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群豪
“兩位大俠,別動氣,別動氣,”紀檀音來到大堂,裏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掌櫃的滿頭大汗,正點頭哈腰地勸解兩個怒目而視的客人。其中一個濃眉大眼,頭上有戒疤,是個和尚,另一個黝黑皮膚,目露精光,桌上放着一把鋒利的斧子。
圍觀的有十二三人,都是武林人士,一邊喝酒吃肉,一邊看熱鬧。
“狗頭王,你今日可是惹惱金蓮和尚了!”
那和尚惡狠狠地剜了說話之人一眼:“孔卓,舌頭不想要了?”
一個嬌柔的女人聲音緊接着響起:“得了吧,武林中誰不知你有三寸金蓮?還不讓人說了。”
其他人一唱一和:“柳三娘,你看這個假和尚的腳與你的玉足相比如何?”
柳三娘正是先前說話的女子,三十幾歲年紀,膚色暗黃,五官倒是生得不錯,她笑着搖頭:“我怎能和金蓮和尚相比?行走江湖的人,一雙小腳如何站的穩?”
衆人哄笑。
紀檀音曾聽兩個師兄細數武林中的奇人異士、名俠大盜,其中就包括金蓮和尚。據說他年幼時家貧,為混口飯吃而出家,可惜不守戒律,被寺廟逐了出來,後來機緣巧合學了一身功夫,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但他最為人所知的不是武功,而是一雙天生的小腳,金蓮和尚也因此得名。紀檀音不料今日能得見真人,忍不住也笑了,往他腳下看去。
金蓮和尚氣得臉色發白,喉嚨中發出粗重的喘息,四面環視,恰和紀檀音的目光撞了個正着,怒喝道:“小鬼!看什麽看!當心挖下你眼珠子來!”
“和尚小氣,”柳三娘嬌聲道,“欺負小孩子!”
紀檀音迎着金蓮和尚的目光,毫無懼色,臉上挂着一點少年人散漫的笑意。金蓮和尚見了,更是怒不可遏,左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微胖的身體難以置信地敏捷,直沖紀檀音而來。
圍觀衆人齊齊驚呼,同時搶身上前。這番玩鬧是他們開的頭,可不想連累了無辜的公子哥。可才跨出一步,衆人便不約而同地止住去勢,臉上現出驚訝之情。
只見紀檀音在刻不容緩間抽出寶劍,從容地架住了金蓮和尚的大刀。
金蓮和尚也是一驚。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這小子,一試之下,心頭便有了計較,當下手腕偏轉,橫刀削向紀檀音胸口。
紀檀音左肩一沉,劍尖化作一道光華,再次攔住了鋼刀。
“當,當,當,”兵刃相交之聲在客棧內回蕩。
金蓮和尚招招狠厲,殺機畢現,而紀檀音劍法輕靈,以柔克剛,反而站着上風。
“這……”圍觀之人中到底有見多識廣的,彼此對了個眼色,倒吸一口涼氣,“取太極八卦之神韻,化春風冬雪之輕盈,藏金戈鐵馬之殺意,這……是玉山劍法?!”
三十六招上,紀檀音的劍尖抵住了金蓮和尚的喉嚨。他不願與人結仇,立刻撤劍,拱手道:“得罪了,前輩。”
金蓮和尚臉色鐵青,眸欲噴火。先前被喚作孔卓的人快步上前,擋在二人中間,對紀檀音施了一禮:“請問少俠姓名?”
紀檀音微微一笑,還禮道:“在下紀檀音。”
柳三娘也走上前來:“你剛使的可是玉山劍法?”
紀檀音點頭,道:“家師紀恒。”
“嗬!原來是玉山神劍門下,失敬失敬!”衆好漢圍攏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稱贊他年少有為,又問起紀恒的情況。
紀檀音很興奮,他下山以來,總算遇到了同道中人,連忙一一見禮,不論之前是否聽過對方名號,言談都十分恭敬。
“掌櫃的,拿酒來!”狗頭王叫道,“我們要和紀小兄弟喝一杯!”
掌櫃的哆哆嗦嗦地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惹得幾人哈哈大笑。
紀檀音很快便和這些人混熟了,把名字記了個七七八八。除了金蓮和尚,還有一個叫做飛毛腿司鈞的,也是個人物,據說輕功了得。
他們一群人在大堂內飲酒,其他客人不敢下樓,均在房間裏用飯。紀檀音有心想要約束一番,又不好開口,只得作罷。
閑談間得知,這些武林人士并非結伴而行,只是恰巧在路上碰到,紀檀音奇道:“我聽小二說,平日客棧裏難見有武林人士住店,最近是什麽日子,怎地各位突然聚在一起了?”
“你不知嗎?”若不看柳三娘面貌,單聞其音,定會讓人誤會成二八少女,只聽她柔聲道,“我們是去赴宴呢。”
“赴宴?什麽宴?”
