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命中一死劫
司徒熠醒來時, 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裏逼仄、狹窄,四?周都是碎石磚瓦摞成的牆壁,散發出潮濕的黴味,幾?乎不透光。
唯有一丈外, 碎裂的磚石中露出一條縫隙, 隐隐約約冒出橘紅的光芒, 伴随嘈雜的嘶喊聲明明滅滅。
“……”
司徒熠一臉懵逼,他不是剛回到小竹樓麽?
不過躺在榻上休憩了片刻, 為何睜眼就到了這裏?
這實在太古怪, 饒是司徒熠心大,也不敢輕舉妄動,首先摸了摸腰間一直挂着的閻羅刀, 結果?摸了個空。
司徒熠:?
經?過再三?确認,司徒熠發覺他的刀、他随身攜帶的法寶、他準備送給洛羽的詩詞小冊全都不見了,連法力都被?壓制,不能用了……
司徒熠大腦一片空白。
他一定在做夢吧!
這樣想着, 司徒熠試探地朝前方爬去——他似乎身處一條僅供一人爬行通過的地道中。等那縫隙越來越近,變得觸手可及,司徒熠湊上前,用手扒開?了擋在眼前的一塊碎石。
視野登時變得清晰, 各種?嘈雜的聲音放大數倍,猛地撞入他的耳朵。
司徒熠愣住了。
他似乎身處高處,往下看,是四?散奔逃、尖叫推嚷的人群,往前望, 是流矢萬千兵戈擾攘,通天火光燒上高達百丈的古城牆。
城牆上, 站了幾?個熟悉的人影,正?俯瞰下方,互相交談。
天教三?大宮主,奚無命、花煜、禪一……還有左右護法,風霆,雷鈞。
每人手上都提了至少兩個人頭。
血淋淋的,看不清模樣。
好在雖然?法力不能用,聽力還是不錯的。司徒熠豎起耳朵,努力從?一片冗雜中分辨出不同人的聲音。
“城破了!皇帝皇子全被?殺了!通天教要改朝換代,關咱們老?百姓什麽事?!”
“呸!至死不做亡國奴!你難道不是羽國人?”
“哪裏還有什麽羽國!國都被?滅了,皇族血脈斷絕,無人生還!趕緊逃命要緊啊!!!”
聽到這些話,司徒熠怔了怔,心想,羽妹不就是羽國人?
她正?是羽國國滅後?,唯一一位幸存的公主。
“……”司徒熠毛骨悚然?。
他是進入了洛羽的記憶,還是進入了什麽幻境之中?
師尊與仙君都說通天教随時會攻來,這會不會是敵人的陷阱?
沒等司徒熠想明白,他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只見混亂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身着青色的布裙,披頭散發,形容狼狽。從?司徒熠的角度,看不清當時還只有六七歲的洛羽的神?情,小女孩痛不欲生的哽咽聲卻穿過無數紛雜的聲音,落在他耳畔。
“放開?我!我不走——!!!”
“父皇、母……唔!”
旁邊高大的黑衣人一把捂住少女的嘴,被?咬的血肉淋漓也沒有松開?:“殿……小姐,老?爺有令,屬下務必保護小姐安全。”
說完,黑衣人竟不顧洛羽的掙紮,一手刀劈在了洛羽脖子上。
洛羽頭一歪,昏了過去,被?黑人抱在懷裏,和周圍的流民一起朝城門外湧去。
司徒熠只覺一簇火苗從?心底燃起,未經?思考,身體便先一步動作——他暴力破開?周圍遮擋視線的磚土,從?密道中一躍而下。
“羽妹——!”
司徒熠腳下一空,并未落到實地,無數斑斓的色塊從?他身邊流過,仿佛時空隧道一般,将?他送到了另一個場景。
待那一陣眩暈過去,司徒熠重新恢複視力。
他驚訝的發現?,方才他拼命追逐卻沒有追上的洛羽,竟然?就在他的身邊。
司徒熠下意識轉身,一下子抱住小小的洛羽:“羽妹,你沒事吧?”
雙手卻穿過那身影,抱了個空。
司徒熠更懵了。
……這個羽妹是假的?
難道只是幻象?
