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連環(4)

陳況打開門,看見站在門外過道上的費永年,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只側了身,将費永年讓進門。

費永年進門後然後朝陳況舉一舉手裏拎的大口袋。

“你随意。”陳況接過口袋,穿過客廳進廚房去了。

費永年自發自覺地換上拖鞋,将一雙穿得有些舊的黑色皮鞋整齊地放在門邊的矮鞋櫃上,然後環視幹淨空曠的客廳。

以前同學的時候,兩人周末經常到對方家裏打游戲,雙方的父母簡直把他們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不管誰去誰家,飯桌上必然準備小紹興白斬雞,老廣東燒鵝,不敢給他們喝酒,但汽水總是有的。陳爸爸陳媽媽曉得他不愛吃茄子,只要他過來,飯桌上必然是沒有茄子的。後來他工作結婚了,每到逢年過節也都會來陳況家給二老拜年。陳家對他來說,就是另一個家。

而今這房間裏滿是寂寥味道。

陳況将費永年帶來的白斬雞和燒鵝,還有兩個涼拌菜裝在盤子裏端出來,另取了筷子和酒杯,招呼費永年洗手入座。

“嫂子知道你不回去吃飯嗎?”

“她知道,她也正好晚上和同事聚餐。”費永年擺擺手,教陳況不用擔心他回去會跪搓衣板。

陳況一笑,“嫂子工作還順利罷?”

費永年夾了一筷子涼拌藕片,咬在嘴裏脆生生地,“嗯,滿順利的。她現在在外資企業,說是外企,其實也就是個外國私人小老板,公司不大,人員也不複雜。喏,閑來無事總是組織去這裏吃飯,到那裏度假。你嫂子不年輕了,也沒那些雄心壯志,非要幹出一番事業來。看起來不像以前在國有企業那麽風光,但是日子卻自在很多。”

陳況點點頭,拉開啤酒罐的拉環,緩緩将啤酒倒進杯裏,一杯遞給費永年,一杯留給自己,“那我們今晚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費永年和他碰杯,“好!”

兩人雖說要痛痛快快喝個不醉不休,可是到了微醺的狀态,就齊齊放下了酒杯,合力将飯桌收拾幹淨,餐後垃圾統統打包紮起來,放在廚房的垃圾桶裏。陳況宰了個西瓜,兩人各捧一個果盤,移師客廳沙發。

費永年這才說明來意,“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件案子。”

陳況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然而到底還是沉默。

“我也知道讓你別管這個案子,你不會聽我的。”

陳況依然沉默。

費永年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折疊工整的紙來,推到陳況跟前,“現在局裏的電腦不允許外接閃存驅動器複制資料出來,所以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線索都寫在這上面了。”

陳況接過那張紙,向費永年道謝。

費永年揮手,“我們兩兄弟之間,你同我客氣什麽?只是你一定要謹慎處理才好。”

“我有種直覺,一定是他。”陳況沉聲說道。

“你知道我不會憑你的直覺就采取行動。”費永年提起故人,“當年從隊裏調走的老王,後來去了人事檔案管理局,上兩個月市裏開會時我還看見過他。人比以前胖了,頭發也比以前少了,活脫脫一尊彌勒佛,人人見了他都戲稱他為‘王胖子’。他私下對我說,當時向市局施壓的那位如今已經退休,目前在位的并不是他培養起來的親信,而是上頭空降來的。”

費永年伸手指一指頭頂上方。

“那位說是退休,但老王說其實多多少少是被他兒子所累。他提拔上來的人,而今調離本埠的,明升暗降的不在少數。現任很有點拿這些人做筏子,整治本埠官場的意味。”

陳況微微一笑。可是這還遠遠不夠。

費永年知道他的心思,“前頭的保護傘現在已經撤走了,想要舊案重開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你不能莽撞,你比誰都清楚檢方不會采納法律禁止的證據形式與取證方式。無論你有什麽發現,一定一定,要和我取得聯系。”

陳況鄭重點頭,“老費你放心,我必不教他因我的疏忽而逃脫法律制裁。”

費永年一拍腿,“就等你這句話了!我會及時和你分享案件進展,你的調查也一樣。”

下班前主任叫住連默。

“車壞了?在停車場沒看見你的車嘛。”

連默點點頭,有點郁悶,“小區裏不知道誰惡作劇,把好幾輛車的前後輪胎都紮了。我怕遲到,所以就叫了出租車來班上。”

主任一拍雙掌,“這種偷偷摸摸損人不利己的小賊最可恨!你報警了沒有?絕對不能姑息放任這種行為!”

“有業主當時就報警了。”連默為了趕時間,沒有留在現場聽取後續進展。

“叫小衛送你回家罷。”主任不等連默拒絕,便朝她身後一招手,“小衛,我可把連默交給你了,你得負責把她安安全全送回家。”

法醫實驗室門前,青空笑着應道:“保證完成任務。”

主任笑呵呵朝連默擺手,“去罷去罷。小衛有車貼的,你不同擔心他兜圈子送你。”

青空在那頭道:“我可聽見了,到時候車貼不夠用,主任您可得給我報銷哦!”

