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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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之倩一連幾天都沒有看到孫安邦,就問徐明誠,徐明誠說,不要問了,我也不知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情,若是有人問你,你就說你什麽也不知道。柳之倩認真的點點頭,她心裏被溫暖包圍着,她覺得徐明誠是為了自己才殺人的,這只能歸結為一個理由——為了愛。
孫安邦失蹤後,徐明誠夢到過孫安邦幾次,夢中孫安邦還坐在江水中下棋,下到得意之處時,孫安邦發出類似貓頭鷹一樣的怪叫聲,很是好笑。後來,徐明誠再也沒有夢到孫安邦了,這事情也漸漸淡忘了。
直到孫安邦在外流浪了十年的老婆回家并向派出所報了失蹤,人們才發現孫安邦已經消失了三個月了。孫安邦的老婆跟随那個賣假藥的在全國買了十年假藥後,在一個秋雨夜,望着枕邊睡着的醜态百出、肥頭大耳的男人,驀然發現自己真正所愛的人卻是孫安邦,于是,她連夜趕往江都。
太平橋派出所所長張長安調查到三個月前有人看見孫安邦是在南山公園下賭棋,當時還有個男孩和他一起。孫安邦的屍體一直沒有被發現,所以,這個案子一直是個失蹤案而非命案。
張長安第一次見到徐明誠是在育才中學的校長辦公室,張長安對徐明誠的第一印象不錯,他簡單問了徐明誠幾個問題,徐明誠都答得很合乎情理,但張長安總是感覺哪裏不對勁。
直到幾年後,在光明中學現次見到徐明誠時,張長安才明白是哪裏不對勁——徐明誠的回答太合理了,這種太合理本身就不合理,他問的問題徐明誠都預想過了,并給出了合乎情理和邏輯的的答案。
無論如何,章蘭芷無法忘記那個夏天的早晨。微風中稻花的清香在村子周圍游蕩,院子裏纖瘦的紫薇也開出了一團團雲霞般的花朵,乘風而來的喜悅,突如其來的悲傷 。
那一天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甚至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過了這一天,章蘭芷便從一個天真無邪、活潑爛漫的少女滄桑成一個歲月摧折、風霜相逼的老婦人。少女時代所幻想的王子騎着馬從東方地平線上馭風而來,倚在窗前看雪花從盛開的臘梅身旁飄過——那動與靜之間的美,笑吟吟地端起酒杯,對面坐着誰?而窗外春風過處桃花搖曳在燈火黃昏裏,在昏黃燈下,爸爸媽媽相視一笑不言不語中流過的溫暖,這些都已不見,連同少女時代的所有懷想都統統一去不複返了。
一大早,章蘭芷就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被光明中學錄取。光明中學是省重點高中,進入光明中學,離全家人所期待的江南師範大學就更進一步了,可以說是一只腳已經踏入江南師範的大門。其實兩天前,學校就電話通知了章蘭芷,全家都歡喜得要命。中午時,媽媽何玉花就特意做了幾個好菜,紅燒肉,酸菜魚,跑運輸的爸爸章啓發放棄了下午的生意,決定好好慶祝一下,他喝了半斤多白酒,還要再喝,但被何玉花把酒瓶收走了。這幾天,全家人都浸泡在這樣的喜悅的河流中,不想上岸。
章蘭芷領了通知書便騎車回家,她想早點看到父母,并想看到他們被喜悅再次充盈時的歡喜模樣。
學校離家并不遠,也就10裏路的樣子。章蘭芷一路上都無心看風景,她穿着一件白色有着蕾絲花邊的棉布襯衫,上面還印着DIOR,她不認識這個品牌,但她知道一定是個國外的大品牌,而她的這件襯衫無疑是假冒這個品牌的,這是今年夏天爸爸在市裏買的,她問多少錢,但爸爸沒有回答,只是說,“你甭管多少錢,你喜歡就行了。”,她猜價格定然不菲,加上這衣服的款式也好,面料也好,穿着也合身得體,她心生歡喜,平時舍不得穿。
