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知道蘇溫晚葬在哪裏的人并不多, 而程硯煦就是其中一個。

六年前,消失已久的蘇溫晚重現出現在了程硯煦的面前。

那個時候唐家還并不像現在這樣和平,唐老爺子病重住院,幾個兒子為了搶奪繼承權鬥的頭破血流, 而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将矛頭對準了他們最年幼的弟弟, 也就是當年才不過二十多歲的唐嚴欽, 聯起手來想要将這個未來的勁敵扼殺在搖籃之中。

唐嚴欽雖然年紀不大, 但是手段狠厲,又被唐老爺子從小悉心栽培,所以哪怕面臨這番困獸之鬥, 仍然不落下風。

只是他的作風太激進, 就像是一只已經走入窮途末路的兇狠野獸,對于每一個敵人都不留情面, 裹挾着一股致命般毀滅的氣息無情地拔除了他一個又一個的對手, 甚至是将對方踩得粉碎, 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從中得利。

無論如何, 商業的根本是逐利,而不是毀滅競争者,所以唐嚴欽的行為只讓所有人都覺得——

他已經瘋了。

他在毀滅別人,也在摧毀他自己。

所以,曾經選擇離開唐嚴欽的蘇溫晚, 在此時此刻又再次選擇回到這個地方,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原本蘇溫晚是想直接去找唐嚴欽的, 但是那時唐嚴欽被人設計, 要去檢察院接受檢察官的問訊, 因此蘇溫晚沒有辦法聯系到了對方, 而唐家又一片混亂, 無奈之下,她只能去找程硯煦,她和唐嚴欽的好朋友,一同想辦法。

在那一次的繼承人争奪之中,程家原本就是唐家的盟友,所以當蘇溫晚找到程硯煦的時候,程硯煦就知道,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旁人都說,唐嚴欽就是一臺冰冷的機械,他沒有溫度,也沒有感情。

然而,對于他來說,蘇溫晚卻不一樣。

那是他的齒輪,他的心髒。

風吹過漫山的樹林,發出飒飒的聲響,明媚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傾瀉下來,斑駁了一地的光影。地面上的光斑輕輕搖晃着,像是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又好似層層漾起的淡淡波紋,踩着這陽光灑下的片片金箔,程硯煦猶如水波漫開一樣的思緒随着視線複而聚集在了眼前。

他不在六年前的那一天,而是站在這寂靜無人的陵園裏,去看望一位在這裏長眠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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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園裏靜悄悄的,除了暖暖他們之外別無旁人。

“對不起,暖暖,你能原諒叔叔嗎?”

在講到六年前的時候,程硯煦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一下,他望着暖暖,看着這與蘇溫晚并不相似,但是眼睛卻如出一轍清澈明亮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氣。

“叔叔,你怎麽了?”

暖暖不明所以地擡起頭來,她看着眼前相貌清隽的男人,不知為何,心裏突然覺得很難過。

她看出來了,叔叔雖然在笑,但其實并不是這樣。

程硯煦輕輕地抿緊了自己的嘴唇,似乎有些恍惚,又有些愧疚,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虛無缥缈,仿佛下一秒就會迅速消散開來的雲煙一般,讓人心中湧現了一種想要伸手去抓住他的感覺。

“是我害死了她。”

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程硯煦只覺得自己所有的思緒都在一瞬之間抽離了自己的身體,仿佛眼前仍然是那天的場景。

刺耳的碰撞聲,嗆鼻的汽油味,不停閃爍着的救護車的紅色的燈光,還有……流了一地的那奪目的猩紅。

在程硯煦開車和蘇溫晚一起去找唐嚴欽的路上,他們發生了一起嚴重的車禍,正是這場車禍奪去了蘇溫晚的性命,而他則是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在日日夜夜的煎熬裏度過着這毫無意義的每一天。

聞言,暖暖微微一怔。

她纖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明亮的眼裏飛快地閃過一絲傷心、難過,但是最後她卻輕輕地抽了口氣,仰起她的小腦袋來擡頭望向程硯煦,晶瑩的淚花都沾上了她卷翹的睫毛,讓暖暖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層朦胧的水汽。

對于暖暖的反應,程硯煦似乎并不意味,他看上去有些輕松,但實則覺得苦澀地勾了勾唇角。

他想,也許這孩子從今以後都不會再想要見到他了吧。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如果不是他,蘇溫晚并不會死。

腦海裏浮現出那一天暖暖遞給他的那個花環,明明只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但是記憶就好像為它打上了老照片一樣的燈光,讓程硯煦心中不由自主地覺得有些懷念起來。

