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我們如今有了,能不能和大嫂說……
宋堰拉着宋正昀,一路小跑回了宋堰的停秋院,及至都躺在床上了,把門鎖好了,才松了口氣。
宋堰的腰疼得厲害,他把手伸進去摸了下,腫了一大片。
宋正昀也沒好到哪裏去,嘴角被宋堰給打青了,現在還在往外滲血,他用兩根指頭晃了晃門牙,見還□□,才稍微放下心。
“我說——”
“你——”
兩人同時側頭,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
“你說吧。”宋正昀道,他說話含含糊糊的,“我嘴疼。”
宋堰将小臂搭在額頭上,低聲問:“你也是從十五年後回來的嗎?”
“不是。”宋正昀道,“我是從二十二年之後回來的,我活得比你長。”
“……”宋堰想,果然,他讨厭宋正昀這麽多年,是有原因的。
“我是生病死的,死得挺痛苦,卒中,在床上躺了兩年。”宋正昀慢悠悠道,“那時候我好像才,四十歲。大夫說,是因為我年輕的時候放縱得太過,傷了元氣,才害了這種人家七老八十才會得上的病。我後來一想也是,畢竟二十幾歲的時候,整日眠花宿柳,不分晝夜,有時候去賭場,一玩就到了第二天的天亮。吃喝上也不知道節制,大魚大肉,美酒珍馐……當時寶瑜勸我,我還嫌她煩來着。”
宋堰沒有說話。
宋正昀的眼眶有些濕:“她走了後我才知道後悔,當初她對我那麽好,她那麽好,我卻沒好好對她,我真不是人。”
“祖父和祖母呢。”宋堰問。
那一場戰争發生在十二年之後,他贏了,但是他沒有進那座城。
寶瑜自盡在那座城樓上。宋堰邁不進那扇城門,他覺得他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踏在了寶瑜的血上。他在那扇城門下停留的每一刻,眼前都會浮現寶瑜最後看他的那道心灰意冷的目光,都會聽到寶瑜在他的耳邊哭,說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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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弄丢了,她的死是他的責任。
他活生生的、那麽大的寶瑜,最後,竟然只能躺在一個冰冷的、小小的壇子裏。
宋堰沒有稱帝,他把手下的軍隊轉交給了蕭元,蕭元是個聰明睿智的将領,且有着他永遠比不上的寬仁大義,這是寶瑜說的。宋堰想,如果以後南齊由蕭元來守衛,寶瑜一定會安心。
宋堰也沒有回到淮寧的宋家,他想起寶瑜曾對他玩笑似的說過,說天下這麽大,那麽多好吃的好玩的,她都想見一見。
宋堰便帶她去了。
從此他再也沒見到過宋家人。@泡@沫
“爹啊,是老死的。”宋正昀的聲音飄飄忽忽的,“就忽然有一天,睡着了,就沒醒過來。”
“寶瑜死後,娘日日哭,身體已經很差了。後來爹也死了,她身子就更差了。有一年冬天,她說夢見寶瑜了,要去給她上柱香,回來後就病了,是風寒。沒過幾天就去了。”
“至于宋俏……”宋正昀擺擺手,“她活得比我還久,我不知道她怎麽死的。”
宋堰一直安靜地聽着。
“你呢?”宋正昀偏頭,“你還沒和我說說,你是怎麽死的?”
宋堰的聲音淡淡的,好像在說別人的事:“自刎。”
“什麽?”宋正昀驚愕地偏頭。
“該去的地方都帶她去過了,覺得沒什麽遺憾了,也沒什麽盼頭。”宋堰的眼睛盯着藏藍色的床帳,“活不下去了,不如下去陪她。”
“……”宋正昀愣了片刻,點頭道,“你可真孝順啊。”
“我——”宋堰被他這句話噎得咬牙,坐起來想要揍他一拳,但看着宋正昀臉上青青紫紫的傷,眼睛都腫得睜不開了,到底沒下去那個手。
“但是,我覺得,”沉默片刻,宋正昀喃喃道,“寶瑜好像也回來了。”
宋堰沒有回答。他心中所想的,和宋正昀一樣。
兩人心中都裝着事,一時間沒有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宋堰聽見奉文在拍門:“小少爺,三爺,老爺和老夫人回來了,在明冬院,說讓你們過去呢。噢,四姑娘也回來了。”
宋堰與宋正昀對視一眼,俱利落地爬起來,朝着明冬院奔過去。
……
一大家子終于聚齊,熱鬧得好像過年,只不過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笑意。
宋老爺看着宋堰和宋正昀臉上的傷,恨鐵不成鋼地哆嗦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罵。
宋家并不是個和睦的家庭,各有心思,互相猜忌。
就連着宋老爺和宋老夫人,上輩子一起過了四十幾年,也是面和心不和。宋老夫人恨宋老爺年輕時候總在外面胡來,不知給她養了多少個外事,宋老爺嫌老夫人過于精明算計,毫無女人味不說,還管他納妾。但上輩子好歹一起走到了最後,重活一世,倒是恩愛了許多。
至于三個小輩,其間恩怨更是數不勝數,一個錢字,足夠毀了所有溫情。
五個人面面相觑,一時間有些尴尬。
宋老夫人最先打破尴尬:“那和離書,真的銷毀了?沒有第二份吧?”
