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短暫的沉默自兩人之間蔓延開來,仉南借着光照直接看向付宇峥的眼睛,輕道:“你剛說什麽?”

付宇峥難得有片刻的踟蹰,他家與仉南獨居的小區距離相隔很遠,放他一個人走的不安無法宣之于口,但此情此景如果再提出送他回去,似乎更不合宜,他眸光閃爍了一下,從腕表表盤上緩慢移開,答非所問:“中午的藥吃過了嗎?”

話題飛躍轉移,仉南愣了愣:“啊?”

“林傑不是給你開了藥,帶了嗎?”

上次去醫院的時候,林醫生确實下了用藥的處方,仉南自覺最近忘性比較大,又被陸醫生耳提面命地囑咐按時吃藥,所以索性随身帶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便攜藥盒,倒出提前備好的藥量,點點頭,說:“在這吃?”

抗精神病類藥物,林傑在開醫囑的時候就坦言相告,他最近的焦慮和無端出現的錯亂感,是有病理成因的,因為他的精神功能區域出現了一些小的瑕疵,甚至曾明示過他,現階段他在周圍社會關系和人物認知方面發生了偏差,但是仉南除了沒辦法回憶起來第一次見到“陸語行”時的具體情形外,自我感覺一切都還正常。

看他拿出白色小藥盒時,付宇峥就轉身去倒了杯溫水,仉南将藥片倒進嘴中,還沒來得及去接水杯,杯沿已經抵到唇邊。

嘴裏有藥,微苦,不能說話,他用眼神表達驚訝。

付宇峥舉着水杯,說:“張嘴。”

仉南微微颔首,借着付宇峥的手喝水吃藥,藥片混着溫水滑進喉嚨,等嘴裏的苦味散盡,他才輕輕呼氣,小聲說:“謝謝。”

付宇峥将水杯放在茶幾上,仉南卻沒留給他思考如何再次開口的時間,杯底觸到實木桌面,“嗒”的一聲輕響後,仉南的聲音随即響起:“你剛是不是問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午睡。”

這不是一句疑問,而是陳述,付宇峥緘默頃刻,坦言說:“沒有‘和我一起’這個限定條件。”

“哦……”仉南勾了勾嘴角,卻問:“那兒我睡哪兒?”

付宇峥:“有客房。”

仉南:“你家的客房?”

付宇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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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再次陷入不尴不尬的凝固中,兩人都不再說話,那些漂浮于周遭的空氣中肉眼根本無法察覺的微塵在此時卻像是傳到細小電流的媒介,将暗湧的、蟄伏的、欲說不說的言外之音在心中無限量放大後再自動消音。

半晌,仉南強行壓抑中心中的波動,盡量平緩着聲音,徑直問道:“陸醫生,你這是什麽意思呢?”

逃無可逃,付宇峥只好實話實說:“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這樣啊……”仉南向前靠近他兩步,直到身前,“可是你這樣過度的關心,也讓我有了一點不安。”

付宇峥自認這是他作為一個醫療從業者,對于一個病人照顧的正常範圍值,雖然他并不是他的醫生,但此時,這份“職業素養”卻被對方解讀為“關心過度”,他不願深究這兩者之間的細微差別,他生的疑問卻脫口而出:“為什麽不安?”

仉南又靠近半步,兩人相距咫尺,他笑得柔和而溫潤:“會讓我懷疑,上一次我表白的時候,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眼前的那雙眼睛太過清亮,付宇峥有一剎那的恍惚:“比如?”

仉南說:“你的真心話。”

這樣細枝末節處都起到好處的照拂,是陸醫生從未輕易示人的溫柔,但是他見到了,不僅如此,這些不動聲色的悉心和呵護,竟然都是給他一個人的。

所以,他是不是有理由可以質疑一下,那夜那場無疾而終的告白,實際上不只是他一個人心動卻潦草的收場?

是不是有人同樣心悸卻不自知,或者,當時的失語,只是某些難以言喻的默認?

客廳的複古落地座鐘報時,銅質鐘擺與鐘石相撞,發出清脆而綿恒的一聲嗡響,下午一點了。

付宇峥垂眸,在鐘聲之後回神,面前那雙眼睛中蘊藏的期待無法忽視,他卻只是問:“那你怎麽樣才能安心,我——”

話音未落,自動消音。

眼前的人邁出最後一步,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這不是他們之間第一個擁抱。

但相較于上次仉南突然發病,這卻是在雙方情緒都極其平穩的情況下,一次發生在理所應當之時的貼近。

付宇峥垂下雙臂,驚訝之際,反應先一步快于意識,在下一秒,卸掉周身力道。

仉南比付宇峥略矮了半個頭,但此時身高差距顯得微不足道,他雙臂先是收緊,而後又輕輕收力,一緊一松之間,這個擁抱便充滿了複雜心意。

他擡手,手掌拍了一下付宇峥後心的位置,溫潤帶笑的聲音在付宇峥耳邊傳來:“要我心安太容易了,這樣就行。”

付宇峥張張嘴,但眼下的仉南思維邏輯簡直快得逆天,依舊不給他回應的機會,又說道:“但是這麽簡單的事,對于你而言,是不是就太難了?”

