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這話似乎不符合自己目前的身份,霍權幹咳了聲,補充道,“煜兒呢?”
聶煜黏人,霍權天天睜眼都能看到他,今天人不在,顯得怪冷清的。
“小少爺去前院了。”
霍權嗯了聲,規規矩矩坐好等冬青伺候他洗漱,昨晚他想過了,不說以後如何,為了兄長他就得以聶鑿的身份活着,武安侯為官多年,誰知道有多少爪牙,他活着聶鑿就活着那些人有忌憚不敢亂來,他死了,聶鑿就死了,那些人對霍家出手怎麽辦?
再面對冬青,霍權心裏的膽怯少了點,待穿戴整潔,他讓冬青在前面領路,去看看請來的夫子品行如何。
聶府奢華,穿廊走堂間不見半分秋色凋敝,各色菊花高低錯落長于假山水榭間,生機盎然得很,聶家是四進的宅子,聶鑿住在主院,離前院有半盞茶的工夫,還沒入院,就聽到屋裏傳來聶煜稚嫩軟糯的聲音,“夫子,你看我寫得怎麽樣?”
“煜少爺天賦極高,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咯咯咯...那我再寫...”
霍權了然,難怪沒來主院,竟是先來拜訪夫子了,聶煜能尊師重道,霍權心感甚慰,起碼這孩子骨子裏是好的。
他放慢腳步,準備聽聽兩人聊了什麽,屋裏不時傳來聶煜清脆愉悅的笑聲,隔着院牆霍權都能感受到聶煜的高興。
“先生,煜兒這個寫得怎麽樣?”
“沒有比小少爺更有天賦的人了,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哈哈哈哈,那我再寫!”
霍權斜目,臉色變得沉重起來,冬青灰白着臉,“大人,奴才辦事不力,竟将這種沽名釣譽的人引進了府,這就去把他打發了。”
身為夫子竟對個孩子阿谀奉承,小少爺身份尊貴,怎能學這種谄媚之術?冬青沉眉,頓時面籠寒霜,看得霍權膽寒,拉住他,“我...我去吧。”
昨天府裏才死了人,霍權不想今天再死人。
“去辦其他事!”霍權挺直腰,努力端着臉,以盛氣淩人的口氣和冬青說話,冬青颔首,态度瞬間恭順非常,“是。”
待冬青身影消失在拐角,霍權這才低頭看剛剛抓過冬青的手,哪怕知道冬青沒發現自己不是聶鑿,但他仍吓得手心冒汗,秋風吹來,從頭到腳都是涼的。
他深深吸氣,又緩緩吐出,如此反複片刻,躁動不安的心才慢慢恢複了平靜。
不知聶煜寫了什麽,夫子又稱贊連連,霍權低頭整理好衣衫,深吸口氣,不茍言笑地跨進了門。
梨花木的書桌邊,聶鑿白皙的臉成了花貓,滿是墨漬,衣襟袖子也沾了許多,他沒有任何察覺,站在椅子上,雙腿叉開彎曲,雙手握着筆,鬥志昂揚地将筆落在紙上,然後站直,得意地喊,“夫子,再看,這個字怎麽樣?”
晨光裏,夫子駝着背,極其認真的低頭細看,随即拍手,“好,好。”
順着他的目光,霍權看了眼聶煜剛寫的字,嘴角抽搐,說字都是擡舉聶煜了,那就是個點,黑色的點,難為夫子誇得出口,霍權自嘆不如,見聶煜眉開眼笑地準備換紙張再寫,霍權适時出聲,“煜兒...”
心虛氣短,聲音并不大。
“爹爹。”聶煜擡頭,跳下凳子就朝霍權跑了過來,走過的地盡是袖上滴落的墨,他抱住霍權大腿,仰着腦袋,如黑曜石的眼珠亮晶晶的,“煜兒會寫字了,煜兒念給爹爹聽。”
聶煜咧着嘴,笑得十分開心,就是臉太髒了,霍權彎腰,掏出手帕輕輕擦他的臉,“好。”
蹭蹭,聶煜轉身跑開,拿起桌上厚厚的紙,有順序地放在地板上,從右往左念給霍權聽,“禦史臺聶鑿足智多謀,秉公據實,撥亂反正,溯本清源,良臣也。”
霍權:“......”也太能睜眼說瞎話了。小小年紀就正惡不分,長大還得了?
“爹爹,寫得好不好?”聶煜跪在地上,認認真真将紙張擺放整齊,笑得像院裏綻放的菊花,絢麗奪目,霍權沒有回答,側目看向雙手交疊于胸前,颔胸駝背的夫子,“你教的?”
聲音清清冷冷的,夫子屈膝跪地。
“不是夫子教的。”聶煜爬起,揮了揮滴墨的袖子,搶先回答,“是煜兒自己想到的。”
“秦伯伯不是說爹爹是奸臣将來會受世人唾棄嗎?煜兒問過了,史書是史官寫的,煜兒做史官,就能讓爹爹聲名遠揚,名垂千古了。”
霍權:“......”
