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還未轉身,又聽後方的人嘆了一口氣:“原來你還記得海棠花——”
“殿下。”秦邵陽沒有回答太子的問題,而是轉身,道:“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麽?”
敖珏一笑,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愉悅。他伸出白淨修長的手掌,看着秦邵陽:“随我回東宮吧——”
秦邵陽默然,雙.唇緊抿。
夜風凜冽,孤星寥幾,鬧市的喧嚣漸漸沉寂,兩人面面相望,敖珏的手始終未放下,等待着少年答覆。
等了不知多久,終于等到少年的一聲,“好。”
他隐約感覺對面人的不情願,但還是答應了不是嗎———
看着秦邵陽先行一步的背影,敖珏放下手掌,平靜如水,一臉漠然。
二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長,這一刻,沒有名利争鬥,沒有市井喧嚣,也沒有凡塵紛擾,他的影子與少年影子漸漸重疊,融合。
“........”
華府宅邸,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司風邢剛踏入前廳,便感覺氣氛不對勁。
平日活潑笑顏如花的丫鬟規規矩矩站在一旁,就連老管家那張臉上的褶子好像也更多了。
他收回已踏入門內的右腳,見九華一臉沉沉坐在那裏,驚疑出聲:“師兄,我第一次看見你黑着張臉!平日不是一張萬年冰塊臉嗎!”
立于門旁的丫鬟擠了擠眼,恨不能拿上綢布,将司風邢嘴給塞住!
司風邢幽幽地挪步到丫鬟身旁,并用手中折扇戳了戳丫鬟手臂:“你們家大人不是才升官嗎,怎麽黑着張臉?這寒氣都快溢出十裏之外,冷飕飕的!”
丫鬟用手拍開折扇,小心翼翼看了眼九華,緘默不言。
司風邢見此,收回折扇,走到飯桌前。他拿起桌上木箸坐下,問了句:“奇怪,師弟去哪了?平日一到用膳時間,他跑的最快,今夜怎麽沒見着人?”
司風邢不說還好,一說,連空氣也仿佛被凝固住————
每個下人皆用譴責的眼神看着他......
“....”他立刻放下木箸,看着九華:“師弟又出事了?身體不舒服?”
這句疑問,卻換來九華的沉默,司風邢急道:“你倒是說話啊!”
“他獨自離開華府,消失在市井街道。”九華的眼神,說不來的複雜。
司風邢震驚道:“跑了?!小師弟還學會了離家出走?”
他摸着下巴,自言自語起來:“師弟會跑?這不是開玩笑嗎?就師弟那種死心眼,會離開華府?”
“等等——現在師弟跑了,是不是代表,終于想通不吊死在同一棵樹上了?”
司風邢每說一句,九華的臉上便冷上一份。
就連身後管家也看不下去,開了口:“司風少爺,您少說點,大人心裏很擔憂陸少爺。”
司風邢做了一個封住嘴巴的動作,使勁點着頭。
沒了司風邢的聲音,大廳內,一時陷入死寂。
過了有半柱香的時間,從廳外閃進來一個人,此人一襲黑衣,蒙着面。突然出現的黑衣人,險些讓丫鬟驚叫出聲。幸而她們心理強硬。
黑衣蒙面的人出現後,司風邢忘了被管家嫌棄的聲音,連連“啧啧”道:“這是連‘白樓’的人都出動了?”
那人走到九華身前,抱拳一跪:“少主,屬下已查到陸公子的消息,戌時三刻,陸公子随太子去往皇宮方向。”
司風邢察覺到九華氣息徒然一變,還未來得及離開原地,身前桌子遽然斷裂,玉碟破碎的聲音夾帶着衆人的抽氣聲。
他有些心疼的看了眼還未動的飯菜。
只見九華霍然起身,就要離去。
司風邢及時制止:“你去哪?”
