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青默
玄燭并沒有被老槐樹的話所吓到, 他看一眼就明白了老槐樹的處境,比先前玄瑩在怨氣中随時會被吞并的的處境好不了多少,這些話根本是吓唬人的。
他朝着那黑洞拱手道:“先生,我知您意在保護他們,我是他們的同伴,絕不會傷害他們。”
老槐樹沒有那麽輕易就相信玄燭,然而,下一刻他好像意識到了玄燭手掌中的瓷瓶,語氣顫巍巍, 再維持不了适才的威嚴:“爾手中的……”
“是玄瑩。”玄瑩在與玄燭一起見到老槐樹時已告訴他這是她的朋友,玄燭将玄燭想說的話轉達給老槐樹,“她讓我代她同您說‘燕生先生, 數年不見,你可還好’。”
當聽到玄瑩的名字後, 老槐樹所有的枝幹都震顫不休,傳達着他再見到玄瑩後百感交集的心情:“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啊。你還在,你還在就好……“
玄燭從燕生的話語中感受到他和玄瑩之間必定有着深重的情誼,玄瑩繼續與他的元神溝通道:[師兄,能否告訴燕生先生,謝謝他多年來一直守着與我當初立下的誓言, 守在這裏。]
玄燭将玄瑩的話盡數告訴燕生:“……她說她知道你很累了,抱歉。”
名為燕生的老槐樹那黑洞洞的口子發出嗚嗚聲音,如同號哭:“我心甘情願的!只要能為孩子們做一點事, 哪怕舍我性命,又有何懼!”
雙方經過簡短的交流後,玄燭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了名為燕生的妖修。
“我與玄瑩一直等待着,希望有可以破除了陣法的修士出現,本以為一切都将成我們的妄想了,還好,終于等到了你來。”燕生面對玄燭時,恢複了冷靜,可語氣裏的欣喜卻掩蓋不住,“我的妖元內護着的孩子們的靈魂已越來越虛弱,等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魂飛魄散。你能否先救他們?”
玄燭感覺得出,将要魂飛魄散的何止是他口中所說的孩子的魂魄,他自己如今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十二年,燕生守在這裏,他的修為也早已被怨氣啃食的不剩多少,如今已是外強中幹。現在見到玄燭,知道玄燭是玄瑩的師兄後,如不是還有他必須要堅持下去的理由,他或許會立刻松懈下來,随風消逝于此……
玄瑩告訴玄燭,陣眼就在燕生的根脈之下。
當初他們發現這裏陣法的陣眼四處流動,燕生便毅然決然地變回槐樹的姿态紮根于此,強制性的牽制了陣眼的去留。而且,燕生為了保護孩子們的魂魄不被怨氣所吞噬,一直都用妖元滋養着魂魄……
玄瑩卻有所遲疑:[師兄,那些怨氣不容小觑,我被他們困在其中多年,知道他們有多強大,即便你是散仙……]
玄燭灑然一笑:[小師妹,莫要小看你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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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燭感覺得出,在玄燭和那些小小的魂魄之間,玄瑩心中的天平已然傾向了另一邊。
他想,玄瑩果然已經不是曾經那個永遠以原身為做事标準的小姑娘了。
他對燕生道:“燕生先生,我的元神将會進入您的妖元,不知先生……”
玄燭話還沒說完,燕生便道:“無事,來吧。”
既然妖修并不在意些許記憶被他所探知,那玄燭也不在有所顧忌。
他催動元神,讓部分元神進入槐樹那黑洞中。
槐樹妖名叫燕生,獨自一人修行百年,十七年前已至化形期的他在陰差陽錯之下誤入寧樂谷,起初他因身為妖修,曾被捉拿了他做丹藥煉祭的修士傷害過,千辛萬苦逃出後,他便對任何人都保持着警惕之心。
他身受重傷來到此山谷中,本以為等待他的将會是死亡,誰曾想,再次睜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澄澈而充滿了醫者仁慈的眸子。
擁有着這雙讓人不禁卸下心防的眼睛的男人對他說:“我正巧在進谷的山路上采草藥,沒想到看到了你倒在路上,就把你帶回來了。”
燕生躺在榻上,從愣怔中回身,連忙坐了起來。
男子對他的反應絲毫防備也無,繼續道:“我妻子說,你應該是受修士迫害的妖修,我們會一起治好你,等你好了以後,再出谷吧。”
“承安,那妖修怎麽樣了?”門外傳來清脆的女子聲音,随後一道靓麗的身影牽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走近屋內。
燕生望向門口,看到了一雙與男人相同卻又因為幼小而純淨無任何雜質的眸子,孩子單純地與他對視,而後對他展顏一笑。
燕生察覺出女子是元嬰期修士,握緊袖口裏的拳頭,随時準備反擊,他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男人,一字一頓道:“你們就不怕我另有所圖嗎?”
