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可以問你們一個問題嗎?”徐明誠對張長安說。張長安點點頭,“你們問了我這麽多問題,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噢。”張長安沉吟起來,思量着到底要不要告訴徐明誠真相,“唐納德失蹤了,也許是被害了,也許是發生意外了,也許只是失去聯系了。”
話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長安決定還要旁敲側擊,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會不會出現奇跡。“徐明誠,你還記得我嗎?”張長安走到門口忽然折回來,“你以前是在育才中學讀書的吧?”徐明誠點點頭,剛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來。“我對你有印象。”張長安看了徐明誠一眼,繼續說,“孫安邦失蹤當天是你陪他去南山公園下棋的吧?”“我不知道孫安邦是在哪一天失蹤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失蹤前後,我是跟他在學圍棋。”張長安本打算問上一句“孫安邦是你殺的吧?”但是他終究沒有問,因為他怕萬一孫安邦并沒有死或者案子根本與徐明誠無關,會給徐明誠這樣一個好學生造成一生的陰影。
“孩子真是一年一個樣。”張長安輕輕帶上門,搖搖頭,嘆息道。
訊問章蘭芷在當天晚上進行,張長安也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他決定快速把筆錄做完,再看看唐納德能不能自已走回來,他決定單刀直入。
“章蘭芷,唐納德失蹤那天,你在哪裏?”張長安故意賣個破綻。
章蘭芷皺着眉在那裏思考,張長安不知道一個女子凝神思考的樣子也可以很美,“你們警察都這樣‘請君入甕’式詢問嗎?我根本不知道唐納德是不是失蹤了,哪一天失蹤的,我如何回答?我一回答,是不是就證明唐納德就是我殺的?”第一戰章蘭芷得分了。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張長安話鋒一轉,“唐納德曾經追求過你,有這麽回事吧?聽說你拒絕了他,為什麽?是他不夠優秀,還是你心有他屬?”
“唐納德是主動向我表達過愛情,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追求?拒絕一個人可以不要任何理由,如果你非得要一個的話,那就是我讨厭他的陰郁猥瑣,尤其是他那一口聽起來像是西直門口音的劍橋口音,行了吧?”
“你是說他陰郁猥瑣?”張長安興奮起來,“聽說在聖誕節前後,唐納德提着水果在你的宿舍一呆就一個多小時,有這麽回事嗎?你們這一個多小時都幹了些什麽?”
“唐老師陰郁猥瑣,這是全校師生公認的事實啊,不信,你可以問問其他老師,問問他班上的學生也行啊。”章蘭芷揚了揚眉毛,“唐老師是提着水果,在我的宿舍呆了一個多小時,是有這麽回事情。”章蘭芷知道警察查證的一些事實不能否認,否則嫌疑會陡然上升,“唐老師自诩為中國的濟慈、江南的葉芝,這樣,我們能聊的,也就是枯燥乏味的歐美文學發展史。”
張長安知道也問不出什麽東西,就打算收兵了,“章老師,要是你想給什麽,就打這個電話。”他的助理給章蘭芷遞過去一張名片。
與秦志強的談話也是一樣,一無所獲。秦志強甚至還要借機打探他的情敵的消息,當得知唐納德失蹤且可能一去不返之後,他露出孩子式的歡欣來——而這種不加掩飾的歡欣出賣了他天真的內心,張長安借此排除了他的嫌疑。案子毫無進展,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張長安知道唐納德已經兇多吉少了。
區公安局已經發布了懸賞公告,獎金破天荒達到了一萬之巨,只要能提供破案線索即可獲得。一時間,唐納德的失蹤案在江都市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每天領獎金的電話多達十幾個,但經查證,基本上都不屬實,有的純粹是惡作劇或是想詐領獎金。
陽春三月,春暖花開,江南草長,群莺亂飛。一個電話打到了張長安的辦公室,一位采草藥的農民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已經高度腐敗,只留下一副摔碎的眼鏡和衣物,警察組織相關人員前來辨認,唐納德媽媽一看到眼鏡和黑白格子圍巾時,就暈倒在停屍房。
但是在唐納德是死去自殺或是意外或是他殺,專案組分為兩派意見,一派認為唐納德死于意外或是自殺,一派認為是死于他殺,兩派誰也說服不了誰,雙方都請出了全省乃至全國知名的法醫,但兩名法醫就腦部是否存在鈍器打擊傷争執不下。就這樣,這個案子的定性遇到了很大的問題,直到最後警方在搜查唐納德住所時,始終找不到唐納德的錢包、手機時,這案子才被定性為搶劫殺人。