九華頓了頓,冷聲道:“找人。”
司風邢卻嫌棄的看着對方:“宮門已關閉,找什麽人,明天再去,白瞎廚娘們辛苦做出的飯菜!”
九華沉默半晌,還是揮開司風邢,踏步離去。
“喂,你難道要夜潛皇宮?”見人執意離去,司風邢在身後大聲說道。
九華停下步子,淡淡道:“就寝。”
不是還沒用膳嗎?司風邢心中想着。
他走到飯桌前,撿起一截斷木,感嘆道:“師兄功力又進步了,稍用內力便讓桌木斷地如此整齊無缺口!看來心裏還挺在乎陸師弟。”
司風邢“啪”打開折扇,笑的一臉愉悅:“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為什麽有種莫名的期待感?”
“管家,還有吃的嗎?”他心情很好的問着身後人。
“食材已用完,沒得吃。”
司風邢被噎了一下,幽怨地盯着老管家:“炒飯也行!”
“炒飯也沒有。”管家連眼也沒擡。
立于不遠處的丫鬟掩唇笑道:“誰讓司風少爺幸災樂禍,奴婢去看看廚房有什麽吃的,司風少爺稍等片刻。”
司風邢兩眼一亮,抱拳做了一個不着調子的禮:“多謝姑娘。”
管家瞪了眼多事的丫鬟,卻也沒出言斥責。
“.........”
東宮大殿。
秦邵陽獨倚窗前,遙望殘月。
忽聽‘撲簌簌’的聲音響起,一只紅色小巧的鳥兒落在窗前,秦邵陽伸出一根手指,紅鳥展開雙翼飛起,乖巧落在他指上。
“風荷香?”玲珑鳥羽上傳來的香氣,讓秦邵陽勾起了唇:“他讓你來的?”
紅色玲珑鳥蹦跶了兩下,圓溜溜的豆子眼直直盯着秦邵陽。
秦邵陽晃了晃手指:“回去吧。”
玲珑鳥跳下手指,抖了抖羽翼,飛向夜空。那小巧的影子很快消失在秦邵陽視線中。
他怔怔望着夜空出神,想道;九華既然讓機關鳥尋來,便是知道自己在這裏。
風荷香,顧名思義,願君歸,願君歸來————
這一瞬間,他覺得身體又不舒服起來。
“...........”
次日。
從辰時開始,秦邵陽便感覺有一道視線注視着自己,這道視線灼熱且充斥着怨恨,灼熱到讓他想忽視都不行,每次轉身想一探究竟,視線又瞬間消失。
他想,大概知道這道視線是誰了————
因為秦邵陽先前來過幾次東宮,所以東宮裏的人大多識得對方。
雖奇怪這位為什麽會在東宮夜宿,卻也無人敢有微詞。現在的皇宮除了攝政王外,屬太子最大,皇帝卧病在床,且堅持不了多久,這個時候正是緊張時期,沒人會去關注一個謀士。
由于皇帝病重,太子敖珏暫為代替上朝,此次朝議他早早宣布退朝,為的就是早日回到東宮。
正在回東宮的路上,被一道冷厲聲音叫住。
只聽那人道:“殿下且慢,臣有事與殿下相商。”
敖珏不用回頭便知來人是誰,他笑着轉身:“攝政王有何事找本宮商議?”
兩人視線相對,莫名帶着煙硝味,就連禦道兩旁的衆臣,也好似感受到這股濃郁地火藥味。
太子與新上.位的王爺,這氣氛怎麽看怎麽不對,他們唯恐沾上麻煩,急沖沖離開兩人視線中。
九華恭敬地行了一禮:“陸師弟已打擾殿下一宿,不知臣可否将師弟接回府?”