女子揚起燦爛的笑:“問出這句話的你就代表不會對我們做什麽了。”她拉着孩子,讓孩子面向燕生,“青默,叫聲叔叔。”
被推到他面前小小幼童甜甜地笑了笑,乖乖叫了一聲:“叔叔。”
……
後來,燕生一直都在想,如果數個月不出谷一次的聞承安那天也沒有出谷采藥,那他是否就會死于那條山路上,變成一具白骨風化于這個世間也無人知曉。
後來,相處日久,他發現玄瑩與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不同,他發現這個谷中的村民與外面利欲熏心的人全然不同。
他們待人友好淳樸,對這個外來者不排斥不說,很多小孩子還很喜歡這位看着年紀輕輕卻滿頭白發的青年人,總是喜歡找他玩耍,讓他再也繃不住那張冰冷的臉,開始有了笑容。
有一日,玄瑩才對他說,她起初見到被聞承安救回來的他時,也不是那麽相信燕生的,只不過聞承安告訴她:“你看這人身上這麽多的傷,一看就是你們那些修士的法寶所致。瑩兒,你對我說過,妖修在世間修煉實屬困難,卻還要經受着可能被懷有惡心的修士所抓捕煉祭丹藥。”
聞承安見到燕生時,燕生倒在地上,聞承安只是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昏迷不醒的他便抓着他大喊“求你放過我,求你放過我,我什麽都不願意,請不要将我煉丹”如此的話。
燕生在一旁聽着,一直維持着高冷姿态的他臉漲得通紅。
“說起來,這個山谷本是不存在的,”玄瑩似是看出了燕生的尴尬,話鋒一轉,說起了寧樂谷的來歷,“千年前,有一修士途徑此地,以移山填海之力創造了此地,然後帶着一些普通人在這裏定居了下來。”
燕生配合地問道:“後來那修士呢?”
“據說千年前,他偶有來寧樂谷的時候,但某天開始,就再沒出現過,都說他應該是已經渡劫成仙了吧。”玄瑩道,“那修士離開前,在寧樂谷外布下了一個陣法,這個陣法可以讓寧樂谷從此與外界的紛擾隔絕開了,以此這裏變成了世外桃源。”
“所以啊,這寧樂谷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進的了得。”玄瑩笑着對燕生說,“你能進來,就說明你與此地有緣。你合該是今後要住在這裏的人。”
燕生沉默片刻,道:“就像你一般?”
玄瑩對他盈盈一笑:“不,與我有緣的是我承安。”
“對了,承安的先祖有畫過那修士的畫像,下次有機會給你看看。”
“那般的人物,應該受衆人敬仰,為何不将他的畫像供起來,好給他增加一些福報?即便微小,但也對往後的仙途有益。”
“說是那修士不要福報,具體承安也不清楚。在這谷中的人生生死死交替不知多少輪回,那麽久的過去,大概也沒多少人在記着了吧。”
“說到修士,你是修真者,百年之後,如若聞承安他——”
玄瑩截口道:“如若他歸去,我亦随他歸去。”而後她用食指抵住唇,警告道,“燕生先生,這話你千萬不要和承安說,他會生氣的。作為大夫,希望所有人都活得越久越好,也最看不慣那些輕賤生命之人。可我不是輕賤生命,只不過是因為他在,所以我才在,如他走,那我也沒必要繼續活着。”
玄瑩說這些話時,神情清清淡淡,仿佛如人飲水一樣最是自然平常不過的事。
燕生知道玄瑩所說的話是真,卻還是忍不住反問:“那青默怎麽辦?”
玄瑩看似渾不在意道:“青默那時候也都年過半百了吧,一定也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到時,他必定會懂我的心情。”
燕生沉吟道:“真不懂你們人類的愛。”
“愛分很多種,你懂了。”玄瑩道,“你對孩子們,何嘗不是如我這般呢。”
玄瑩的鳳眸明亮如星辰落入燕生的眼裏,如一盞明燈,讓他徹底了悟了這段時間對孩子們的感情。
他從未想過他會與修士還有人類保持一種如此奇妙的關系,卻又是他想要百般珍惜的關系。
也正是那日後,當他傷口痊愈,回到化形期巅峰修為時,聞承安問他是否願意留下來,他連猶豫也無,直接答應了。
當他點頭應下後,一群早就守在門外的孩子推開門,撲進了他懷裏:“燕生,你看過那麽多書,以後做我們的先生吧。”
燕生板着臉吓唬道:“如我做了先生,可是會很嚴厲的。”
“沒關系。”孩子裏的老大聞青默笑得天真無邪,“我們喜歡燕生,嚴厲的燕生也喜歡。”
孩子點頭如搗蒜,齊齊應聲:“是啊是啊!”
