不會有人可憐的。”
她的口?氣很平淡,仿佛這是她的人生經驗一?般,末了拍了拍二姐的手:“不要怕,反正他也不會不同意。”
這倒是真的,現在二姐夫舒池早晨碰見過,對方有些發福,完全不像當年新婚的樣子。
跟這個小姑子随便說了幾句,出?軌對他來說好像毫無?愧疚,說他也想離婚。
舒池沒動手,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舒清:“我有點怕。”
舒池:“怕什麽??”
舒清又不說話了,舒池問:“怕爸媽還是怕鄰居?還是怕孩子?”
舒清都怕,她結婚得太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結婚。
反正認識的像她這麽?大的都結了,那碰見個喜歡的,結就結呗,孩子一?生,卻好像沒了之前的熱絡。
舒池又問:“二姐,你?有想做的事嗎?”
舒清一?開始在廠裏?打工,結婚後就帶孩子偶爾找份臨時的工作,她的工資不高,還要問老公拿一?點。
她像是從來沒聽過這句話一?樣,微微擡眼,啊了一?聲。
舒池又問了一?遍。
她的袖子往上撸了撸,這件外套還是在溫泉山莊穿的那一?件,舒池一?只手伸進兜裏?拿手機,一?邊卻摸到了一?串圓圓的東西,是丁芽的那串桃花珠。
這兩?天的家長裏?短讓她都沒能喘口?氣,這個時候卻好像摸到了一?簇桃花,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舒清早就發現這個妹妹身?上的氣息柔和了許多。
很多時候舒池回來,身?上都籠罩着一?股霧沉沉的感覺。
舒池本來就長得有點兇,又不太熱絡的樣子,即便是大過年大家難得不吵架聚在一?起,舒池也是坐在邊上的人。
“有……”
舒清低低地說了一?句。
她的臉色還很差,這次住院仿佛掏走了她的精氣,聲音都有氣無?力的。
舒池點頭:“那就去做。”
舒清詫異地看向她:“你?都不問我想幹什麽??”
舒池理所當然地說:“你?不就是想開美甲店麽??”
女人搖頭,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針孔,輕聲說:“大姐罵我不切實際。”
舒池嗯了一?聲:“确實有一?點,可能會虧本。”
她直接得噎住了舒清,隔了一?會舒清才說:“所以算了,我離婚以後還是找個廠裏?的,能按時接……”
舒池打斷她的話:“做吧,你?小時候不就喜歡這些,還撿過垃圾堆裏?別人不要的指甲油。”
她們?那時候住在群租房,樓上住了一?些年輕女人,奶奶每次在香風中破口?大罵這群小姐。
舒清卻會去撿她們?不要的指甲油。
那些擰開蓋子都有些困難的,差點凝固的,過期的指甲油。
舒清有點不好意思,她的短發別在耳後,手指勾了勾被子:“你?還記得啊……”
舒池點頭,“我會幫你?的。”
舒清卻不說話了,她沒臉看舒池。
舒池當年一?個人出?去打工她也沒幫上什麽?忙,自己做姐姐的沒給?妹妹做什麽?,反而還要妹妹幫她。
舒池卻抓住了她的手,“二姐,別見外。”
她的手甚至比舒清的手還不好摸。
都是出?去打工過的女孩,舒清早早結婚,幹活的同時帶孩子,舒池完全走上了另一?條路,她頭也不回,甚至可以說是倉皇逃竄,不想重蹈覆轍。
當年舒清就很不懂舒池的選擇,這個時候又聽舒池問:“二姐,你?後悔結婚嗎?”
舒清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隔了好半天,她才說:“可是,總要結婚的啊。”
說完她又覺得好笑,結婚還是在鬧離婚。
“老三你?放心,我不會像媽那樣催你?結婚的,”她之前也試圖給?舒池介紹過,這個時候想起,又覺得當時的心理有點微妙,“我就是怕像大姐那樣被相親才結,發現自己挑的也沒那麽?好。”
反而是舒池的狀态最好。
她說着說着又要哭了,不知道從哪點上心頭的一?點凄楚,看着這個向來堅強的妹妹,“但你?老一?個人,我還是覺得很不容易。”
舒池:“還好,都會熬過去的。”
舒清也是初中畢業就去打工了,說不出?什麽?很深奧的話。
在這個午後,沒有別人的場合,她驀地想到自己要結婚的那一?年,她跟上初中的舒池也在這樣的午後聊過幾句。
她問舒池以後想做什麽?,什麽?時候找對象。
舒池那年更?黑,更?瘦,手腕甚至有點嶙峋,尋常女孩的靈動在她身?上一?點也感受不到。
還是個啞巴。
舒池拿着舒清的手機,用短信發件箱慢吞吞地打了一?句——
沒人會喜歡我。
我想開自己的店。
當時舒清就有點心酸,畢竟妹妹是個啞巴,找對象只會配個條件更?差的。
可是舒池并不傻,開店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沒人喜歡,有個財産傍身?。
多年過去,在這個午後,舒池熬過那些苦日?子,也算是村裏?混得好的。
她的眼神一?如當年,卻反過來問二姐想做什麽?。
舒清羞愧不已,只覺得妹妹一?直那麽?清醒,自己卻過得稀裏?糊塗的。
她問舒池:“那你?說的有人喜歡你?,是真的嗎?”
舒池卻笑了,她是個不愛笑的人,就算吃到糖,也很吝啬笑容。
這個時候舒池撚着手裏?的桃花珠,點點頭,居然有種過期的青澀,“真的。”
她總感覺丁芽喜歡她。
可舒池更?确定的是——
“我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