可惜,他應該再也收不到暖暖送給他的花環了。

但是,在下一刻,他忽然感覺到有人撲到了自己腿上,低頭一看,正是流着眼淚的暖暖。

“叔叔,你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想象中的責怪并沒有出現,而暖暖只是難過地流着眼淚,晶瑩剔透的淚珠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程硯煦的褲子上,洇出了一小片淺淺的水痕。

“對不起叔叔,把你的衣服打濕了。”

雖然聽到媽媽去世的消息,暖暖當然會覺得很難過,但是畢竟她早就有心理準備,這些年也有那麽多人陪在她的身邊安慰着她,她也明白媽媽肯定只是換了種方式陪伴着自己。

所以,當聽到程硯煦說他因為那場車禍而不能行走之後,暖暖只是打心底地為程叔叔感到難過。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用手帕去把程硯煦身上的那一片水漬擦幹,免得叔叔覺得冰涼涼的不舒服,卻被程硯煦伸手攔住,沖她搖了搖頭。

“沒事的,暖暖。”

程硯煦看着淚眼朦胧的暖暖,視線又落在了她緊緊攥在手中的那方小手帕上,微微搖了搖頭,開口道:“我的腿幾乎沒有知覺,感覺不到冷的。”

他是想安慰暖暖,誰知道這話說出來卻惹得小家夥更加傷心,淚珠更加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別哭了,媽媽還在這呢,她聽到你哭會擔心的。”

一向從容不迫的程硯煦,現在卻在一個哭鼻子的六歲小女孩面前慌了神,他手足無措地望着眼睛哭的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樣紅通通的暖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別哭了,再哭,那叔叔也要哭了。”

最後,程硯煦只能無奈地輕言細語地哄着暖暖,像是一個孩子一樣地說起了威脅的話,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已經是個三十歲的男人了。

“那我不哭了,叔叔也不能哭!”

暖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的淚花,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整張小臉都哭紅了。

雖然還不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想哭的沖動,但是為了不讓程叔叔也哭鼻子,暖暖只能費力地從肚子裏提上來一口氣,好憋住自己的眼淚不聽話地往外流。

“好好好,叔叔答應你。”

在暖暖沒有注意到的一瞬間,程硯煦迅速地而又用力地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好讓他的淚光也消失在他的眼中。

“我們去見媽媽吧。”

程硯煦輕聲說道,帶着暖暖他們一起緩緩停在了蘇溫晚的墓前。

這是陵園裏一處單獨的角落,雖然鮮少有人前來,但是它卻一直保持着幹淨整潔,周圍的空地上開滿了各色各樣漂亮的鮮花,顯得靜谧而又寧和。

“溫晚,你的女兒來看你了。”

程硯煦在心中的默念着這句話,拿着花束的手指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擡起頭看着身邊的顧北澤,微笑地開口說道:“顧先生,能請您幫我把這束花放到溫晚的墓碑前嗎?”

很遺憾,雖然想要親手為你獻上花束,但是請原諒如今的他卻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無法做到。

程硯煦想着,又扭頭看向了暖暖,詢問道:“暖暖,你想要送花給媽媽嗎?”

從程硯煦手中把花束接過來的顧北澤動作微微一頓,他也順着程硯煦的視線看向了一旁的暖暖,似乎是在等待着暖暖的回答。

“嗯。”

毫不猶豫,暖暖重重地點了點頭,似乎有些忐忑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掌,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從顧北澤手裏把那束她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折好的花束接了過來,然後慢慢地朝墓碑前走去。

看着暖暖堅定的步伐,顧北澤忍不住在心裏為自己剛才的擔心覺得有些多餘,他原本認為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近距離地接近墓碑仍然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但是現在看來,他完全是想多了。

因為,對于暖暖來說,這裏雖然是墓地,但是那個長眠于地底的人,卻是她最深愛的媽媽啊。

那是暖暖心裏最重要的人,暖暖又怎麽會覺得害怕呢?

即使從未相見,暖暖也深信着,她的家人永遠都不會傷害她。

所以,暖暖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而且,暖暖停在了媽媽的墓碑前,環視了一下四周,心想:

這裏很漂亮,媽媽睡在這裏,就像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一樣。

所以把媽媽帶到這裏來的人,肯定也很愛媽媽。

雖然并不知道是誰把這裏建造成了這個樣子,但是剛才一路走來,暖暖看見的那些墓碑周圍雖然都很幹淨,但是卻有些陰森森的,不像這裏,種滿了鮮花,一點都不讓覺得死氣沉沉的。

可能,在建造這裏的那個人心中,他也希望媽媽其實一直都活着在吧?