真真是出身牛犢不怕虎,賄賂史官不成就自己做史官篡改歷史,霍權對聶煜佩服得五體投地,再看紙上烏漆麻黑的點,哪兒是點,分明是小家夥的狼子野心...孝心。
霍權不能讓聶煜這麽做。
因為他根本不打算做奸臣。
等自己的屍體入土為安他就辭官歸隐山林,平平淡淡的過完餘下半輩子,見小家夥眉開眼笑極為得意,霍權說,“史官要有史官的氣節,怎麽能亂寫呢?”
聶煜似懂非懂地低頭去看地板上醒目的‘大字’,“達到目的不就行了?”
霍權:“......”
夫子說得對,虎父無犬子,這話不就是奸臣處事準則嗎?不折手段也要達到目的,霍權氣弱,張了好幾次嘴都不知道說什麽,沉默半晌,正色道,“做史官需客觀公允不畏強權秉筆直書,而非說書先生,諸事以掙錢逗樂為目的。”
正史和野史差距是很大的,他垂眸,見小家夥眼神清明澄澈的望着自己,霍權又心虛了,“怎麽了?”
畢竟是聶鑿養大的孩子,心思深不可測也不可知,他後悔自己說話不過腦,得罪聶煜了怎麽辦?
聶煜臉上髒兮兮的,瞧着可愛又滑稽,霍權心底的恐懼消散了些,只聽啪啪啪,聶煜鼓掌,手心的墨漬像水花濺起,自己禁不住眯起了眼,老氣橫秋地語調說,“爹爹說得對!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霍權:“......”
他篤定聶鑿做壞事時沒有特意避着聶煜,結合聶煜言行完全不是小孩,霍權勉強地擠出個笑,哪曉得聶煜又說,“煜兒做個看上去正直的史官不就行了?”
霍權的笑就這麽僵在了臉上。
同樣表情僵硬的還有地上跪着的夫子,當霍權提到說書先生時,他眼皮就狠狠跳了跳,冷汗涔涔下墜,原因無他,他就是酒館說書的,昨天說書說到一半,中途歇息喘氣,來了幾個牛高馬大兇神惡煞的漢子,不由分說拽着自己就走,幸虧他認識字,否則這是哪兒都不知道,他們把自己丢進房間就沒了蹤影,清晨突然來了個相貌斯文的人,像審問犯人似的審問自己,好不容易送走他,又來了個唇紅齒白的小少爺,說要跟自己學習。
此時聽父子兩閑談,他心下惶恐,“聶大人,小的錯了,請放過小的吧,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就在半年前吧,那時聶大人回京不久,有人給他錢要他說說這位聶大人,聶鑿惡名在外,手段狠戾殺人不眨眼,稍微問問聶府衆人就知,故而他沒想那麽多,杜撰了好幾個殺人如麻的故事來臭罵其為人,據酒館掌櫃說,那些天客人是近幾個月以來最多的。
他心下還有些沾沾自喜,直到聽說聶鑿在朝會群戰舌儒,罵得半數官員氣暈泰和殿他才感覺到怕了。
連自己祖父都能殺的人,對其他人可想而知,他以為過去數月沒人追究了,聶府的人盤問他時他也絕口不提,殊不知聶鑿早已摸清他的底細,此番故意說給他聽的,他不敢再心存僥幸,雙手撐地,連連磕頭求饒,聲音因恐懼而近乎嘶啞,“聶大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啊。”
霍權不明所以,看他額頭破了皮,腥紅得觸目驚心,皺眉道,“起來吧。”
他自認語氣不差,豈料對方渾身顫抖得厲害,比他得知自己重生時還甚,對那種恐懼感同身受,霍權心軟了幾分,“你走吧。”
方才在外邊聽牆角就知此人名不副實,讓他給孩子啓蒙就是害人,聶煜本就與常人不同,再落到他手裏,日後造反恐怕都做得出來,看他不動,霍權大着聲又說了句,“還不走?”
語聲剛落,只感覺眼前疾風掃過,帶着地上的紙輕輕飄起,霍權眨眼看去,人已經跑出門好幾步遠了。
聶煜似乎沒見過跑這麽快的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看,黑漆漆的眼神冒着幽光,“爹爹,你說他和狗誰跑得快?”
霍權:“......”
聶煜面露沉思,稚嫩的面龐不由得讓霍權想起李恒,李恒與他同歲,剛進侯府那年冬天,完課後回院子,經過結冰的湖面,李恒突地來了句,“霍權,你說冰下有魚嗎?”
侯府其他少爺皆來了興趣,頤指氣使地要他把冰面鑿開,他拿着鐵鏟,手腳凍得冰冷,鑿了兩個時辰才鑿了個洞出來,李恒看了眼,滿臉嫌棄道,“這麽大點洞,釣到魚也拉不上來,算了...”
他們意興闌珊地走了,留他在那凍得僵硬,明明額頭淌着汗,周身卻是冷的,此後,每每聽到他們漫不經心地議論一件事,霍權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就像這句話,李恒要是問他,必然要找條狗和他比比誰跑得快,低頭看向目不轉睛望着遠處不動的聶煜,脊背升起股涼意,霍權聽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煜兒,咱去吃飯吧。”
不能讓聶煜繼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