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衆所周知,新生到校第一件事情,除了相互認識之外,便是搭建組織框架,選班長、學習委員、生活委員、文藝委員還有課代表。
關于班長的人選,不外乎是徐明誠和顧星光,他們是市第一名和第二名,如果他們不來當,誰又有資格來當這個班長?但至于讓誰來當這個班長,章蘭芷決定還是看看他們自己的意思。
“下面我們要選出班長,大家醞釀醞釀看看有沒有合适的人選。”她掃視了班級一圈。她看了一眼徐明誠,見他低着頭,自顧自在發呆,便知他無意于這個班長。這些學生,就是怕當了班長會浪費學習時間、還要被迫分享自己的學習心得,其實這也無可指摘,因為當年她自己也是這樣想的、這樣做的,既然不願意,她也不便勉強。
看了一眼顧星光,章蘭芷發現他的目光停在半空等着她的目光來交彙,宛如梅雨季來自北方的冷空氣在半空中等待來自南方的溫濕氣流,她知道,顧星光有意當這個班長的。
“顧星光,請你談談對這個班長的理解。”章蘭芷微笑着說,唇紅齒白,眼睛清亮。她進修過《心理學概論》,知道在什麽場合之下要抛出一些沒頭沒腦、用一句話無法回答清楚的問題,這樣既讓對方手忙腳亂疲于應付,也為自己贏得心理上的優勢。
顯然,顧星光的表現出乎她的意料。顧星光駕輕就熟,開始他的侃侃而談,“我認為,班長應當是學習的表率,道德的模範,營造理想主義價值觀是其第一要務,它不僅僅是一個職務,也并不以享有什麽權利為其特征要素,鞠躬盡瘁、樂于奉獻是其價值歸宿……”顧星光學過《反心理學概論》,知道在對方抛出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時,就不必按照對方的心理指示來回答,說一通誰也聽不懂、也一時難辨真假的概念是應對這些問題的不二之選。
顧星光是班長,徐明誠是學習委員,湯陽光是生活體育委員,石冰玉是文藝委員,高一(2)班組織架構的莖脈已經清晰可辨。
入學第一天,徐明誠便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顧星光和湯陽光故意在食堂把徐明誠的飯盒撞翻,他們一前一後,撞了兩次,飯菜和湯汁灑了一地,有些還濺到了徐明誠的白色襯衣上,如雪地上踩出一行行帶泥的腳印,徐明誠感覺到了他們的敵意,錯愕地站在那裏。他們并沒有道歉的意思,揚長而去。徐明誠在衆目睽睽之下,有些尴尬,他決定不理會這些敵意,但他做不到,而且他還心疼那些飯菜,這個時候,他忽然很想念柳之倩,他很想哭。他又打了一碗面條,坐在僻靜處,但他吃不下,他受到了委屈與侮辱,他們傷害了他。他想好了,如果他們以後還要這樣欺負他,他就和他們打一架,即便被打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徐明誠想不通,顧星光和湯陽光這麽快就聯合起來了,而且一致要對付他,他也沒有得罪他們啊。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難道是因為他是入學成績第一名,才致受辱的嗎?