公路沿線的紅磚青瓦房旁,三三兩兩的人,或蹲或坐,手捧着粗瓷大碗,在吃早飯,早飯大多是稀飯,碗底或墊幾片鍋巴,稀飯上盤着幾條腌漬的豇豆,照例,有幾只雞仰頭守在他們旁邊,期待他們會丢棄一些食物。當章蘭芷的自行車從他們身旁經過時,他們會好奇地相互打聽這姑娘是誰,“真贊!”(zan,第二聲,方言,表示好看,漂亮)。
一路上章蘭芷都在憧憬着光明中學的學習生活以及幾年後考上大學的情形,她的想象一般以考上江南師範大學為終點,因為她無法想象大學生的學習與生活,因為她們村子裏還沒有人考上過大學。
語文老師就是江南師範畢業的,長得秀氣近乎文弱,有一種淡淡的薄霧一樣的憂愁,江南師範是章蘭芷可以想到的頂好的大學了,能考上這樣的大學,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她想不通。章蘭芷知道語文老師喜歡她——盡管他并沒有向她表白,她也喜歡語文老師——同樣,她也沒有向他表白,但他們只是如涸轍之鲋一般困守于一汪水窪——誰也沒有能力拯救他們缥缈若虛無的愛情,誰也不敢前進一點,連眼神交彙于一處也會慌亂地避開,她不敢看他,同樣,他也不敢看她,即便是上課時必須要看她,他也會把目光移至缥缈處。她知道他已經訂了親,那是一個摩登女郎,嬌豔欲滴的紅唇,被牛仔褲包裹起來的窈窕腰身,微微卷的長長黑發散發出鮮甜的香氣,一走一扭一嘆息,塗的脂香,抹的粉厚,活脫脫一個有着流亡公主氣質的世俗女郎。流亡公主一到學校便攙着他的胳膊到處宣誓主權,向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落葉,每一個懷春的人,校園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會聽到她如百靈鳥一樣婉轉清越的聲音。
中考前夕,流亡公主動用關系,把語文老師調到了市裏。記得他們走的那天,下着雨,流亡公主打着傘牽着他的衣袖——仿佛牽着一頭告別土地的牲口,他走到校門口時,不經意間回頭向章蘭芷的窗口張望,只這一眼,章蘭芷的悲傷便潰堤而出,洶湧汪洋。
回家的路,章蘭芷已經走了一半。就在一個下坡路段,她發現一輛警車在處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和一輛大貨車發生一起慘烈的相撞事故——面包車的車頭完全變形。這個路段,一年總是會有幾起交通事故,章蘭芷親眼看到的就不下兩起,但好像這樣慘烈的交通事故,并不多見。
盡管車禍現場有些人在圍觀,但她并不想圍觀,她懷着心事,放慢速度騎着車,心想那個面包車師傅應當是很難從這場事故裏活下來了,人生何其無常啊,生死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走了不遠,她忽然意識到那輛白色的面包車有些熟悉,有些像她爸爸的,而且章啓發天沒亮就出去拉活了。她的心“呯呯”亂跳,呼吸也似乎被梗住,她喘不過氣來。她在向上天祈禱,祈禱爸爸平安無事。
快速地騎回去,撥開圍觀的人群,交警正在試圖破拆面包車車門,隔着破碎的車窗,章蘭芷看到了章啓發那張變形的、額頭上浸染的血流下來凄慘的臉。她淚眼模糊,發瘋似的想要沖過去救爸爸,兩位交警放下手中的活,過來拉住她,其實也不用拉,她已經暈倒在地,圍觀的一位大媽也過來幫忙,“人死不能複生,丫頭,想開點。”大媽也陪着落淚。