不論司徒熠神?情多麽驚駭不可思議,身旁的洛羽都不受影響,仿佛感知不到司徒熠的存在。
她依舊看上去六七歲大小,穿着青色的小裙子,用尋常麻布制成,十?分簡易粗糙。頭頂紮了兩個小啾啾,用青色布帶纏繞幾?圈,不知道是誰的手筆,兩個小啾啾一高一低,分明是歪的。
如果?不是她神?情陰鸷、死死咬着嘴唇,似乎在竭力壓抑暴躁,看上去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小女孩。
洛羽似乎很難受,伸手把青色布帶扯掉,恢複披頭散發的模樣。又去拽自己的裙子,力氣之大,恨不得把裙子撕爛。
司徒熠幾?乎從?未見過洛羽這個模樣,心疼的同時又有點被?吓到。
他想,羽妹怎麽了?
是裙子穿的不舒服?
他們又在哪裏?
司徒熠終于回過神?,開?始打量周圍環境,發現?他們似乎又來到了一個洞穴之中。
周圍依然?黯淡無光,只有不遠處,一個小縫中露出一點昏黃的光芒。
洛羽把裙擺撕得稀爛,好險沒有衣不遮體,就那麽站在原地,捏緊拳頭,胸膛劇烈的起伏,好一會兒才走過去,眼睛透過狹窄的小洞,朝外望去。
洞外的景象同時落在司徒熠與洛羽眼中,慘烈到司徒熠汗毛倒豎,差點吐出來。
一地鮮血碎肉。
幾?個黑衣人跪在地上,垂着頭,不知死活。
他們顯然?遭受了酷刑,有的被?卸掉胳膊,有的被?卸了腿,有的被?剜掉肉,胸前血肉模糊,只露出幾?根慘白的肋骨。
禪一一身金色袈裟,手持天罡杵,握住杵柄向上,迫使其中一個黑衣人擡頭。
那人的脖頸發出“咔咔”的扭動聲,擡起頭時,兩行血淚順着空洞的、已經?沒有眼珠的眼眶流下來。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禪一漠然?道,“洛羽在哪兒。”
黑衣人口中發出唔唔聲,片刻後?,口中鮮血狂湧。
竟是不堪其辱,咬舌自盡了。
洛羽渾身顫抖起來,司徒熠也遍體生寒。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禪一将?天罡杵“咚”一聲跺在地上:“炸掉所有山洞,掘地三?尺,也要把洛羽給我找出來。”
周圍天教教徒齊聲道:“是!”
他們在洞口燃火吹煙,火光與濃煙很快順着四?通八達的密道,籠罩住藏身其中的洛羽與司徒熠。
司徒熠驚詫地發現?,雖然?他觸碰不到洛羽,卻能感受到濃烈的煙味,同樣被?嗆得無法呼吸。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轟隆隆——”
頭頂的山壁忽然?發出一聲悶響,朝四?面八方龜裂開?,巨大的岩石紛紛碎裂砸落。
他們面前的岩壁同樣不堪重負,發出崩裂聲,短短幾?息時間徹底坍塌,将?洛羽與司徒熠暴露人前。
“在那!!”
“找到洛羽了!!!”
天教教徒獰笑着沖過來,手中刀劍泛着血光。
情急之下,司徒熠壓根忘記了自己沒有法力的事實,三?兩步跨過堆積如土坡的亂石,彎腰從?死去的黑衣人手上撿起一把劍,擋在小小的青衣少女面前。
“……別過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聞岳眼前場景變幻,從?血流成河的仙門玉階,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裏。
宮殿鑲金嵌玉,極盡奢華,幾?十?顆碩大如燈籠的夜明珠鑲嵌在兩側玉璧上,散發出幽微的光芒。
白衣少年?屈膝跪于殿中,膝蓋滲血,兩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
“師尊……我錯了。”他仰起頭,沙啞道。
聞岳躲在一根漆紅梁柱後?,仿佛被?特意安置在這樣一個“偷窺”的位置,呼吸逐漸粗重,心髒越跳越快。
大殿正?上方,殷長離一身蟒紋黑袍,随意坐在比人間帝皇龍椅還華貴的玉榻上,單手撐着下巴,身體微微向前。
他的目光落在跪在下首的玉折淵身上,眼裏無波無瀾,又仿佛深不見底:“錯在哪兒?”
“錯在不該忤逆師尊,錯怪師尊的好心。”少年?咬牙道。
“那該怎麽辦呢?”