宋堰道:“我以前聽寶瑜——”
一瞬間,他看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掃視過來,俱是不滿。
宋堰頓了頓,不得不改口:“我以前聽大夫人說過,我爹只給她留了一份,那時候爹病重了,簽不了第二份。”
“那就好。”宋老夫人長舒了一口氣,“這樣,寶瑜便走不了了。”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每個人都是死後重來的,話都說開了,家有家規,咱們也得立些規矩。這第一條就是,所有的尊卑,都按着現在時間的尊卑來。在家裏,還是要聽老爺的話,至于家裏的生意該落到誰手裏,也按着上輩子的過程來。”
宋老夫人說尊卑的時候,看向了宋堰。
前世,宋堰起兵後權勢極盛,差一步就可登基,是宋家當之無愧的掌權人,宋老夫人是在提醒他,不要與宋老爺争權。
說到生意的時候,看向了宋正昀。
前世宋家的大部分生意都落到了宋堰的手裏,留給宋正昀的只是一些零散的鋪子,不成氣候。宋老夫人用眼神示意宋正昀,讓他不要利用記憶的優勢,與宋堰奪權,最後搞得宋家雞犬不寧。
宋正昀明顯的不服氣,但是迫于老夫人的威壓,還是不情願地“嗯”了聲。
宋俏終于開口,磕磕絆絆的:“娘,那我……我還得再嫁給,柳嘉容嗎?”
宋俏今年十八歲,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上輩子,十八歲的時候,她嫁給了柳家一個二婚的庶子,柳嘉容。
柳嘉容長得俊美非凡,性情也風流倜傥,年輕時候的宋俏對他一見傾心,立誓此生非他不嫁,甚至不惜和宋家人大鬧了一場。宋老夫人對她太過失望,也就随她去了。直到嫁過去之後,宋俏才知道,柳嘉容果然不是良配,但已經悔之晚矣。
宋俏在柳家時,曾經小産了兩次,柳家人照顧不周,她只能回宋家求助,宋老夫人不願意見她,每次都只有寶瑜來。寶瑜心細,萬事親力親為,宋俏有一次産後染了風寒,差點死了,幸虧寶瑜在,才幫助她度過了難關。
後來宋俏搶來了柳家的財政大權,逼死了柳嘉容,終于揚眉吐氣,想要回宋家看看寶瑜的時候,卻得到了她已經自盡的消息。
“如今,你愛慕柳嘉容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淮寧城了。”宋老夫人道,她拍了拍宋俏的手,“不過,你若不願,咱們就不嫁了。”
宋俏的鼻子酸了一瞬。
“娘。”宋俏抱着宋老夫人的胳膊,低聲道,“我不想大嫂走,我舍不得她。咱們都在一起,才是一個家,若沒了大嫂,家也算不上家了。大嫂以前和我說,她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安安穩穩的,有個圓滿的家。我們如今有了,能不能和大嫂說說,別走了……”
宋老夫人嘆了口氣道:“娘知道,娘也舍不得,但是……咱們以前做過錯事。”
“別這麽愁雲慘淡的。”宋正昀看不得這樣悲傷的氛圍,他笑道,“和離書已經沒了,按着南齊的律令規定,沒有和離書——”
宋俏道:“沒有和離書,夫妻就不能和離。但是若是守寡的婦人想要和離,就算沒有和離書,只要能夠得到本族族長的允準,也是可以和離的。”
“……”宋正昀的嘴巴開開合合,他上輩子沒娶過妻,不知道有這回事。
宋堰道:“族長遠在寧遠,只憑大夫人自己,她是沒法到寧遠那麽遠的地方去的。只要見不到族長,不還是和離不成嗎?”
“族長,就在路上了。”宋俏的臉擰着,“我前段時間離家,就是去寧遠看望祖母的,後來在寧遠,族長的兒子,就是大表哥,收到了朝廷的任命書,讓他去武清縣做縣令。從寧遠到武清,要經過咱們淮寧。族長說他一直想到淮寧來看看咱們,可惜沒機會,眼下有了機會,順道便來了。”
“……”宋堰沉默了。
宋俏道:“我醒了後便急着要回家,所以另乘了馬車,沒和族長他們一路。但算算日子,他們明後兩日,應該也能到了。”
宋堰擡頭:“現在把他們趕走,還來得及嗎?”
宋俏誠懇道:“……怕是,夠嗆了。”
……
寒春院裏,寶瑜和采萍一起把屋子打掃幹淨,又默默地将箱子裏的東西都給擺回了原處。
宋老夫人回來後聽說這件事,讓人給她送了好些錢來,說砸壞了的東西都放心去買,若是不夠,再找她要。
寶瑜并不心疼那些壞了的東西,東西壞了,再買就是了,但是若她的青春韶華再次在宋家凋敝了,又有誰來賠償她呢?
采萍小聲問:“大夫人,晚飯好了,現在吃嗎?”
“我不餓。”寶瑜沖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留我一個人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