孔卓問:“你可聽過沈沛大俠的名號?他兒子娶親,因此宴請群豪。”
這個名字有幾分耳熟,紀檀音想了想,問:“可是居于山東河南交界處,擅使流星錘的沈沛?”
狗頭王一拍大腿:“正是!”他喝得滿臉通紅,胡須被酒漬浸染,濕淋淋地分成幾绺,看起來十分滑稽。“沈沛這幾年在武林中很說得上話,人也仗義,大家都賣他面子。更別提現在又攀上這等好的親家!”
“可不是嗎!”其他人紛紛附和。
紀檀音問親家是誰,聽了答案大吃一驚,将女兒嫁進沈家的,竟然就是山東都指揮使——在泗水縣時溫小姐提過一嘴的,溫時玉的上司,蔡輝盧。
他深為不解:“朝廷大員竟和武林世家結親?”
飛毛腿司鈞性子急,一口氣說了一長串:“紀小兄弟,你只知他是都指揮使,不知他也曾是綠林好漢哩!當然現在無人敢提了,他官做大了,誰上趕着不識趣?”
孔卓感慨道:“蔡大人和沈沛結親,沈家的聲望必定再上一個臺階,前不久江湖上還在舊事重提,說要選舉武林盟主號令群雄,我看這事要真成了,盟主之位八成歸沈沛了。”
正議論得熱鬧,遠處忽而傳出一聲輕蔑的“哼”。大家齊齊轉頭,望向獨坐一隅的金蓮和尚。
金蓮和尚為紀檀音所敗之後,既不肯承認技不如人,又看不慣孔卓之流奉承一個小輩,因此撈了張長凳,遠遠地坐了,獨自喝悶酒。在場的知他小氣,也不去理會。此刻聽他發出嘲弄之聲,柳三娘手托香腮,故意朝他飛個媚眼,問:“怎麽,和尚不同意?”
金蓮和尚不搭理她,只盯着紀檀音,譏笑道:“你還跟着湊熱鬧,不知蔡輝盧與紀恒有仇嗎?”
紀檀音從未聽人說過這一節,問道:“什麽仇?”
金蓮和尚卻賣起了關子,一杯杯地喝酒,斜眼瞧紀檀音,故作深沉。狗頭王一向看不慣他,當即拍桌道:“哼,多少年前的傳言了,難道只有你聽過麽?”三言兩語對紀檀音講了。原來在二十年前,紀恒名震江湖時,沈沛曾與他約戰過一次。那時紀恒威名赫赫,尋他讨教之人絡繹不絕,而沈沛的名聲遠不如今日,期盼通過戰勝紀恒一舉成名。為了贏下比武,他動了歪心思,在紀恒茶水中投了些使人肌肉酸軟的藥物,紀恒受此影響,發揮不力,但依然得勝,自此二人便結下了梁子。
紀檀音将信将疑:“真有此事嗎?師父可沒說過。”
孔卓、柳三娘等異口同聲道:“嗨,都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
他們久經江湖,個個都是人精,誰也不願沾染葷腥。即使當年下藥一事為真,與他們也無甚幹系,再說沈沛的權勢今非昔比,若是私下裏多了兩句嘴,傳到他耳朵裏被穿小鞋,可就得不償失了。
紀檀音不懂這些彎彎繞繞,聽說是流言蜚語,點點頭也就罷了。只有金蓮和尚又“哼”了一聲,顯然實為不屑。
小二端上幾盤細巧果子,給各人換了新茶。閑話間,狗頭王道:“我來的路上,聽說這裏死了個官兒?官兵駐紮之地竟也如此不太平。”
紀檀音收斂笑意,嘆了口氣,将溫時玉遇害一事、夜間遇見蒙面客一事簡略說了一遍。
孔卓道:“聽你描述那屍體情形,還真像西番教的手段。恐他們是先下了毒蟲,讓人生不如死一陣,才抹脖子。”柳三娘搖頭:“西番教向來不出雲南,何以跑來中原撒野?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紀檀音略一猶豫,将溫小姐在鴻福客棧中所言講了出來。
“難道真是西番教勾結閹黨?這可不能坐視不理!”
“沒見到屍體,還不能下定論。”
“要我說,正道之士早該聯合起來,将西番教滅了!說了多少年,聯盟始終建不起來。”
衆人吵吵嚷嚷的,紀檀音則被飛毛腿司鈞拉到一邊,詢問起蒙面客的事情來。他以輕身功夫見長,因此對紀檀音口中的蒙面客十分感興趣,細細盤問了一回,那人身法如何,怎樣借力等等。紀檀音回答了,問:“你見過這樣的輕功嗎?”
