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喬婉婷擋着眉眼,靜止幾秒後,匆匆地從身上摸了包煙。她急迫地想靠煙草找到些放松之意。
打開煙盒,點煙的動作卻又頓了頓。
“媽媽,你沒有對不起我,”傅景見狀把茶幾上的白色煙灰缸往她面前推了點,接過話說,“你賺錢那麽辛苦,要供我吃穿開銷,供我讀書,還要給我買房子。哪裏會對不起我。”
喬婉婷動作停頓片刻,把煙扔進包裏了。
“最最重要的是,”傅景目光望着她,語氣平淡,卻字字認真地說,“媽媽,你讓我從小就知道女孩子也能有很強的事業。”
“……”
“雖然你不會圍着我團團轉,天天問我要不要吃這個蔬菜那個點心,雖然小時候我也一直在想,你為什麽會那麽忙……但我從來沒覺得我的媽媽比別人家的媽媽差。”
聽到這話,喬婉婷喉嚨滑動,眼底不自禁浮現一層淚意。
她沒有說話。
傅景長睫低垂不動聲色,繼續說:“雖然不會來給我開家長會,但媽媽會把我拿到的獎狀認真封起來保存着,哪怕只是一張交了報名費就會拿到的作文參與獎。我當然知道你很愛我,很愛很愛。”
喬婉婷吸了吸鼻子,擡手擦掉臉頰上的熱淚,忽然嗤笑了下,笑了幾聲卻又哭了。
她唇角是微微上揚的弧度,淚水卻随着眨眼而掉落。
很快再次擦掉。
視線重新聚焦,她打量着自己這個女兒。
一張嬌稚的臉蛋,濃密長睫烘托着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見底,又波瀾不驚。分明還是個孩子的相貌,內心卻逐漸成熟起來了。
竟然在冷靜地跟她這個當媽的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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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婉婷長長嘆氣:“你可真是喜歡顧青瓷……明明是一個從小到大,稍微有點不開心就不肯再開口說話的小孩,現在為了不讓我反對,第一次……”
傅景平靜地打斷她:“因為你是我媽媽啊。”
“……”
“你又不是什麽甲乙丙丁路人甲同學,可以不在乎無所謂,”傅景垂下眼,努力抑着哽咽情緒,緩緩的話說得難過且溫柔,“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媽媽……我寧願自己斷手斷腳也不想害你因為我哭的。”
半晌,喬婉婷剛止住的淚再次盈濕眼眶。
她忍住了,疲倦地按着太陽穴說:“行,看來媽媽是真沒辦法對你說不行了。”
“……”
—
夜裏市中心的燈光太亮,星星很難每晚都看見,舉目望去,只有散着清輝的月亮半隐在雲翳裏,一天比一天圓潤。
晚風淺淺,吹久了身上也冷。
涼意從面頰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
顧青瓷卻還是開着車窗。
她目光時不時地落回不遠處,路對面的小區門口,并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随着重重思緒,不知不覺裏時間過得也很快。
再一擡眼,寬敞無人的兩道馬路之間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大概是看見車了,悠悠的步伐頓了頓,繼而奔跑過來。
“姐姐,你怎麽在等我呀,”傅景彎眼笑着問了一句,就轉而到副駕駛,她拉開車門坐進去,這才繼續說,“不是讓你回家嗎?”
顧青瓷望見她盛滿輕松的笑眼,不由彎了彎唇。她擡手系好安全帶,關掉車窗,臉龐的冷意跟着融了。
“晚上打車不安全。”
“噢,”傅景很快轉過話題說,“姐姐,下周六你有空嗎?”
顧青瓷點了點頭。
“我想讓你陪我去個地方。”
“好。”
“嗯?難道不先問一下要去哪兒嗎?”