燕生用力抱住懷裏的兩個孩子,用手撫摸身側想要爬到他身上的孩子腦袋,淚水自眼中凝聚,最後滾落下來。
從此,他成了寧樂谷的教書先生,成了孩子們與村民們口中的燕生先生。
從此,寧樂谷成了他的家。
這時的谷中人都以為他們會在山中幸福恬淡的過一輩子,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在五年後會經歷一場浩劫,這裏将變成人間煉獄,再沒有所謂的百年以後。
……
這十二年裏,曾經帶給燕生快樂的孩子們與樸實的村們成了他堅守在這裏理由。
所以即便他越來越虛弱,再也無法離開此地;即便他越來越蒼老,再也沒了作為妖修長久的壽命;即便他的妖元在逐漸衰弱,再也無法化形……
可他無所謂,也無所懼。
燕生的那些快樂的記憶從寧樂谷開始,又從駐紮在此地後結束。
玄燭通過燕生的視角,看到了修士們淩虐谷中人的畫面,也看到了那些村民因恨意而生怨,最後成為怨氣……
當有孩子被修士戕害後,玄燭感受到來自燕生的心如刀割之痛,再繼續看下去,可能會影響到燕生的妖元,所以他主動切斷了這份連通。
妖元內的孩子魂魄也已非常虛弱,他元神的直接接觸,定會讓這些魂魄們就此消散。
玄燭将自己的元神之力分了一點給魂魄,只是這麽一點,也足夠這些小魂魄離開這裏了。不過因為這些小魂魄太過脆弱,他小心翼翼地疏導法力,還是費了好一番功夫。
當玄燭将數十名孩子的魂魄牽引出妖元,通過他的引導與有他的神識保護,小小的魂魄們終于出現在洞口外。
因玄燭還在不斷将生命的氣息分享給他們,原本暗淡無光的魂魄們越來越亮,而後開始有了透明的形體。玄燭看着那些一個個幼小的孩童的靈魂,連他這個外人都覺得沉重無比,可想而知曾直面慘絕人寰的滅谷事件的當事人,會多麽的悲痛欲絕。
然而,在這些魂魄當中,玄燭竟然看到了一道絕不該有的熟悉的身影。
——青默?
就算比十五歲的聞青默還要小很多,可他絕不會錯認,眼前是只有七八歲的聞青默的魂魄!
玄燭目光看向被枝幹緊緊束縛着的“聞青默”,目光又轉到那道魂魄上。
心緒震蕩之際,玄瑩在見到自己的孩子魂魄後,元神也非常不穩,讓他感受到了無法挽救自己孩子性命的悲痛。
紫府中部分元神因突如其來的震動而引發一陣激蕩,一股腥甜充至喉頭。玄燭定下心神,将那口血咽了回去,繼續看着即魂魄們逐漸有了飄散而去的趨勢。
一時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不知該想什麽。
聞青默死了,還是八歲時便死在了寧樂谷,那後來被玄淮帶回去的又是誰,難不成這個人騙了他們一群人?
可這又是圖的什麽?
最後什麽都沒得到,甚至在六壬陵的處境也十分可憐。
而且,那個聞青默給他看過的記憶裏,确實有着無比真實的在寧樂谷中的記憶。
玄燭告訴自己不要胡思想亂,一切等小徒弟醒過來問清楚不就好了嗎?他定下心神,暗自穩定心緒,繼續看着即魂魄們逐漸有了飄散而去的趨勢。
這是要投胎轉世去了。
而這些魂魄,像是在與保護他們的槐樹做最後的道別,在即将消散之際,像一群頑皮的孩子,紛紛跑向槐樹粗壯的樹幹,旁而後低下頭,在樹幹上落下一個個吻,直至——
滄桑的老槐樹聲音慈愛道:“再見了,孩子們。”
魂魄們一個個離去後,最終只留下了聞青默一人,他沉默不語地站在槐樹邊,似乎等待着槐樹與他說什麽。
燕生哪能不明白孩子在想什麽:“青默,你母親也看着你呢,趕緊投胎去吧,莫白費了我們的這番苦心。下輩子,如有機會……再做你母親的孩子,我再做你的先生,可好?”
一臉悲傷的孩子似乎被安撫了,緩緩點頭,然後他轉頭看向玄燭,對他笑了笑,仿佛知道是他在最後救了他們,那笑容一如玄燭在燕生的記憶中看到的天真爛漫。
當聞青默也消失在了天地間後,玄瑩滿是壓抑的哀痛的聲音在玄燭腦海裏響起:[師兄,我的孩子叫聞青默,正如你所見,他早已殇折。]
玄燭凝視着咫尺之間的那道身影,低沉的嗓音帶着疲憊與困惑,他問着玄瑩,同時也問着自己:“那——他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锵锵锵——馬甲掉落進行時,然而徒弟本人對此仍一無所知。
想過是否要将玄瑩塑造成堅韌不拔的女性,連文也修改了,但最後還是放出了原版,那時的她說的是她最真實的想法,可一切都架構在安穩的度過百年的過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