“我倒是知道有幾人達到這等造詣的,但都行為正直,不大可能做偷盜的勾當。”司鈞掰着指頭數:“江南的李禹班、漠北的譚尉、黃河邊的戎淩、計功昌……對了,聽說那個無常客輕功也是頂好的……他麽,我可就說不準了。”
紀檀音對無常客沒有甚麽好印象,此人不僅奪了他師父天下第一劍的名頭,還對溫小姐始亂終棄,因此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以示嘲弄。二人讨論了一陣,始終猜不透蒙面客的身份,只得作罷。
司鈞抓了一把瓜子,坐在紀檀音對面嗑。他一邊說話一邊“呸呸”地吐殼,有幾片飛到紀檀音腿上,陽光下還能看見閃亮的口涎。紀檀音心中嫌惡,不動聲色地抖了抖膝蓋,坐遠了些。
“樓上那厮是誰,怎麽總看你?”
“嗯?”紀檀音順着司鈞目光看去,見謝無風倚着二樓的欄杆,還是那副懶洋洋沒睡醒的樣子,正蹙眉往大堂裏看。
紀檀音和他對視一眼,謝無風表情無甚變化,片刻後轉身走了。
紀檀音匆匆站起來,朝喧嚣吵鬧的衆人一拱手:“各位大哥,我有些醉了,先回房歇息。”
狗頭王、孔卓拽着他不放,紀檀音不得已又喝了兩杯酒,趁人不備溜了。
他輕悄悄地上樓,沿着深深的走廊一直走到盡頭,最裏邊那間是謝無風的客房,門虛掩着。
他敲了敲門:“謝兄?”
沒人答應,紀檀音躊躇片刻,又敲了一遍:“謝大哥?”
“進來吧。”謝無風道。
紀檀音推門進去,見他盤腿坐于羅漢床上,正翻閱一本市井中流行的小冊子,旁邊的圓桌上放着殘羹冷炙。
“怎麽也不下去吃?”
謝無風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我哪敢下去?”
紀檀音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們是有些吵。”
謝無風放下冊子,示意紀檀音坐在身邊,埋怨道:“阿音有了新朋友,便忘了老朋友了。”
紀檀音臉紅,待要反駁,謝無風嘆了口氣,黯然續道:“也是,我哪裏比得上那些大俠呢?”
紀檀音道:“你休要如此說。他們也不算甚麽大俠,不過有點功夫罷了。我師父那樣的才是真正的大俠。”
“是嗎?這些事情我全然不懂。”謝無風頓了頓,笑問,“那你呢?阿音以後想做大俠嗎?”
紀檀音背靠灰牆,雙手抱胸,思忖了片刻。一束陽光打在他臉上,将烏黑的睫毛和緊繃的唇角照得清晰無比。他鼓着腮幫子,似是想不出答案,“哎”了一聲,嗓音清脆,“我不知道。”
“要我說,做什麽大俠,不如做大盜。大俠的下場都很凄慘的。”謝無風煞有介事地輕輕搖頭。
紀檀音被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唬住了,回過神後噗嗤一笑:“你又知道什麽?你連重一點的刀都扛不起來。”
謝無風也笑,他倒在床上,口中打了個哈欠,問:“你和那些兇巴巴的人聊了些甚麽?”
紀檀音便講了沈沛之子迎娶蔡輝盧之女一事,末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沈沛廣發請帖,大宴群豪,聽狗頭王說,平民百姓只要去家門口道聲恭喜,便有一升米,武林人士只要報出名號,即可入席喝一杯喜酒。這幾日已有許多英雄好漢從各地趕往定陶赴宴了——也不是為那口酒,主要是熱鬧。聽說天下英豪共聚一堂的景象,很是難得一見呢。”
“是嗎,”謝無風假意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要招待這麽多人,沈沛家必定十分殷實了。”
紀檀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二人沉默一陣,謝無風拿餘光瞥他,見紀檀音頗為煩躁地碾着袖口,欲言又止幾次後,終是憋不住了:“你,你想不想去?”怕謝無風拒絕,他又補了一句,反正去開封府也要路過定陶。
謝無風心中發笑,臉上故作愁苦:“我當然想去開開眼界,可我在江湖中無名無姓,只怕進不了沈宅的大門。”
紀檀音黑亮的活極了:“你跟着我呀!還有狗頭王他們,肯定能進去。”
“為什麽想帶我去?”
“嗯?”紀檀音剛發出一個疑惑的鼻音,冷不防被人拽了一把,撲通一聲倒在床上。他氣憤道:“你又作弄我!”
羅漢床狹窄,紀檀音一偏頭,就對上謝無風近在咫尺的臉,蒼白且英俊。他心中無端升起一陣緊張,喉結滾動兩下,也不知該說甚麽,慌亂地坐起身,将被謝無風壓住的衣角用力扯了出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話呢。”謝無風溫和道。
紀檀音板着臉:“什麽話?”
謝無風右手枕在腦後,微微仰起臉看他,笑容得意:“比起樓下那些人,阿音還是更喜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