然而這句話偏不巧被最後一個出朝堂的臣子聽了去。
他面色一白,感覺自己聽到了皇家機密,再一看太子,那眼神充滿警告,身體一抖,跄踉着腳步,順着禦道疾步離去。
此時,他大概只希望着,應該早點出朝堂。
“王爺說笑了,陸公子怎會打擾到本宮,要知道本宮與陸公子早已相識,他的到來,本宮高興還來不及。”
九華擡眸冷冷的看着敖珏,氣息也變成了不容拒絕的壓迫。
敖珏挑眉帶笑,毫無畏懼,似乎沒感覺到九華的冷氣,亦或者說是怒氣?
九華負于身後的手,不覺已握成拳狀。壓下震怒的心,道:“殿下.身為一宮之主,未來的天子,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妥當?”
“王爺也知道本宮是未來天子,本宮還當王爺不知道呢——你竟敢用大不敬語氣與本宮說話,王爺是想反嗎?”
敖珏心何嘗不複雜,他曾經喜歡過眼前這個人,卻告訴他錯了。
如今,錯也好,喜歡也好,已沒有了關系———
而東宮那個少年,是他心中唯一淨土,唯一的溫暖。
不管他人作何想法,敖珏只想奪回來,奪回屬于他的東西。
敖珏的這份不甘,已壓抑許久,終于爆發。
九華彎身一揖,誠聲道:“微臣不敢,臣在懇求殿下。”
太子滿意一笑:“這才是做下臣該有的樣子,本宮可以帶你去見他,但他願不願意回去,本宮無能為力。”
“謝殿下。”
“.........”
兩人不消片刻,已然來到東宮。
九華剛進入宮殿後院,便見秦邵陽獨自坐在海棠樹下的樣子。少年一襲青衣,身形消瘦,獨自斜靠在樹杆。
那張臉怔怔出神,眼神沒有焦距地望向遠方。
就連他們二人走到身前也無所察覺。
對方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落滿了花絮。
“師弟——”九華喚出了聲。
敖珏也随之出言:“陸笙雨?”
可是眼前少年,卻依然沒有任何動作,那眼底也是一片虛無。
九華蹲下.身拂去秦邵陽墨發上花瓣,放柔了聲音:“師弟——”
敖珏立在二人身側,沉默無聲。
若是忽略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倒也顯得平靜如常。
“師弟,我們回家好嗎?”他再次柔聲問道。
“回家?”怔神的少年終于出了聲,只是表情卻讓九華心中一緊。只因他臉上茫然的神情,讓人為之一痛。
“這裏很好。”
少年的聲音,讓九華皺起了眉頭。
接着又聽少年喃喃出聲:“師兄,我們回鬼谷門好不好?”
“你放棄朝堂,我們回鬼谷。你做你的少門主,我在一旁陪伴着你,好不好?”他的聲音帶着莫名期待。
“可師傅的命令還未完成。”九華緊鎖眉頭:“等這裏結束後,我們回去好嗎?”
少年卻不再看九華,而是将臉埋在了手臂裏,悶聲低語:“這樣啊。”
“師兄回去吧,我想呆在這裏。”
九華冷厲喝道:“陸笙雨,你不要太任性!”
聽見九華的怒斥,他擡起頭:“我不是一直都這麽任性嗎?師兄知道的不是嗎?還是說,你終于忍受不了了?”
敖珏這時卻諷刺道:“王爺是舍不得朝堂權利嗎??”他不明白九華為何要留守朝堂,還要當攝政王,對于他來說,鬼谷門少谷主比王爺來得更有吸引力才對。
九華又何嘗不想離開,但他承諾過的事情,必将完成。他承諾過師傅輔助太子敖珏繼位,便不會失言。
他也答應過皇帝,輔助敖珏長為獨當一面的帝王,才可離開。
但現在這個承諾與心中的人起了沖突。
秦邵陽垂下了眼,黯然道:“朝堂有什麽好,我只想讓師兄陪着我,凡塵瑣事與我們何幹?”
“師弟,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之後我們就回谷好嗎?只要一個月。”九華如墨的雙眸布滿了認真。
他又說:“只需一個月,難道不行嗎?”
