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翌日,盡管做足了完全心理準備,與傅家道別時,傅星河仍舊紅了眼眶,不敢回頭看那些殷切的眼神。
傅寒臉上多了幾道皺紋,他這輩子對女兒沒有幾回好臉色,以後再見就是貴妃和臣子的身份。
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太嚴厲,父女情分不深,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太縱容,傅星河直到今天才有一點人樣,矛盾交織的心理在這個日子擰成了難言的不舍,被火紅的鞭炮聲燙成了眼眶裏的熱意。
傅星河定了定心神,看着近在咫尺的巍峨宮牆,傅家人對她太好,好到她沒有理由逃婚。
原先還想着,婚事不如意,就讓明楓把她帶走,全京城大概沒有人能阻攔。
現在……只能罵兩句狗皇帝了。
轎子停在皇宮正門,從這裏到溫華殿,需要傅星河下攆步行。貴妃上午進宮,其他人下午進。
前庭和後宮交界的織河橋邊,一襲明黃長身玉立,等待貴妃觐見。
孟岽庭象征性地接見貴妃,耳邊是兵部劉大人滔滔不絕的邊關彙報。
兵部侍郎說得口渴,鬼知道陛下在大喜日子為何不叫個禮部尚書前來掌控流程,而是叫他個大老粗站在這裏彙報軍事。
他們陛下太勤政了!
孟岽庭站着聽兵部文書,不時詢問一兩句,看似耐心極佳,眼神卻極為淡漠。
一大早禮部尚書就進宮唠叨,明明才三十出頭,規矩一套一套,被他強行打發走了。早知貴妃進宮他要站這裏接見,不如封個嫔就夠了。
一炷香前就看見傅星河出現在拐角,為何現在還沒有走到他跟前來?
這女人不會跑兩步麽?
倩貴妃本人穿着繁重的正式禮服,光頭飾就有幾斤重,心裏也是不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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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孟岽庭旁邊還有個官員見縫插針地彙報政事,一下子明白了,這皇帝怕是也不喜繁文缛節,趁機辦公呢。
傅星河一掃煩悶,勾起嘴角,從健步如飛,無縫切換成纖纖細步,珠玉相擊的金步搖輕晃着垂下,如綴千金般風吹不動。
孟岽庭冷笑:“竟敢故意拖延時間。”
福公公心裏一突,仔仔細細觀察貴妃儀态,小心翼翼道:“後妃首次過織河橋,講究襟不飄、形不晃。當年太後娘娘也是步步生蓮,象征穩持中宮。”
依他看,貴妃是把這規矩練得爐火純青,挑不出錯!
“是麽?”孟岽庭皺眉,他覺得傅星河是故意耍他,方才拐角時分明腳下生風。
但顯然,在場沒有人認同他們陛下,并且搬出了太後。
自己選的貴妃,自己受着。
孟岽庭又等了一會兒,傅星河終于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行大禮。
靛藍色的貴妃服廣袖長擺,上面用銀線繡着張翅欲飛的鳳凰,面料絲線在霞光之下流光溢彩,華貴無匹。
靛藍色襯得傅星河膚白勝雪,雲鬓花顏,她低頭行禮,金步搖珠玉垂下,遮住了那雙靈動的雙眸。明豔和清麗,兩面生花。
孟岽庭伸出食指抵住了傅星河金步搖的纏金鳳尾,阻止她繼續叩拜:“夠了。”
給傅星河梳妝的命婦勁兒很大,發髻梳得特別緊,孟岽庭一戳,傅星河為避免頭皮疼,就得仰起頭來。
孟岽庭視線停留了幾秒,驀地收回手。
傅星河不客氣地起身,笑眯眯地謝恩。
孟岽庭一會兒覺得她沒心沒肺,什麽時候都能笑得出來,一會兒覺得她心機深沉,他一發話說“夠了”,她馬上順水推舟站起來,也不知剛才守規矩走那麽慢的人是誰。
前後行為矛盾,壓根不怕露餡。
孟岽庭言簡意赅:“好好在溫華殿呆着,不要随意走動,缺什麽就讓伍奇或夏眠去內務府領。”
話音落下,那邊等待迎接貴妃的溫華殿宮人跪下,一共兩男四女,左側一身材高大長相敦厚的太監自我介紹是伍奇,右側一清秀溫婉的丫鬟是夏眠。
傅星河看出這兩人都會功夫,底盤很穩,為了軟禁她,孟岽庭煞費苦心。
傅星河垂下眼:“謝陛下恩典。”
說了兩句,孟岽庭便要離開,臨走前沉吟了下,囑咐一句:“保持後宮清淨。”
傅星河:“……遵旨。”
她看着孟岽庭來去匆匆的背景,忽然想起自己招的幾名頗具活力的秀女,嘴角溢出一聲輕笑。
她只保證溫華殿清淨。
溫華殿坐落于後宮西北側,靠近中軸線,是除了皇後寝殿之外,最大的一座院落,假如皇帝後宮三千,一些宮殿還要接納其他低品級的後妃。
孟岽庭後宮人少,偌大的溫華殿就只有傅星河獨居。
傅星河到達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換下來,釵環鎖進抽屜,素衣着身,青絲系帶。
貴妃變裝,夏眠有點反應不過來,詢問道:“娘娘,這些都要收起來嗎?”