那一天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才跨過山頂,陽光照到公路邊。天氣有些炎熱,但章蘭芷如墜入冰雪世界,渾身冷得真哆嗦。章蘭芷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淚水把眼睛糊了一層又一層,粘粘的,眼睛都難以睜開,她看山川樹木都有些搖晃,那麽不真切,如在童話世界,她多想這真的是一個童話世界啊。她不想哭了,她累了,但一想到爸爸沒了,她的淚又來了。
癱坐在地上,章蘭芷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風吹不進,雨滲不進,直至一輛呼嘯而來的救護車把她與爸爸拉到區人民醫院,又拉到了殡儀館,在那裏,她見到了啞着嗓子的媽媽。
何玉花啞着嗓子,但還在哭泣,她時而悲痛欲絕,時而如訴如泣,時而喁喁私語,最後,盡管她還沒有從悲傷裏走出來,她已經下定決心并積聚起生活的勇氣,面呈堅毅之色,拖着搖搖欲墜的身子,在親友的攙扶下,料理了後事。
漫長的一天終于結束了。章蘭芷于朦胧間又見到了爸爸,他剛剛拉了一單活,把車開到了院門口,透過低矮的植有仙人掌的土圍牆,爸爸的身影掩映在一株開着淡紅花朵的紫薇樹邊。她手裏拿出錄取通知書在等他,錄取通知書已經有了汗漬,軟蔫蔫的,她打開一看,她的名字還有光明學的鮮紅印章都清晰可辨。可是爸爸好久都不來,她也不便去叫他——她已經過了那種一取得好成績就撲到爸爸懷裏邀功請賞的年紀,這是少女時代的矜持和自尊心擴張後的副作用。她決定還是去叫爸爸,她推開院門,向開滿紫薇花的巷子張望,并沒有發現爸爸,也沒有發現那輛白色的面包車,糟了,爸爸一定是去了那條被死亡詛咒的公路。她趕忙騎車去追,可是她渾身沒有力氣,騎得好慢好慢,風一吹就能把車吹倒,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章蘭芷睡了好久,直到太陽照到她的涼席上她才醒來,醒來時,她還有些歡愉。年青人的歡愉總歸是比老年人多些,而且并不需要理由,因為年青本身就是歡愉的理由。但她很快意識到爸爸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眼淚從她紅腫的眼睛裏再次溢出,她能感到眼淚流經眼睛時的溫熱、苦澀。
何玉花已經下地幹活了,她帶着克服一切的艱難困苦的決心和實現丈夫的遺志的信念來到了棉花地裏,鋤草捉蟲。當太陽升上東山時,她回家做飯,女兒還在睡覺,眼泡浮腫,面容憔悴。她決定要把這個家撐起來,親手把女兒送進江南師範大學。
光明中學是省重點學校,其前身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白鹿洞書院江南分院,當然,這是地方志上說的,地方志生怕遺漏任何一個地方上的名人,若是有任何一個牽強附會的機會,無不向名人身上靠,生拉硬拽,捕風捉影也在所不惜。
在章蘭芷看來,光明中學是省重點也是實至名歸,古色古香的藏書樓,圖書館邊兩棵巨大蒼茫的銀杏樹,據說有1000多年,還是當年朱熹在講學之餘所手植,校園大道兩旁動辄500歲以上的香樟樹,學校的櫥窗裏所展示的“五四”愛國運動中的北大學生,也有光明中學的畢業生。這些都算不了什麽,單是教政治、英語還有語文的幾位老師,無不才學高妙、學養厚樸、引經據典、舉一反三、循循善誘、諄諄教導,老師們也都師出名門,政治老師是中國人民大學的,英語老師是清華大學的,語文老師是北京大學的。這些老師讓章蘭芷感受到了光明中學百年名校深厚積澱所帶來的滋養,也讓暫且她忘記了喪父之痛。
章蘭芷是一個好學生。她是一個勤奮的學生,天資也不錯,她知道父親的遺志,也體諒母親的辛勞,考上江南師範大學是她在光明中學的全部意義。師範大學不收學費,當年章啓發把章蘭芷的目标定為江南師範大學也并非全看在學校的知名度上,章蘭芷認為當老師也挺好,而且江南師範也是百年名校,算是頂好的大學了。
