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這個人跌坐于面前,任人左右,這一回,換他任我決定生死。這是期盼太久的場景,長困塔中的念想。塔中的無數日夜,我總想着,倘若當真挨到這一日,我定然會一劍将他了結,不存猶疑,不留後患,待到血液飛濺,骨肉支離,這一切便真正殺幹淨。

然而真正等到這一刻,我仿佛不願這樣快便了結。

手中劍刃收回一寸,他喉間血絲自整齊切口處緩慢溢出,愈發濃重。

我俯下身,好心為他拭去血痕,擦拭時指腹刻意于創口摩挲,末了,指尖停留,細細挑開皮肉,于是血液重又溢出,模糊可怖。

小和尚,興許現下不該叫他小和尚。十五年時光于他面目留下痕跡,他眉眼間未添上褶皺,只是與人相對時,無端帶上幾分蕭瑟蒼涼。

我該叫他僧人,不界定老少,不界定親疏,千千萬萬紅塵客,芸芸衆生裏的一個,相見擦肩,無所交集。偶然提及了,便簡短地回想,哦,是那個僧人。

天下僧人這樣多,那個僧人,又算得上哪個。

他眉心微蹙,似覺出疼痛。

我依舊于他傷處徘徊,閑适笑問:“你自負,可曾想過有一日會受制于我劍下。”

僧人将苦痛隐忍:“只恨我疏忽。”

“你可後悔?”

我想看他将情感全數表露,于是問題便愈發刁鑽。

他卻答得平靜:“降妖塔損,無辜死傷,我悔。”

我将他細細打量,終究看見他眸中難覺察的灰,哪怕只是一星半點,我仍覺出詭異的歡喜。

他說他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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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有何用,若悔,當初何必要做。

無辜性命葬送,降妖塔損毀,一切根源,不過是他心中邪魔。

他的私心比任何人都要深重。

興許真的沾染上塔中邪氣,這樣想着,我竟難以将心中惡念止歇。

是眼前之人累我永生不能修得仙身,是眼前之人累青瀾永堕魔道手染殺孽,我怎能讓他快活。

手中劍刃推近一分,再割一道細長傷痕:“你說,你是否錯了。”

僧人雖失去氣力,脊背卻仍挺得筆直,仿佛最後一點執着,他閉上眼睛,未回答。

他總是不肯承認錯處,他以為己身是正,故而一切皆是他對。

于是我便永遠是邪?

心中無名火起,劍尖幾乎要割破他喉嚨:“再問一次,你可承認你有錯。”

眼前清瘦僧人只閉上雙目,很久,雪落眼睫,一點霜白。他開口,卻是無來由的艱澀:“我不知。”

眼睫顫動,他的心動搖。

我将他細微神情看在眼裏:“放任心魔滋生,大義掩蓋私心,這不是錯?”

冰雪凝固了血液,想來他身受苦寒侵擾,他未動作,嘴唇現出蒼白,隐秘地,以齒咬出印子,滲出血。

“若我一早便未遇見你,該多好……”他擡眼,看簌簌落下的新雪花,眼眸被皚白天地映襯得很黑,“未遇見,便不會生癡妄,色相是空,我原本明白,可是遇見了,又不明白。我分明不需要你,卻留着你相伴身側一同除妖,這是不是很奇怪。”

第一回,他将不能說的心事吐露:“我總忘不了那時候,其實總停留在那裏也很好,相安無事走下去,你依舊陪伴我。我做過許多夢,夢見除妖,夢見初見,可惜這不是夢,已經走到這一步,回頭也無餘地。你問我是否有錯,我不知道,只是想起前事,總會難眠,大約這是悔。”僧人苦笑,“可我怎麽能錯呢,若是錯,我的從前,算是什麽,一個笑話?”

我握緊手中劍刃,手心生出薄汗。

我有一個冷心腸,我有一個冷心腸,我不會因他話語心軟半分。

“這些糾葛着實難參透,它們比佛語更難猜,如今我仍未看透,不過看透與否皆不重要了,今日便是了結。”驀地,僧人伸手握住鋒利劍刃,利刃割破手掌亦不放開。他蓄力與我僵持,終究将長劍奪去,擲在旁側,卸力時手掌已是血肉外翻,掌心處甚至隐約可見森然的骨。他仿佛覺不出疼痛,續道,“他只知來救你,卻不知這降妖塔的秘密。塔中所囚的妖物,除卻死,不會離開。這塔是一位仙人所建,多年來又凝了深重怨氣,如今一朝被毀,怨氣湧出添上早年那仙人加的符咒,怎逃得出……你看看背後,那團霧氣。”

我回轉身,恰看見塔頂一團深紫霧氣,仔細看去,卻是一張鬼面。張大了口,露出獠牙,欲吞噬。

随着霧氣愈聚愈濃,高塔亦離散分崩作細碎石塊兒,“轟轟”的聲響,一齊奔下來,亦是吞噬的姿态。

它們向我沖過來,帶起紛揚的塵土。

作者有話要說:  原來打算今天直接寫完結局,結果太困了,于是先到這裏,明天或後天或大後天或大大後天應該能到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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