玉折淵聞言,抿了抿蒼白的嘴唇,叩首道:“請師尊責罰。”
話音一落,聞岳心髒一窒。
如果?剛才在仙門山下與殷長離一眼對視,聞岳還疑心是自己的錯覺。這一刻,他無比肯定,這個殷長離絕非幻影,他分明知道自己的存在!
——玉榻上殷長離勾起唇角,漫不經?心的笑了一下,目光穿過大殿,準确落在藏身于紅柱後?的聞岳臉上。
兩人目光猝然?相對,聞岳只覺被?毒蛇盯上。
殷長離淡淡道:“那就從?無色陣開?始吧。”
場景再度變化!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過了一生那麽長。聞岳眼睜睜看着那少年?一點點拔高,成長,從?一株青青樹苗長成修竹般的少年?,天資卓絕,容顏無雙,仿佛一顆奪目明珠般,熠熠生輝起來。
然?而,這些只是表面。
他親眼看着玉折淵如何信任和依賴殷長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把他的師尊視為唯一的神?明與救贖,為複仇與信仰趟過屍山血海、修羅殺陣,幾?乎将?自己的命斷送掉。
殷長離道:“你的仇人已經?找到了,是你父母的仇家,比你強很多倍。”
“折淵,你只有照我說的做,才能盡快提升修為,報仇雪恨。”
“師尊是為你好。”
玉折淵沒有懷疑。
在聞岳看來,殷長離的所謂“訓練”分明是變态的折磨,無數次,他看見那個放在他心尖的少年?傷痕累累,差點死在各色陣法與符箓下。
玉折淵偶爾也會迷茫——師尊是不是對他過于嚴厲了?
可殷長離是在他最絕望時,把他帶離無間地獄的人。
花煜總想毒死他,也是殷長離阻攔,他才能夠活下來。
殷長離對他傾囊相授,連三?宮主兩護法都心生嫉妒。
他的修為、劍法,全部都是殷長離教的。
這樣如師如父,哪怕師尊讓他親手奉上自己的命,他可能都不會猶豫吧……
直到殷長離親自撕開?僞裝,揭露真相,玉折淵才明白,一切不過一場處心積慮的騙局。
那日,殷長離見他破陣而出,忽然?露出無奈的笑容,對他道:“折淵,過來,為師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揮袖,水鏡中重演了十?年?前血腥殺戮的那一幕。
一個黑衣人提劍,如鬼魅般拾級而上,十?步殺一人,屠盡玉折淵仙門。
而後?,他出現?在山腳,等來崩潰瀕死的少年?從?千丈玉臺滾落而下,抱住他的腿哀求他救他。
“十?年?前,為師算出命中有一死劫,應在你身上。”
“可為師見到你時,忽然?不想殺你了。”
“……”
玉折淵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或者陷入了一場噩夢中。不然?他看到的、聽到的,為何都如此可怖而荒唐?
見他怔怔愣愣,不可置信的模樣,殷長離又湊近,重複了一遍,随後?滿意地看到玉折淵目眦欲裂,嘔出一口心頭血:“……所以……你屠我滿門……把我帶回來踐踏折辱?”
聞岳眼前一黑。
殷長離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淡然?一笑道:“其實為師也在疑惑,你為何能一直不死。”
“所以為師決定不殺你,用另一種?方式破掉死劫。”
聞岳就這麽被?迫目睹了玉折淵的前半生。
從?仙門被?屠、痛失雙親,到被?欺騙侮辱,“認賊為師”……再到殷長離玩膩了,親自戳破謊言,将?真相血淋淋地抖落在玉折淵面前。
他見玉折淵信念一瞬崩塌,幾?近癫狂,堕入暗無天日的深淵。
他在那深淵裏掙紮,無數次想要殺掉殷長離,卻因為修為本領皆為殷長離所授,被?殷長離粉碎筋脈,奪走全部修為,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廢人。
“為師教你的,如今也該還回來了。”
瑩白/精粹的靈力從?少年?身上飛出,如同一條清亮的溪流,源源不斷地彙入殷長離體內。
殷長離的“劫數”終于為他所用,剩下一個茍延殘喘的玉折淵……死了或沒死,又有何分別呢?
最後?一幕落在無色陣中,聞岳見過的那條小溪邊。
少年?渾身是血,一動不動,躺在草叢裏,仿佛一具殘破不堪的屍體。
聞岳腦海中最後?一根弦崩斷了,雙目赤紅,朝幻境中的玉折淵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