下午是體育課,男生踢足球,女生打排球。
徐明誠已經忘記了中午的不快(其實他并沒有忘記,他只是把不快包裹得嚴嚴實實強迫自已遺忘罷了),決定好好踢場球,出出汗,把一切的煩惱都忘記。他在育才中學就學會了踢球,但沒有天分,進不了校隊,連替補也打不上。但是他有一個優點,連教練都頻頻颔首,他的速度快、跑位意識好。
男生分成兩個隊打比賽,徐明誠中場得球後迅速起動,帶球晃過對方一個防守隊員,向對方禁區內切過去,眼看就要形成單刀赴會之勢,這時,人高馬大的湯陽光從背後伸過一條腿,以一個從任何角度看過去都明顯是犯規的動作,直接把徐明誠放翻在地,他躺在草地上,動了動左腿,左腿明顯是受傷了,他知道比賽對他來說是結束了,他又想起中午食堂他襯衣上的湯汁,心情更是難過。
湯陽光在衆人的指責聲中才毫不真誠地向徐明誠道了歉,徐明誠一瘸一拐下了場,眼裏噙着淚。在宿舍的床上,他噙了許久的淚終于落了下來。
不知道這三年該怎麽辦?如何才能熬得過去?徐明誠想轉學了,轉到江南實驗去,和柳之倩一個班。但是如果轉學,江南實驗要收學費怎麽辦?家裏的條件,根本負擔不起學費。受一點挫折委曲就要逃避,這既不是他的性格,也解決不了問題。如果他們以後再欺負自己,先和他們談判,不行就用拳頭和棍子解決。他想好了,不能再受這樣的侮辱而毫不反抗。
躺在床上,心情很不平靜。本來,徐明誠只是想在光明中學好好學習,三年後能考上江南理工。對于同學,他是想帶着一顆純真的心交往,并不想惹事生非。但沒有想到,剛上學就遭人欺負,理由他都不知道是什麽,可以想得到的理由就是他是學校的第一名,遭人嫉妒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變本加厲。他擦了擦眼淚,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脆弱無助。
有人敲門,章蘭芷推門進來了。她裹挾的一團香氣向他襲來,香氣裏還帶着9月陽光的味道——那種懶洋洋的、易把人招入夢境的舒服的味道,他的心情剎那變得寧靜了。他要掙紮着起來給她倒水,她壓了壓手,“你不用起來了,我也不渴。”然後她抽出一條凳子坐了下來,“徐明誠,你傷得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章老師,只是扭傷,應該不礙事。”“你把受傷的位置露出來,讓我看看。”語氣中夾雜着不容拒絕的威嚴,徐明誠只好把右腿的褲子挽起來,露出了受傷的部位,還有像海膽一樣多毛的腿,他多希望這條多毛的腿光潔如海蜇。他的腿有些挫傷,擦破了皮,滲出了血,一只蒼蠅大概是尋着血的味道,想擠到傷口附近,但它被腿毛架在當空,發出“嗡嗡”的抗議聲。章蘭芷用手指按壓了一下,一絲清涼透過他的整條腿,一種如電般麻木的感覺傳導到他的胳膊,他有些暈眩,“有點兒腫,貼幾副膏藥就好了。”
踮起腳,章蘭芷向窗外看去。看9月午後的陽光照在後山的一片低矮灌木叢,騰起一股讓景物隐約飄動的熱浪,雲雀的叫聲空靈而幽遠。徐明誠瞥見了她光潔的小腿,有着瑩白色的光,他越是告誡自已不要去看,心卻越是向往之,他就是這樣在自已向自已發動的戰争泥潭中掙紮,最後他說服了自已,定定地看着章蘭芷的小腿,白皙細膩,渾圓結實,有着新月一樣的弧線,新月的弧線太大了,用新嫩的柳葉來比喻比較妥帖。“徐明誠,我問過了湯陽光還有其他一起踢球的同學,湯陽光說他并不是故意的,而且他也向你道了歉,我看,這事情就這樣,好嗎?”徐明誠點點頭。“我走了,你好好養傷。”章蘭芷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輕帶上了門。
章蘭芷的到來讓徐明誠這一天的顏色顯得分外不同,活潑的,寧靜的,如水面一漾一漾的波光,如玻璃樣透亮涼涼的秋月光。對人類來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只有一天,短暫得令人心碎,但對蜉蝣來說,一天都太過漫長,半天就足夠了——剛好可以相識、相知、相戀、相守,也許也并不需要那麽周密的計劃,胡亂地過,也便是一生。對年青人來說,一天就可以經歷愛情的風起風住、花開花落、緣聚緣散,這一天也并不比蜉蝣的一生短暫——也許這一天便就是一生。