“既然你都已經有了時間地點,還多問什麽,”顧青瓷手搭着方向盤,揚唇無聲地笑了下,“反正沒有哪兒是不能陪你去的。”
—
深秋的偏遠墓地人煙稀少,門口的停車地方都是空蕩蕩的,靜得一絲風也沒有。
步行進去,林子裏的樹木挨着尺寸排列整齊,中間是寫着紅名的冰涼墓碑,墓碑間隔着樹木排列。依稀幾縷光照進來,陽光都透着一股凄沉。
傅景重新紮了下馬尾辮,接着又把散亂的發往後撫弄了下,挽着顧青瓷的手臂,小聲說:“姐姐,我爺爺奶奶的墳墓在山頂,我們要走很長一段路呢。”
“嗯,”顧青瓷擡手摸了下她的發頂,溫和地應着,“你跟我說過好幾次了。”
傅景唇動了動,想把話咽下。
卻還是輕輕說出來:“是有點怕你會覺得麻煩……”
顧青瓷說:“怎麽可能,誰會嫌跟星星一起去看爺爺奶奶麻煩。”
會有人嫌的。
當然會有。
傅景更用力地抱住她的胳膊,揚起臉笑了句,“反正,我是一定想讓你跟我先去見見爺爺奶奶。”
“……”
傅景是被爺爺奶奶一手養大的小孩。跟着爺爺學種菜,跟着奶奶去釣魚。
要不是一場意外車禍,她的童年不至于過得那麽封閉自我。
爬山的路很長。
傅景興致勃勃地跟顧青瓷講着,自己的爺爺當年是怎樣赤腳考上大學的,他跟奶奶是家裏長輩早訂下的娃娃親。
奶奶是封建地主家的大小姐,被抄家之後,生活陡然變得很慘,後來吃過很多苦,卻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
再後來生活慢慢變好些,傅家是怎樣重新發家的。
“……”
在鄉下的院子裏,奶奶會抱着傅景給她講以前的事情。人餓着肚子,怎樣在田裏撿麥穗,又是怎樣抽繩抓麻雀吃,麥穗的香味,雀毛的焦氣。
她語氣緩緩慈祥,把那些小事描述得繪聲繪色的,故事末尾總是在講改革開放之後,現在的日子有多好。
傅景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明白,奶奶的那些娓娓道來的那段時光并不是平和歡快的。
平和的是奶奶而已。
—
慢慢走到山頭,樹木漸漸稀少起來,石碑上跳躍着金燦的陽光。
傅景帶着顧青瓷走到更上面,這裏一片的墓很少,每人的空間變大,看起來比底下的規格高級許多。
大理石做的圍欄,兩塊石碑前還有漂亮可愛的迷你石獅子。日光泛濫地落在雪白的獅子身上,看起來竟有種溫暖的感覺。
傅景爺爺奶奶的墓碑上還有照片。
浮着一層淺淺的灰,唇角的笑容顯得有些模糊。
顧青瓷從包裏拿出包濕紙巾,躬身給兩位老人的遺像擦幹淨,接着用紙巾又擦了遍。
傅景打開自己那單薄樸素的帆布單肩包,她從裏面抓出一大把錫箔元寶,彎下腰輕輕地放到墓碑前。
接着又抓出一把,再一把。
很快堆成小堆。
直到帆布包變得幹幹癟癟。
顧青瓷才發現她那鼓起的包裏,全都裝着這些東西。
傅景擡眼,對她小聲解釋說:“我知道現在山裏是不讓燒這種東西的,但今天的空氣濕度那麽大,含氧量那麽低,一點風也沒有,旁邊又除了石頭還是石頭。”
她打量着無人的四周,旋即緊張地摸出口袋裏藏的打火機,碎碎念地說:“燒完的餘灰我也會等到涼透再走,如果被抓到也會乖乖罰錢……所以,我現在要不道德地偷偷燒點紙錢了。”
“別那麽緊張,小心燒到手,”顧青瓷好笑地看着她,“姐姐幫你望着風呢。”
“噢,”傅景用打火機點了好幾下錫箔元寶都沒燒起來,她垂眼,把東西垂直地拿着,“這還是我奶奶生前自己疊的。”
她說着很快笑了下,“我奶奶可逗了,業餘愛好除了釣魚就是給自己疊錫箔元寶,地下室裏幾箱幾箱的全都是……她從小就囑咐我說,也不指望我給她疊,她自己都會準備好的,就讓我以後每年在墓前燒點給她。”
誰知道最近幾年,已經不讓燒這種東西了。
弄得傅景每回上山看望他們,都得先算好日子——挑個人少且火燒不起來的天氣。
顧青瓷忽然說:“你先等會兒再點。”
傅景:“嗯?”
顧青瓷彎腰,從小堆錫箔元寶裏面,把那幾個壓成紙片的挑揀起來,“元寶都給你弄成銀元了。”
她邊說着,邊拆開手裏那個癟掉的錫箔元寶,她手上拆得很慢,又拿起來,迎着光打量了下折痕。
然後很快地還原回去。
幾下重新疊成一個圓潤潤的元寶,輕輕放到墓前。
第二個就拆折還原得很快了。
傅景看着她的動作,愣了又愣。
就這樣蹲在顧青瓷的身邊,靜靜地望向她手上的折紙。
“……”
兩個人在爺爺奶奶的墓碑前。
傅景仍由顧青瓷疊着,她抱着手臂,也不幫忙,只是擡眸笑吟吟地說:“爺爺奶奶,看看你們孫女的媳婦兒,多麽乖巧的媳婦兒。”
顧青瓷稍彎了下唇,沒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