這樣,張長安把案子定性為情殺是個方向性錯誤,因為按照他的思路是不可能找到搶劫殺人案的嫌疑人的,這是專家組的結論,專家組的結論既給張長安的刑偵生涯做了失敗性的總結,也把這案子引向真正錯誤的方向。
光明中學教師被殺案轟動了整個江都市,市局和省廳的專家都親赴區局指導辦案,區局把整個江都市近10年的搶劫案的在押犯都提審了一遍,也得到了一些線索,但查證下來,不是子虛烏有,就是想騙取減刑的。
沿着搶劫殺人的辦案思路一路查下來,一無所獲。半年後,專案組撤銷了,江南新區分局把案卷材料鎖了起來。
張長安的警察生涯遇到了第二起沒有偵破的案子,這是他從警十幾年從未遇到的情形。他在太平橋派出所當所長那陣子也幫區局破獲過不少命案,是局裏有名的破案高手。可是孫安邦與唐納德這兩個案子給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讓他明白在現實的世界裏很多案子是沒有解的,只能讓時間把它們掩埋于荒漠之中。唐納德這個案子他也向專家組提出過“情殺”,專家組要他拿出證據,而且在唐納德錢包、手機找不到之後,專家組一致認定該案是搶劫殺人,對他的“情殺”結論嗤之以鼻,最後張長安對自已的“情殺”定論也産生了懷疑并絕口不提了。他陷入到了長期的彷徨與苦悶中,為此,他翻看了大量的刑事偵查學的書籍,什麽古代的公案小說,阿加莎、東野圭吾、江戶川亂步等的推理小說,他越看越迷茫,最後索性不看了。
這是張長安人生中繞不開的失敗。
自專案組撤走之後,唐納德的案子再也無人問津了。但還有兩個人沒有放棄,一個是唐納德的媽媽,一個是張長安。
唐納德媽媽不相信兒子是自殺或是意外,她也不相信專家的那套說辭,說唐納德是死于搶劫殺人,誰會在快要過年的時候殺死一個錢包從來不會超過200塊、揣着一個用了3年多、一接電話就要把天線拉得老長的NOKIA手機的年青男子?完全沒有必要嘛,殺個人才弄那麽點錢?在偵查方向上,她比較傾向于張長安的“情殺”說。專案組撤走之後,她知道這案子已經石沉大海,找不到嫌疑人了,她兒子的冤屈再也沒有機會得以伸張了。
不甘心,唐納德媽媽決定要為兒子找回公道。她先是找到了張長安,張長安被專案組的一番□□弄得灰頭土臉的,滿腹的委屈正無處發洩,遇到了唐納德媽媽,兩個淪落人同病相憐,互相傾訴。張長安向她展示了無比缜密又絲絲入扣的推理才華,最後得出結論,唐納德還是死于“情殺”,理由很簡單,因為快過年了,搶劫犯基本都已經搶劫得手回家過年了,即便有幾個沒有回家過年的,也不至于在一個大冬天的晚上跑到美女峰上去搶劫啊(美女峰地處偏僻)。就是搶劫,得手後也不用殺人啊,唐納德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用殺也不會對嫌疑人構成威脅啊。所以,嫌疑人應該是熟人(因為只有熟人才會害怕被認出而滅口),既然是熟人,一定知道唐納德一個窮老師根本沒有什麽錢,何來搶劫(因為完全沒有動機啊)?之所以把唐納德的錢包和手機帶走,主要是制造一種搶劫的假象且不給破案留下線索或是幹擾偵查方向。既然是熟人作案,又不是為了財,那肯定是為了情或是仇的,唐納德也不會與人有殺身奪命之仇,所以,只能是情殺,找到那個與唐納德有愛恨情仇的女人,這案子就破了。
天衣無縫,無懈可擊,張長安被自已精彩絕倫的推理弄得異常興奮。他沉浸其中,并感染了唐納德媽媽。但他知道他不能深陷其中,因為他曾經沿着這條推理線路,在幽暗曲折的小徑尋找犯罪嫌疑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但他一無所獲,不得不停下來,反過頭思考,是不是這條推理線路的方向性出了問題?時至今日,張長安一直認為這條推理線路是完全正确的,但他卻找不到這條線路應當到達的終點——找到犯罪嫌疑人,他迷失在這條推理線路的出發點與應當到達的終點之間,他飄浮在黑暗森林的上空,迷霧重重。
唐納德媽媽隐隐約約感覺張長安是對的,但她認為專家組的認定也有道理,她一時不知所措。最後,她想明白了,專家組的認定有道理,但沿着專家組的思路并沒有找到嫌疑人,沒着張長安的思路也沒有找到嫌疑人,專家組的思路她是沒有辦法檢驗的,但張長安的思路她有辦法檢驗,因為張長安說過和唐納德有過情感糾葛的也只有Annie和章蘭芷了,她決定見見這兩個人。
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打聽到Annie的公司。Annie自從江北師範大學畢業後,并沒有如唐納德一樣做個老師,而是在一家外貿公司做外貿員,去非洲和美國工作過一段時間,不久她就辭職了,和人合夥創辦了一下培訓學校,而她的身份也搖身一變成了哈佛大學留學生——這一點與唐納德幾乎是異曲同工,當然,她比唐納德更懂得運用證據的力量,唐納德的劍橋口音(明顯夾雜着西直門口音)口述無憑,她呢,不但去過美國,聽過講座,而且還搞到了一套哈佛商學院的假畢業證(美國的假證基本上都是中國人在搞,所以印刷精美,比真的還像真的。)。
