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距太近,方寸之間,仉南能清晰地看見付宇峥纖長的眼睫,和眸光中微不可察的晃動。
片刻之後,他稍稍起身。
是他主動靠近,同樣也是他主動給出距離。
然而,後背還未完全靠上座椅,手腕卻被一把拉住,仉南詫異擡頭,只見付宇峥扣着他搭在駕駛座上還未收回的那只手,眸色明滅,半晌,低聲道:“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仉南被他拉着手,一時間不是很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泡過刺骨的湖水,付宇峥掌心冰涼,仉南感受着他手心的絲絲寒氣,無法辨別自己這個舉動的寓意何在。
行為快于思考,動作先于意識。
聽到那句“沒有做好你會出現意外的準備”,熱血直線湧入顱腔,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給予慰藉。
言語太過蒼白無力,他只能想到親吻。
在那一瞬間,他內心快速且堅定地冒出一個念頭——這個人,是在意我的,恐怕比我預想的要多很多。
滿足卻又抑制不住地心生貪圖。
他想要一句真心話。
仉南慢慢轉動手腕,卻未曾從他的緊握中抽離,掌心相貼,他與他十指相扣。
付宇峥眉心倏然一動。
仉南的手指修長瘦白,交握時,能感受到他握筆的那幾根手指指腹上薄薄的軟繭,是長期持筆作畫留下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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仉南将自己掌心的溫度傳遞到對方手上,慢聲問:“陸醫生,我是冒冒失失慣了的人,可你卻不一樣,你向來冷靜沉穩,認識你這麽久,我從未見過你有失态或是出格的時候,可是剛才,就在你跳下人工湖的前一秒,你在想什麽?”
付宇峥緘默以對——他什麽都沒想,當時腦中的空白正如此時一樣。
“你那麽理性自持,可是深夜、冷湖,以一拖二,這有多危險你自己沒想過嗎?”
仉南此時腦子一片混亂,但是在亂如麻團一般的糾葛心境之中,卻能毫發畢現地找到那根貫穿始終的邏輯主線,他看向付宇峥,堅定而緩慢,一字一句道:“或許我說的那些可能性你都想過,但是,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來,所以陸醫生,這是為什麽?”
不等付宇峥回答,他自顧輕聲說道:“因為你在乎。”
付宇峥心中狠狠一蕩,側目迎上仉南溫熱的眸光,聽見他溫和卻又篤定地對自己下了結案陳詞:“你生氣,怪我也好,怪自己也罷,都是因為……你在乎。”
心髒中央築起的高牆在瞬間塌陷,仉南溫柔而犀利地剖析,他避之不及,躲無可躲。
仉南和他交握的那只手微微用力,終于重複問到之前的那個問題:“你說你沒有做好我出現意外的準備,那麽現在,重新定義我們之間的關系,給我一個答案,你準備好了嗎?”
這樣的夜晚太過于颠簸,落水、慌張,失措和劫後重生的如釋重負終于都在這一刻席卷神經,付宇峥良久無言,大腦在此時停止思考,仿佛陷入妄想之中的那個人不對方,而是自己。
小區的路燈透過車窗飄落在兩人周身,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誡自己:這不是真的。
對方只是沉湎于幻想出來的自我意識之中。
但是理智與虛幻博弈對壘,相互纏鬥,他又清楚地明白,即便對方是沉浸在情感的臆想之中,但是他自己卻是清醒的。
那麽此情此景,他該做什麽,能說些什麽?
是不是仍然只需要配合?
事實上,從一開始他便是這樣做的,但是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他真的僅僅是出于“療愈”而做出的配合嗎?
是不是還有一些其他的,莫名留存的原因,在他,或者是他都沒有留意的時間點裏,悄然發生了?
而這些蟄伏的,無法宣之于口的因素,又是什麽?
接下來呢?
他們站立在終點線一步之遙的位置上,到底還要不要向前再邁進一步?
如果越過這條邊界,他或者他,又該如何自處?有朝一日仉南恢複理智,回首再看,會不會也将今日的種種,當做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
雖然猜不出眼前人沉默不語的原因,但是仉南知道今晚的自己已經越界太多,然而即便如此,第一次表白時無疾而終的落寞卻沒有重現,他再度握緊付宇峥的手,坦然笑道:“陸醫生,如果這次你再拒絕我,我真的要懷疑你是不是欲擒故縱了。”
付宇峥終于給出一個聲音:“沒有。”
“我想也是,畢竟這種戲碼實在不符合你人設氣質。”仉南說,“上一次我說過,如果我還能有重新表白一次的機會,一定不會就這麽算了。”
“你——”
“不過這一次……”仉南輕聲打斷他,“我還可以給你時間,但是,我只等你一個晚上。”
付宇峥詫異地看向他,眼神中流出震驚。
“明天上午你沒有門診,也沒有手術,是吧?”仉南慢慢放開自己的手,猶如最後通牒般,說:“明天我去找你,要一個清楚的答案。”
付宇峥嘴角漸漸繃緊——他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無論結果如何,對于仉南而言,這都是最後一次了。
他的喜歡坦蕩而磊落,但也絕不死纏爛打,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将自己低落到塵埃中。
同為男人,付宇峥當然能夠了解同性之間倨傲的自尊。
仉南一只手搭在車門上,下車前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付宇峥眉心輕輕一抹,笑着告別:“別皺眉,別忘回家泡個熱水澡,明天——你等我,我等你。”
會不會是一場雙向的選擇?