不知是章蘭芷做過顧星光的思想工作,還是他興趣轉移,抑或是他覺得這樣恃強淩弱也很是無趣,總之,他不再欺負徐明誠。顧星光的興趣轉移到了炫耀顯赫出身和不凡成績上來,目的只有一個,吸引石冰玉的注意。
石冰玉細細長長,鵝蛋臉,眉宇間有一種靈秀之氣,更主要的是她天性溫和,帶着母性的柔美,顧星光無可抗拒地喜歡上了石冰玉,只因他迷戀一切帶着母性光輝的東西,他小時候母親就死了,而他的父親把工作當情人并沒有再娶。
顧星光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甚至走向了自尊心的反面——他公開地向石冰玉宣誓愛情,在他們那個年紀,愛情只是生活的調味口,而非必需品。石冰玉公開予以拒絕,但态度婉轉以至于在外人看來,這不是拒絕,倒像是答應,畢竟顧星光爸爸是市教育局局長,也算是貴胄出身。
不可否認,顧星光并不想借助顧局長的身份來贏得石冰玉的芳心,但在外人看來,他無處不在借用這種顯貴的身份,他的乖張,他的目空一切的傲慢,他的假模假式的敏而好學,他的故作姿态的成熟穩重,等等。
被石冰玉拒絕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哪有一開始就答應的?除非她早就愛上他了。所以,顧星光并沒有一蹶不振,更何況石冰玉拒絕他也是附條件的——唯有他考班級第一名才有資格推開她愛的門扉,他答應了,因為這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的入學成績只比全市第一名少1分而已。當然,這也并非易事,因為全市第一名也在他們班。
顧星光決定要缜密行事,他下課後找到徐明誠,說放學後找他有事情,徐明誠問他是在哪裏見,他說學校附近的肯德基他請徐明誠吃。
放學後,徐明誠到了肯德基,顧星光已經點好了餐,在等他。
“坐啊。”顧星光指了對面的椅子。
“對不起,以前的事情也別放在心上。”他見徐明誠擺手,“這一次叫你來呢,是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徐明誠心想,這頓飯果然不好吃,而且他也不想來的,但他怕不給顧局長公子的面子,以後恐怕沒有好果子吃。
“也沒有什麽大事,就是想請你在期中和期末考試的時候,故意少得1分,做錯一道選擇題即可。”
“這樣我就可以得到石冰玉的芳心。當然,我也不會白讓你少得1分,我會請你吃飯,如果我有錢的話,還會補償你損失。”
“那怎麽證明我故意少得了1分?”
“我相信你。既然你答應了,就會做到。”
11月份,期中考試。
第一天上午考化學。早上,顧星光碰到了徐明誠,他拍了拍徐明誠,“別忘了你的承諾。”徐明誠點點頭。
徐明誠只花了一個多小時就把試卷做好了,他選了兩道容易的選擇題,把正确的答案改錯後,便交了卷。
總成績統計下來有些令人意外,石冰玉第一名,徐明誠第二名,顧星光前五名。徐明誠感到了壓力,因為石冰玉的成績比他多了7分,即便他加上2分,還是有5分差距的,看樣子要想取得好成績,靠過去成績帶來的榮耀與僥幸是浮虛的,只有腳踏實地,認認真真才有可能考得上江南理工,想到這,他汗水涔涔。
對顧星光來說,11月是不祥的。他沒有滿足石冰玉給予愛情的條件,他的愛情的幼苗遭受了白露風霜的頻頻襲擾。而更為糟糕的是,他母親去世後為了他一直沒有續弦的父親居然因一個女人的實名舉報而以貪污罪而下獄,實際上,那個女人舉報顧局長貪污并非是出于公道,而是出于他對愛情的不忠與置女人侍奉床榻多年的辛勞于不顧的自私與冷酷。