找到Annie的時候,她正在給老師開會。她是校長,是教育科技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她正計劃要逐批把老師送到美國去培訓,“只有在美國學到的英語才是English,而在中國學到的英語就是Chinglish,English是要到America去用的,而不是用在China,這就好比,在安徽你學說海南話,學會了,到了海南才發現人家說的海南話不是你說的那個味。”Annie自從哈佛學成歸來之後,喜歡與人說話時夾雜一些英語(越是複雜、新潮的單詞越好),“前段時間,我又收到了哈佛大學的邀請函,邀請我去做訪問學者(其實上次去美國她只是在哈佛的草坪上聽過2次她根本聽不懂的公開的演講,她也根本沒有收到過任何大學邀請函)……”秘書過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她心裏明白,分手多年,唐納德還是陰魂不散,她心裏罵道,“這個王八蛋,死了也不讓老娘安生!”自從張長安過來找她做過筆錄外,已經有好幾撥的人為這事情來找過她了。
自打第一眼看到Annie,唐納德媽媽就覺得這姑娘不錯。五官端正,眉目清秀,除了有點兒黑之外,挑不出毛病。Annie看一眼唐納德媽媽,那亂蓬蓬花白的頭發,黝黑的臉色,浮泛的眼袋,微微顫動的嘴唇,幹枯的雙手,無不表明她就是唐納德的媽媽(唐納德長得有點像他的媽媽)。
Annie知道她想問什麽,她既沒有時間安慰唐納德媽媽,也沒有心情來回憶她與唐納德之間并不美好的愛情。“我是與唐納德在大學是談過戀愛,我們之間的感情既不深也不淺,是泛泛的,你知道嗎,是泛泛的,就是湊合過日子的那種。我們在大學畢業前就分手了,分手後,我們再無往來,我根本不了解他在出事前後的情況,上次那個叫張長安的警官過來找我做過筆錄,根據時間上推算,唐納德出事的時候,我還在美國呢,根本不可能作案,這一點,張警官是知道的,你可以去問一下張警官。我知道你是為什麽而來,但是唐納德的事情我真的是什麽也不知道,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因為我說的話也都完全是一樣的。”唐納德媽媽一句話還沒有說,她站起身,朝Annie鞠了個躬,“謝謝你,姑娘。”然後在轉身的剎那,淚水蒙住了她的雙眼,既為了唐納德的死,也為了唐納德曾經失去過這樣的好姑娘。
見到Annie之後,唐納德媽媽不禁對張長安的“情殺”理論産生了懷疑,但她也沒有辦法,她只得把“情殺”這一條線索走完,這是她在心裏答應過唐納德和自已的,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在光明中學教師宿舍見到章蘭芷(在辦公室會見不太方便),唐納德媽媽只看了一眼章蘭芷便覺得眼前這個女人不可能殺了自已的兒子。章蘭芷穿着一件米色的線衣,牛仔褲,面容姣好,眼睛明亮,唇紅齒白,相由心生,她覺得這樣一個幹淨漂亮的姑娘不可能是殺害自已兒子的兇手,這姑娘也很好,是自已的兒子沒有福氣啊。她現在只想把問題問問清楚就回去,她實在是不想讓兒子的死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自已。“姑娘,你能說說我兒子唐納德的事情嗎?”她聲音幹澀地問,章蘭芷先給她倒了一杯水,“大媽,你先喝口水。”唐納德媽媽一口氣把水喝完了,章蘭芷又給她倒了一杯。
“大媽,你慢慢喝。我與唐納德老師并沒有什麽關系,只是唐老師在聖誕節前曾經公開地表示要追求我,你也知道,我們工作也就2年時間,而且相互不了解,唐老師也不是我所喜歡的類型,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正式交往。後來,聽警察說唐老師出事了。大媽,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要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她愣愣地發問,“這麽說,你不是唐納德的女朋友?”章蘭芷點點頭,“不是。”“姑娘,我這就回去了,唐納德他就是一個無福之人啊。”說罷,她顫巍巍站起身,抹着淚轉過去身去。
本來那天早上,章蘭芷在叫徐明誠給唐納德送信之後,就給秦志強打了電話,問他在哪兒,今天有沒有時間幫她辦件事情,秦志強在電話中支支吾吾,他說他在南京的姑媽家,明天或是後天才能回來。其實他就在江都市,正在系一條領帶,為下午的相親作着準備——這些都是他父母安排的,他既不能忤逆,也不能告訴章蘭芷。他打算請姑娘吃個飯後,借故人家看不上他,就回來向父母複命。他問章蘭芷找他有什麽事情,章蘭芷沒有言語。
挂了電話後,章蘭芷決定自已去赴約。其實他也想過帶上徐明誠,但他只是一個孩子,萬一遇到什麽危險沒法向他的父母交待。于是,她心一橫,覺得就自已一個人去,帶上自唐納德□□她後第二天就買了的電擊棍,帶着它獨自上了美女峰,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