家徒四壁,章蘭芷知道何玉花在家裏農田的收入菲薄,根本不能滿足她在光明中學的開支,而且那場車禍交警認定爸爸是全責,交警說對方未找她們家賠錢已經是看在章啓發去世的份上。家裏養了30只勤奮下蛋的母雞,還有3頭奮力生長的小豬,借助它們的無私幫助和奮不顧身的生長,章蘭芷在光明中學的第一年才得以順利度過。
章蘭芷第一年的成績總排名為年級前19名,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成績,她也比較滿意,她也實在找不出能讓自己更加勤奮、學習更有效率的方法。如果能維持年級前20名的樣子,可以保送南京大學,但她并不想去南京大學,因為要收學費。她給自己定了一個獎懲措施,如果哪一次考試沒有進入年級前20,她就吃一個星期的饅頭,就着從家裏帶的鹹菜。其實,這樣的懲罰措施完全形同虛設,因為平時她就是這麽吃飯的。
拿到獎學金時,章蘭芷也會改善一下夥食,有個周六,她中午打了一個紅燒肉,舍不得吃,晚上回家時帶給何玉花吃。何玉花吃着吃着,望着面容消瘦的女兒,眼淚便撲簌簌落了下來。
油菜花盛開的時節,章蘭芷回家(章蘭芷和母親約好了每個月回家一次)。廚房裏飄出不同尋常的香氣,這是西紅柿炖牛肉的味道。八仙桌邊坐着一個穿着整整齊齊的男人,老款的西裝,與西裝并不搭配的紅色領帶,戴着眼鏡,态度平和,他和章蘭芷打着招呼,“放學啦?”章蘭芷點點頭,“叔叔好!我去廚房幫我媽。”逃也似的跑開。
何玉花在竈膛架着柴,自己在炒菜,西紅柿炖牛肉,蒜苗炒臘肉,紅燒魚,這是這一年中蛋白質最為豐富的一天。見章蘭芷走進來,露出歡喜的表情,“媽。”章蘭芷叫了一聲,“和那個叔叔打過招呼了嗎?他姓陳,叫陳華軍,是你爸爸的朋友,以前來我們家吃過飯的,你記不得了嗎?”章蘭芷“噢”了一聲,“怪不得有些面熟。”何玉花知道章蘭芷有很多的話要問,“蘭芷,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這一年多,多虧你陳叔叔幫襯我們,我們家才得以度過難關,當然,陳叔叔是有這麽一個心思,和我們成為一家人,媽也沒有答應他,也是在考慮,媽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默然無語,章蘭芷心想才過了一年多,她居然把爸爸忘得一幹二淨了,以前的恩愛歡笑都随風而逝,時間把一切的誓言和往事都抹得幹幹淨淨。章蘭芷心裏五味雜陳,“媽,我們再考慮考慮吧。”
從面相上看,陳華軍是一個和善的人。他并沒有逼迫章蘭芷表态,而是順着她的意,随她表不表态,何時表态,表什麽态。他知道章蘭芷對他與何玉花的事情是反對的——這是青春期道德潔癖和叛逆後遺症的并發症,唯有時間才能治愈,所以,他得慢慢地來。
陳華軍與章啓發之前是朋友,還一起做過生意。兩家當時還時有往來,後來陳華軍老婆病死後,兩家往來就很少了,主要是陳華軍有些避諱,也怕自己的鳏夫身份會給朋友造成困擾,還有一點,章啓發慢慢發現了陳華軍的狡狯奸詐之心,并順勢減少了與他的往來。
後來,章啓發出事後,陳華軍不時會幫襯何玉花一把,如犁田、挑稻之類的,何玉花一個柔弱的女人,也的确幹不來。陳華軍幹農活是個好把式,又快又利索,而且不惜力氣。農閑時節,陳華軍也不閑着,他上山采山貨,他采山貨不采野菜、蘑菇之類的,主要采藥材,他讀過《本草綱目》,當然他識字不多,主要是看插圖,采的藥材主要是黃芩,石斛,柴胡等,十天半個月後,他便會把這些藥材拿到市裏的藥材公司賣,錢悉數交給何玉花,除了給自己留點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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