他們都在謹慎地等一個答案。
然而第二天,他沒能等來問他要一個結果的人。
晨曦穿破雲層,室內中央空調恒溫于體感舒适的二十六度,仉南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将手伸向床頭,摸索空調遙控器。
額前脊背浸着一層濕汗,喉嚨嘶啞腫痛,整個人像是被架在火堆尖上炙烤,但這樣從裏及外的冒着熱氣,卻讓他感到深寒。
眯着眼睛嘟囔一聲,沒找到遙控器,卻摸到了自己的手機,仉南費力掀起千斤重的眼皮,在通訊錄裏找到一個名字,撥出號碼。
只響了兩聲,電話被接通,仉墨文詫異于這個時間接到他的電話,不明就裏問道:“兒子?”
“爸……”仉南一開口就被自己沙啞粗粝的嗓音驚呆了,緩了緩,才說:“老爸,在上課嗎?我好像發燒了……”
電話那端的仉墨文聞言,陷入了一陣古怪的沉默之中。
過了好半天,仉墨文才試探着喊了一聲:“小南?”
仉南他仰面躺在床上,頭暈腦脹,對着天花板無力地翻了個白眼:“仉教授,請問除了我你還有別的兒子?”
又是一陣不同尋常的緘默,就在仉南開始狐疑着老仉不是真的做了些什麽對不起秦老板的事時,手機突然陷入忙音,被挂斷了。
“哎我去……”仉南懵了,“這可真是親爹啊。”
從小到大,仉南身體底子一直很好,難得在生病的時候流露出一絲對于父愛的眷戀,就這麽被無情忽視了,所以燒得滾燙的現實讓他明白——求人不如求己,關鍵時刻虛假的父愛遠不如退燒藥來得實際。
晃晃悠悠從床上爬起來,拖着灌了鉛似的雙腿挪到客廳,翻出家用醫藥箱拿出電子測溫儀,仉南對着自己的腦門“嘀”了一下,一看溫度三十八度七。
靠,還真是發燒了。
還好醫藥箱裏還有退燒藥,看了一眼保質期和用量,仉南就着溫水吃了兩粒,軟着腿從地板上站起來,準備去浴室洗把臉。
恍恍惚惚地,還在琢磨,好端端的,怎麽就發燒了呢?
浴室的鏡燈亮着,暖黃澄亮的照映出壁鏡之中那張略顯蒼白病态的臉,仉南嘆了口氣,打開水龍頭,在彎腰低頭的瞬間,餘光不經意一掃,整個人無聲地震了一下。
浴室裏安靜得落針可聞,“嘩嘩”的水流聲尤顯突兀,水聲流過耳畔,沖進大腦,沖擊得仉南顱腔裏嗡嗡作響。
他不敢眨眼,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置放在角落裏的髒衣簍上,粘住了一樣,撕不下來。
深灰色棉質運動褲,純色T恤,這幾件衣服……皺皺巴巴,褶痕深深,顯然就是泡過水後直接扔在那裏的。
泡水——
“卧槽!”
“啪”的一下,神經中樞繃得最緊的那根弦突然斷裂,電光石火間,往事重現,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出現回溯的虛影。
“這他媽……”
仉南艱難地轉動了一下已經僵硬的脖子,用懷疑人生的目光在鏡子中的那張臉和髒衣簍之間打了幾個來回,而後深深吸氣,過于驚悚的現實面前,他覺得自己的體溫再度升高到巅峰值,滾燙的熱度從腳心一直漫延到脖子,而後迅速在臉側彌漫燃燒起來。
記憶在每個時間節點都停留一瞬,靈感枯竭去看醫生、第一面便毫無保留地表達好感、每天清晨的一束花和無數次的“愛心午餐”……再往後,表白、越來越多的交集,默契天成的相處……還有什麽?
對,還有昨晚他“旱鴨子跳水”不知深淺的沖動,那人隐含着怒氣的眉眼,和——他信誓旦旦地索要的那個答案。
好半天,仉南游魂一樣晃着坐到了地板上,他脫力般捂住眼睛,心跳紊亂,所有的情緒混合雜糅,都彙聚成此時一句:“這病生的……牛逼大發了啊……”
直線升高的不只有溫度,恐怕還有血壓——他此刻清醒,全部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