時間分秒溜走,付宇峥後知後覺,在對方安靜地等待中,忽而慢慢擡起手臂環住懷裏的人,讓這個擁抱名副其實。

“還可以,沒有想象中那麽困難。”

相擁而立的人似乎短促輕巧地笑了一聲,這一刻付宇峥心中忽然彌漫起某種巨大的惶然,像是一顆卵石被滞入一泓靜谧深邃的深潭,茫然無法觸底,但在這樣飄忽的情緒中,他又敏銳捕捉到內心那股晦澀難明但卻類似于“平靜”的情緒。

這太矛盾了,簡直不可思議。

付宇峥緩緩呼出一口氣,嘗試着慢慢放開懷裏的人,問道:“所以,你還要自己回家嗎?”

“要吧。”仉南後撤一步,在他完全放開自己之前,率先從他懷裏退開:“好運氣不能一下子全部用完,我得給自己留點餘額。”

說完,他眼尾倏然輕彎,笑意從內勾外翹的眼窩溢出來,清隽中竟裹着一絲潇灑的豔色,留下一個別樣的笑臉,他徑直走向玄關,換好鞋子,說:“陸語行,明天見。”

不是簡單而稱的“你”,不是客氣有禮的“陸醫生”。

雖然依舊身在臆想之中,但這卻是仉南第一次喊他的名字,陸語行。

防盜門開合有聲,仉南離開的身影透着不言而喻的勢在必得。

人離開,付宇峥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仉南從付宇峥公寓樓出來,到路邊打車回家,回程很長,午後的街道空曠而安靜,只有濃金色的陽光填滿街道每一處角落,宛如他此時的內心,被巨大的無形的情緒充斥着,幾乎要從喉嚨滿溢而出。

出租車在自家小區門口停下,仉南付錢下車,幾乎小跑着回到家中,進門,他脫掉鞋子,草草到浴室沖了個澡,而後随手拽下牆上的黑色的真絲浴袍披上,有一陣風似的刮進那間小畫室中。

來不及吹幹頭發,半濕的發梢還挂着水珠,顆顆滴落在浴袍領口處,泅濕一小片更深的黑色,像是氤氲潮濕的墨汁,襯着仉南素白幹淨的側臉,他站在畫板前,深吸一口氣,克制着輕微發顫的指尖,拿起一旁的軟炭筆。

上一次站在這裏,他經歷了一次徹頭徹尾的崩潰,像是一直順途的旅人,突然行至深淵斷崖,盡目四顧,看不見曾經那些瑰麗奇景,只有戛然而止的恐懼和無措,而此時,他重新站在懸崖邊上,卻像是忽然憑空生出一雙翅膀,那種隐約想要飛躍天塹鴻溝的沖動自心底再度滋生,這種感覺他陌生而熟悉,是靈感回歸時,靈魂深處的顫抖。

瘦白的指尖捏着炭筆,指腹因用力而浸出丁點的紅,仉南垂眸定睛,擡手在雪白的畫紙上落下第一筆。

炭色濃重鋪開,黑白純色相映,他用最質樸的原色,畫心裏的那道影子。

仉南畫畫時的神情與平時判若兩人,那些肆意與不羁全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少見的端肅沉靜,他垂眸凝定,臉上淡得幾乎沒有表情,但是手下的動作卻一揮而就,靜谧的午後畫室,只有筆尖摩擦畫紙時發出的“沙沙”聲。

窗外的陽光由濃轉淡,最終消失在厚重綿軟的雲團背後,夕陽西沉,橘色的晚霞悄然漫過天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畫板前畫了多久,直到一張張完成的手稿從畫架上飄落,畫中的那個男人的眉眼被豔霞浸染,仉南終于放下酸麻到失去知覺的手臂,原地緩了半晌後,慢慢蹲下,将一地的畫稿一張張的,妥帖拾起,悉心整理。

時間超過六個小時,半個畫室的內設輪廓漸漸隐匿在昏暗的微弱天光之中,仉南手握着厚厚一疊畫紙,雙腿支撐不住,直接坐在畫室的地板上。

畫稿中,裝潢考究陳設複古的客廳中,陸語行擁抱他的那個姿勢自然而從容。

另一張,陸語行坐在植物園米蘭牆邊的四角亭裏,手握着一瓶純淨水,望向他的那雙眼睛裏,噙着淡然的淺笑。

再一張,又一張……時間向前回溯,像是電影鏡頭的慢放,回憶被無限期拉長延伸,每一幀,都是他們這段日子相處的點滴寫意。

果然如夢似畫。

天色完全黑沉,仉南卻始終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畫紙。

微光幽暗,他心中卻騰起烈火。

他沉溺在畫中人冷太陽一般溫柔的眼眸裏,淪陷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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