娘家準備的、陛下賞賜的,一共好幾奁的珠寶,娘娘就不準備再戴了?
況且,說句不好聽的,剛封的貴妃在後宮打扮得比寡婦還素淨,對陛下是大不敬。
傅星河裝模作樣嘆了口氣:“女為悅己者容,你說,陛下會踏足溫華殿嗎?”
夏眠沉默不語。
傅星河又問:“本宮能四處招搖嗎?”
夏眠繼續沉默。
“那我穿什麽,有區別麽?”
每天穿三斤,戴三斤,浪費力氣。
照理說,此時應當大方賞賜宮人,但是孟岽庭派來的人不可能被輕易收買,做多了反而鬧不愉快。
再者,傅星河想起遠在江南賺錢的明楓。
賺錢不易,本宮要省着花。
傅星河琢磨着,怎麽把這些換成錢交給明楓。
她一一打開嫁妝箱子,除了夏眠和伍奇無動于衷,其他人或多或少有點好奇太傅府的家底。
傅寒當了二十年太傅,先帝聖寵不衰,又當了一年首輔,想必貴妃的嫁妝羨煞旁人。
傅寒還被稱為太傅,而不是首輔,是他們陛下總是這樣稱呼,似乎想時時提醒他的身份是廢太子的恩師。
在其他人眼裏,太傅家底首屈一指。
因此,當傅星河打開一箱一箱的書時,連夏眠也驚訝了一下,對貴妃另眼相看。
傅星河命太監把博古架上的瓷瓶花盆都撤走,然後不假他人之手,把書一本一本擺了上去。
這些書以後要還給二哥的,傅星河分外愛惜。
整理這些書就花了傅星河一下午時間,中間有宮女彙報其他後妃也入宮了。
“娘娘要不要接見她們?”
後妃都是傅星河招進來的,給傅星河磕頭謝恩都不為過。
傅星河:“不見,告訴她們,請大家各過各的,互不打擾。”
夏眠:“……”雖然陛下是這麽想的,但是貴妃未免也太直白了。
“慢着,就說本宮明早有空。”傅星河突然想起暴君說的“責任終生制”,暗罵了一聲,叫夏眠把收起來的貴妃服飾整理一套準備明天穿。
入夜之後,皇宮萬籁俱寂,偶爾有禁軍從遠處巡邏而過,巡邏後宮的多由太監組成,一行人經過,連腳步聲也比禁軍輕上許多。
傅星河睡不着,打着燈籠把溫華殿都逛了一遍,這裏配備小廚房和小花園,算得上一個不錯的囚籠。
她推開廚房的門,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想吃什麽都可以自己做。
傅星河親自招過廚師,也經常去後廚監督衛生,空閑下來,就跟着五星級大廚提升廚藝。中餐、西餐、甜點,都學個皮毛。
秋夜不長不短,傅星河不習慣早睡,在外面逛了一個時辰,估計有一萬步才折返。
後妃向來養尊處優,夏眠開始理解陛下為什麽派她盯着倩貴妃,動作慢一點的小宮女還真跟不上貴妃。
她留意到傅星河一個時辰內,一共看了二十五次溫華殿的大門。
貴妃在宮外長大,一定很想出去吧。
不說貴妃,當初有個去鄰國當奸細的任務,秋醉和她還搶着要去呢。但陛下說,秋醉比較冷心冷情,更适合行走江湖。
“你在擔心誰?”傅星河問。
夏眠一驚,低頭道:“奴婢在想以前的一個好姐妹,一年前放出宮,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傅星河稀罕:“你們這種武功高強的,居然還不用終生效力?陛下對你們不錯。”
這一想,傅星河就有點酸,憑什麽她不出意外得在宮裏呆一輩子?
夏眠一噎,不知道貴妃是想試探她話的真假,還是真心實意地恭維陛下,便道:“陛下隆恩。”
傅星河一邊想着“本宮憑什麽沒有”,一邊洗漱睡覺。
不出門也有好處,她不用卸妝,躺下就能睡。
翌日。
傅星河再次見到了她當初選拔上來的秀女,所有人都換了發髻和衣裳,乍一看姹紫嫣紅,暴君豔福不淺。
“別跪,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本宮的要求只有一個,井水不犯河水。”傅星河有豐富的管理酒店經驗,後宮某種意義上可不就是孟岽庭的指定商務酒店。
她沒有興趣幫孟岽庭管理後宮,懶得客套。
指腹抵着書脊,抽出一本書來,傅星河走回主位,“這本是什麽?”
“回娘娘,是《大熙律》。”燕翩翩封婕妤,一身紅衣,張揚耀眼,第一個回答。
“沒錯,是刑律。”傅星河漫不經心,嘴角還帶着笑意,“聽說,最好用的宮鬥手段,都寫在這本刑律裏。”
屋裏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