“媽媽,暖暖來看你了。”

暖暖輕聲說着,将懷中的花束放到了墓碑前。

墓碑鑲嵌的照片上,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正開心地笑着,淡淡的眉毛略微蹙起,顯得她的神态散漫自由,顯然這是一個性格爛漫的女人。

等暖暖獻完了花,顧北澤才緩緩走了上來,他在來的路上也為暖暖的母親買了一束鮮花,他将鮮花放在了女人的墓碑前,輕聲道:“蘇小姐,暖暖她很乖,很懂事,還幫我找到了弟弟,我們都很喜歡她,您放心吧……”

顧北澤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像是在講一個并不驚心動魄,只是平淡中透露出些許溫馨的簡單的故事,聲音如果流水一般潺潺。

暖暖站在墓碑前,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麽,她似乎想要跟媽媽多呆一會兒,哪怕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着也好。

程硯煦和顧北澤決定把時間單獨留給暖暖和她的媽媽,便安靜地離開了,在不遠處等候暖暖。

雲淡風輕,風和日麗,厚重而又潔白的雲層緩慢地在空中移動着,地面上也的陰影也随之跟着晃動起來。

一陣風吹過,嫩綠的樹葉飒飒作響,恍惚中好像有一陣腳步聲遙遙地傳了過來。

噠噠噠。

那是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沉重,而又緩慢。

唐嚴欽踩過樹木的倒影,一步一步地往陵園深處走去。

那裏,是他的心髒沉睡的地方。

從陵園大門到蘇溫晚墓地的距離并不遠,但是每每走上這一條路,唐嚴欽就覺得格外漫長。

從門口到墓碑,從活人到亡者,他們之間隔着一個生死,隔着一個輪回。

男人的思緒有些抽離,他踏着滿地搖曳的倒影,緩緩地走到了蘇溫晚的墓前。

而那裏,已經有另外一個人的身影了。

那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又好像有些熟悉,唐嚴欽微微皺起眉頭,不知道是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暖暖站在蘇溫晚的墓碑前,忽然聽到了一個威嚴而又低沉的男人嗓音說:“你是誰?”

這個聲音很嚴肅,像是一道突如其來的驚雷讓人猝不及防,卻又好像在哪裏聽過一樣。

暖暖轉過頭,發現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捧着鮮花站在不遠處,他的眼神落在了暖暖放在蘇溫晚墓碑前的那束紙花上,微微一頓,眯了眯眼睛。

顯然,他們都很疑惑。

“我是來看望媽媽的。”

暖暖有些緊張地抓了衣角,似乎有些害怕地不敢去看男人的樣貌,因為男人的聲音過于嚴厲,這讓暖暖下意識地垂下了自己的腦袋。

但是,這個人也是來看望媽媽的吧?

暖暖想了想,覺得既然是來看望媽媽的人,那她也就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了。

這麽想着,暖暖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遙遙地看向那個氣勢逼人的男人。

這不是小叔公嗎?

這下暖暖終于認出了對方,她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顯然是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見唐嚴欽。

而唐嚴欽也是一怔。

剎那間,他的視線有些渙散,周圍的景象都出現了層層疊疊的重影,不過很快他的目光的就複而清明起來,所有的視線盡數聚集在了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男人的呼吸一緊。

他看見了暖暖的那一雙眼睛。

清澈,明亮,像是天空之鏡一般幹淨純潔,又像是山間的涓涓細流,可以洗淨人心中所有的疲倦。

而她說,她是來看望她媽媽的。

霎時,時間就猶如靜止住了一樣。

“你說你是來看望你媽媽的。”

男人的聲音有些艱澀起來,原本看向暖暖有些警惕的目光此時變的有些莫名的慌亂,他打量着暖暖,似乎在想着什麽。

這個孩子多大了?

六歲?七歲?

此時此刻,最簡單的數學加減法他都好像算不清楚一樣,只是胡亂地在腦海裏往外蹦着數字,卻并不明白這數字具體的含義。

唐嚴欽頓了一下,他快步地走向暖暖,在小女孩的面前半蹲下身子,甚至都顧不着他的膝蓋幾乎已經快要跪在地上。

他焦急而又惶恐,想要伸手去抓住暖暖的手臂,卻有些害怕地停住了手,不知所措。

許久,他才艱難而又緩慢地開口問道:

“那你的爸爸呢?”

唐嚴欽注視着暖暖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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