“那是當然。一句話。”

連默不好再推托,把一句“我可以乘出租車”默默咽回肚裏,拎着醫生包跟青空上了樓,出了市局辦公大樓,坐上青空的車。

兩旁有同事經過,都一副樂見成就一對眷屬的表情,教連默有心搖下車窗解釋兩句,卻又無從說起。

青空心情不錯,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征求連默意見,“空調會不會太冷?”

等車開出市局,融入晚間高峰的車陣裏,趁汽車開開停停的工夫,打開車載音響,“想聽什麽音樂?”

“都好。”連默對音樂沒有特殊喜好,連樓下小花園幾個阿婆每晚跳舞放的最炫民族風她都能淡定地從頭聽到尾,毫無怨言。

青空聞言真想以頭搶地。

回個我喜歡聽節奏布魯斯,或者喜歡聽靈魂樂,亦或愛聽搖滾樂,這才有話題往下說啊!

一句“都好”,簡直和“随便”一樣,教人無措。

青空在內心裏默默淚了兩秒,這才按下随機播放鍵。

性能良好的環繞立體聲車載音響裏緩緩流瀉出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第一部,萊茵的黃金的序曲,如同少女就在耳邊呢喃低語,由舒緩而高昂。

樂聲響起的剎那,連默低低“噫”了一聲,随即側耳傾聽。

“……是一九八六年德國拜特羅伊節日劇院制作完成的版本……”連默有一點小驚喜,這是她認為就僅次于一九五七年錄音版本的版本了。

青空沒料到歪打誤撞,連默竟然知道,頓時生出遇見知音的豪情來。

“你也喜歡?”

連默微笑,“中學時有音樂欣賞課程,老師從最淺顯易懂的卡門、茶花女、費加羅的婚禮開始向我們介紹歌劇,甚至還讓我們每個人挑選一樣簡單的樂器,一班人一起排練女中音們最愛的何處尋覓那美妙的好時光。”

連默說起讀書時的事,平時沉靜的表情變得柔和飛揚。

“後來慢慢開始欣賞阿依達,巴黎聖母院,最後将尼伯龍根的指環介紹我們。十六小時的歌劇,我們整整聽了一個學期。”

有人不耐煩,有人卻從此深深沉浸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裏,放棄原本的理想,考取音樂學院。很多人都說他瘋了,他卻說:我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最愛。

“我家裏有這版本的德國頭版黑膠唱片,保存得極好。和後來灌錄的數碼唱片相比,聲音更顯空靈細膩渾厚昂揚。”青空說完,果然見連默眼睛一亮,他的心也跟着亮起來,“歌劇在我家一向是小衆娛樂,現在找到同好,有空一起聽罷?”

連默大力點頭,“等手頭這件案子告一段落。”

青空心裏小得意起來。陳師兄帶連默去聽法醫演講,他和連默一起聽歌劇,還是他比較有情調啊。

“我知道你家附近弄堂裏有間食肆,專做私房菜的,要不要去一起去那裏吃晚飯?”青空征求連默意見。

“我知道食肆,不過聽說要預約呢,否則根本沒位子。”

兩人的話題由歌劇轉到美食上頭。

後頭遠遠尾随兩人的一輛灰褐色帕薩特在高架分流岔道口與青空的車拉開距離,走分流岔道,下了高架路。

車裏戴着淺色墨鏡的陳況取出手機,趁紅燈時撥電話給孫生。

孫生在電話那頭中氣十足地問:“怎麽樣,我辦事,你放心了罷?”

陳況在這頭笑一笑,“我又欠你個人情。”

“诶,當年若不是你,我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救命之恩,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麽!只要是況老弟你一句話,我老孫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孫生這樣說着,後頭還隐隐約約傳來女孩子嬌滴滴的召喚。

“孫兄去忙罷,我們有空一起吃飯。”

“況老弟嘲笑我是不是?和你講電話,再忙也是有空的。”孫生這樣說着,那頭就有女孩子不依不饒地嬌嗔,“怎麽還不來嘛!”

“哈哈拜拜況老弟。”孫生在電話那頭一邊叫着來了來了,一邊收線。

陳況朝着電話搖搖頭。似孫生這樣黑白通吃,能屈能伸,風.流快.活,也是本事。

綠燈亮起,陳況的車随着前車駛過路口。

他的直覺一向超乎常人的精準,這一次他不能再讓周圍的人受到傷害,所以他和費永年商量過後,請孫生設法讓連默不能獨自駕車上下班,再由喬主任出面安排人手,接送連默上下班。

不想孫生出手,竟是使人将連默所住小區裏七八輛停在一處的車胎捅了。

手段固然粗糙,不過确實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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