不知為什麽,當他說出這句話後,少年眼底一片死寂,似失去了一切生機。
“師兄,一個月很快轉瞬即逝,但一個月對我來說卻是一生啊——”
九華一震:“師弟所說何意?”
一個月一生是什麽意思?他們明明有很多的時間,師弟又為何如此說!這句話讓他不安起來,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失去了一樣.....
秦邵陽卻未解釋,只是道:“沒有任何寓意,只是一聲感嘆罷了。”
“殿下送客罷。”
敖珏冷睨了眼九華,唇角微揚。“王爺請。”
九華站起身,那雙眸子,說不盡的複雜:“師弟只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來接你,到時我們回鬼谷。”
“.......”
秦邵陽見人離開,起身作揖:“多謝殿下。”
敖珏冷哼:“你不去追嗎?不然後悔已來不及。”
“不追了,我追的很累,想停下來休息,多謝殿下收容我。”
敖珏冷着張臉:“我本來以為九華登上攝政王之位,會要挾到本宮帝王之位,今日聽他一言,月後便回,雖不知他在想什麽,倒也放下了心。”
“殿下放心,九華不會威脅到殿下,相反是殿下登上皇位之後的助力。”
秦邵陽此番話,令敖珏驚訝出聲:“你既然這麽了解他,方才為何不與他回去?”
敖珏無法言語此時的心情,他只看見少年落寞的眸,與徒然孤寂的氣息。
這一刻,少年仿佛會随風消散,化為虛無。
他瞬間捏住對方的手腕:“你有話瞞着我?到底是什麽?本宮想知道。”
“殿下又何苦為難。”少年說:“沒有什麽瞞着殿下,只是追的身心疲憊,想停下來罷了。”
“真的沒有?”敖珏越發覺得哪裏不對,想了半晌,還是沒有頭緒,道:“你最好告訴本宮。”
他步步緊逼,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想知道少年的所有。
“那殿下能保證守住秘密嗎?”秦邵陽笑道:“是任何人也不可以說的——”
敖珏怒道:“你當本宮是那種喜歡嚼舌根的人嗎?!”
秦邵陽笑了笑:“我相信殿下。”
他接着說:“若是以前我願意等他一個月,一個月不長,非常的短,眨眼之間便過去了,但這次不行,我....我只有一個月的生命期限,為難師兄也只是因為,想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讓師兄陪着我而已,也許是我太任性了。”
敖珏大驚失色:“你說謊對不對?你騙我的對嗎?”
怎麽會只剩一個月?他才剛生出想保護的心,他們才剛剛相認而已!
只聽秦邵陽繼續說:“我曾經為了吸引師兄注意力,吃了一些不好的藥物,我曾經為了得到他,差點付出生命,而如今,我也嘗到了苦果。現在,身體嚴重虧損,大限将至,恐怕醫仙也挽不回。”
眼前人的這份瘋狂,就連敖珏也為之一震。
“你讓我不告訴他,是怕他難過吧,你連死也在為對方考慮。”他想,到底愛成什麽樣才會讓少年變成如今的樣子。敖珏忽然覺得,比之少年,他曾經受過的苦,顯得不堪一擊。
“.....”
九華自從被秦邵陽拒絕,除了上朝用膳會出門外,已變成了比大家閨秀還閨秀的人。
他整天将自己鎖進房裏,也不知在幹些什麽。
期間,司風邢看不下去,踢開房門,想看看那人到底做什麽。
結果出來後,他只平靜地對下人吩咐道:“你們不要打擾師兄就行了。”
随着司風邢的吩咐,衆人更加好奇起來。
而在安靜的書房內,九華手執毫筆正在書寫着什麽。
明明已步入秋季,那人額上卻彌漫了細汗。
過了片刻,他停下手,捧着宣紙,吹幹字跡,将宣紙放在一旁。
而在一旁的白紙上,赫然寫着‘為君之道’,在細細一看,才發現紙上是整理好的帝王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