顧局長的锒铛入獄給光明中學帶來了一點震動。檢察院的人來找校長談話時,校長不顧事實,否認和顧局長存在私交。但事實上他們私交不錯,經常一起推杯換盞,甚至到了共有情人的程度,顧局長也口頭承諾要把校長調到教育局。檢察院的人也不想順藤摸瓜,擴大偵查範圍,問了幾個問題也便走了。
檢察院的人走後,校長把教務主任和章蘭芷叫到辦公室,神色凝重地說,“顧局長出事了,這事情目前要保密。你們不要接受媒體記者的采訪,如果檢察院或是法院的人來問什麽事情,要及時向校領導彙報,顧星光如果有什麽特權,統統取消。”顧星光能有什麽特權?教務主任與章蘭芷面面相觑。
章蘭芷仔細把顧星光的特權梳理了一下,本來他是可以不用上自習的,可以不用晨讀,也不用晨跑,但因為他是班長,基本沒有使用過這些特權。
顧局長下獄的事情本來是保密的,但還是被人洩露了出來,這比《江南晚報》的新聞報道要早了一個月。消息是湯陽光放出來的,他早就看不慣顧星光公子哥的那一套作派,他在顧星光那裏出賣的是體力,失去的是自尊,得到的只是下一次繼續出賣體力、失去自尊的機會,而且,他也喜歡石冰玉,如果顧局長不倒,他便沒有接近石冰玉的機會。就在他放出消息的那天,他與顧星光便心照不宣割席絕交了。
以前追随顧星光的幾個同學現在都疏離他了,下課了,沒有一個人找他玩,也沒有一個人以和他成為朋友而感到光榮,那些曾經的親密無間如革命同志般的友情如被來自大漠的狂風刮走一般杳無蹤跡,就像自始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顧星光以為随着官宦子弟身份一起丢掉的必然是他一直在精心培育、耐心等待的愛情,但是石冰玉待他如往常,而在得知他顧局長下獄後,待他更勝往常。并且石冰玉附條件地接納了他的愛情——三年後畢業,無論貧窮或是富貴,她都會給予他最真的愛情。而這也根本不叫附條件,而是算是滿口應承,因為這三年包括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禮,即便在農村,這也算是快的了。
體育老師秦志強是第一個向章蘭芷表達愛情的人,同時,他也是第一個盡可能廣泛散布愛情宣言的人——借助風聲、雨聲、蟲鳴聲,借助春花飛渡,秋月寄相思,以及大自然的一切力量,在每一個适宜或不适宜的場合。在他看來,不管章蘭芷同不同意,先來者先占原則總是适用于愛情的,而且,當所有人都認為章蘭芷是他的人,她章蘭芷一個人否認又有什麽用呢?如此這般,他認為這份愛情便非他莫屬了。
其實,秦志強具備獲得這份愛情的良好基礎,他身高一米八,四肢特發達,是全省100米、200米、400米短跑紀錄保持者,100米還進入過全國前3,單憑這樣一份耀眼的成績,江南師範大學就向他抛來了橄榄枝。秦志強還很帥,濃眉大眼,尤其有着雅利安人一般的高挺鼻子,讓他顯得英武挺拔。學校一些待字閨中的女老師,豆蔻年華的女學生對他都芳心暗許。
盡管身材窈窕、秀發飄飄、眼睛晶晶亮、皮膚白皙、青春可人的章蘭芷對秦志強的愛情宣言不置一詞,但秦志強冒失沖動的愛情宣言還是得罪了一個人——英語老師唐納德。
唐納德對章蘭芷也是觊觎已久、志在必得,他在外貌形象上要輸秦志強一籌,但總歸輸得也不多,身材雖談不上是玉樹臨風,也還是中等身材,秦志強有高挺鼻子,他也有一簇和彼得大帝一樣的八字須,總之,他對自己的容貌是滿意的。還有,他的英語,帶着明顯的離倫敦50公裏遠的劍橋口音,盡管他從未去過劍橋,但他那拿腔拿調的高貴劍橋口音還是讓他的英語增色不少。他對秦志強莽撞宣誓愛情嗤之以鼻,這都什麽時代了,睜開眼看看,那種露出粗胳膊粗腿就能獲得女人芳心的舊石器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現在是文明時代,愛情不但要講緣分,更要講志趣相投,秦志強無非就是一個體育特長生,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拿什麽與章蘭芷琴瑟和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