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臨街的落地窗倒映着整個城市的霓虹燈影, 閃爍的、瑰麗的,光線交錯璀璨,織就成一張五彩斑斓的網, 輕薄溫柔地覆蓋在仉南眼底。
他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八點十五分, 從他進餐廳到現在,已經整整等了兩個小時。
服務生送上第二壺溫熱的檸檬水, 順便再次向他确認是否需要現在點餐,仉南道了聲謝, 還是那句話:“不好意思, 再稍等一下。”
服務生只當他是個被心儀的姑娘放了鴿子的癡情男青年, 不多催促, 禮貌而知趣地離開了。
仉南擡手端杯,又給自己面前的水杯續上半杯溫水, 水壺剛剛放下,一道車影剎在了在落地窗外的停車位上。
還握着壺柄的手霎時收緊, 這輛奔馳G500他坐了太多次——付宇峥終于姍姍來遲。
門口的風鈴脆響叮鈴,在迎賓服務生一聲“歡迎光臨”的問候中,付宇峥推門而入。
黑色西褲,同色的立領黑襯衫, 袖扣解開, 袖口随意向上挽至腕骨上方,手腕上那塊銀灰色江詩丹頓在頂燈的照耀下, 反射出一簇冷質光華。
仉南看着付宇峥走近,從座位上站起身來,默默拉了一下左手的袖口。
江詩丹頓的縱橫四海,好巧——今天他戴的腕表也是這個牌子, 而且還是同一個系列。
克制壓下驀然而生的緊張,仉南在對方停下腳步的瞬間笑道:“付醫生,晚上好。”
“抱歉,來得太晚了。”付宇峥沖他點了下頭,問:“等多久了?”
仉南回答說:“兩個小時,沒事,知道你忙,壓根也沒想着你能早到。”
付宇峥聞言怔忪一秒,而後服務生過來替他挪開椅子,他才回神,說了句“有勞”,而後落座。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雙方都清醒理智的狀态下,以最真實的身份面對對方。
——确實是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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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放在之前,無論他這樣問是有心還是無意,“司澤涵”一定都會混不在意地笑笑,含糊一句“不久不久”或是“你能來就行”,絕不會像此時的仉南一般,毫不避諱地表示“确實等了你很久了。”
剛才送水的服務生适時送上菜單,仉南将其調了個方向,推到付宇峥面前,說:“你來吧,我主随客便。”
仉南說是請他吃飯以示感謝,既然如此付宇峥也不與他多做客氣,率先點了自己的餐品後,将菜單重新推到對面,淡聲道:“你吃什麽?。”
仉南接過菜單,合上還給服務生,說:“和這位先生一樣。”
餐廳裏其餘的客人與他們的位置各有相距,服務生離開去下單後,兩人周圍再次安靜下來。
舒緩的音樂流淌而至,仉南分心聽了聽,忽然笑道:“這餐廳格調不錯,就是審美太缺乏新意了。”
付宇峥靜神分辨,而後也不自覺笑道:“舊地重游,都是故人,放首老歌也算應景。”
——真的好巧,竟然還是他們第一次來時,店裏播放的那首鋼琴曲。
“怎麽着,這是怕咱倆尴尬嗎?”仉南随口玩笑道:“用心良苦啊。”
“我還行。”付宇峥看他一眼,淡然反問道:“你怎麽樣?”
仉南:“……”
我為什麽要上趕着給自己挖個坑還着急麻慌地往裏跳呢?
我要是不尴尬不緊張,我會這麽腦抽嘴欠嗎?
救不了了,埋了吧。
仉南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檸檬水,眼神自動飄向別處,付宇峥心領神會,垂下眼睫不再多問。
片刻後,服務生推餐車來上菜,鋼琴曲終于換了一首,旋律輕快,聽得人稍稍舒心。
這個時間,無論是等人還是加班,兩個大男人都早已饑腸辘辘,好在這家餐廳菜品味道着實不錯,委屈的味蕾和空憋的胃腹都得到了暫時的慰藉。
他們之于彼此而言,絕對不能說陌生,但這樣相對而坐,安靜地仿佛只能看見自己餐盤裏的食物,相顧無言地吃上一頓飯卻還是第一次。
埋頭幹吃不說話未免顯得太傻了,也過于刻意,就在仉南窮盡腦汁琢磨合适的開場白時,付宇峥首先打破沉默:“今天去過醫院了?”
仉南“嗯”了一聲,說,“去過了。”
“林傑怎麽說?”
同樣的一段論述,雖然已經重複了好多遍,但眼下當個複讀機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于是仉南一字不落地将那段話說了迄今為止的第三遍。
付宇峥安靜聽完,用餐紙揩了一下嘴角,說:“是目前最穩妥的治療方案了,謹遵醫囑吧。”
仉南忽然好奇,放下刀叉,問道:“你不是神經外科的醫生嗎,精神心理科也懂?”
付宇峥去拿杯子的手微微一頓,指尖觸到杯壁,而後輕描淡寫地回答說:“醫道相通,不過我了解的也只是皮毛,不算專業。”
仉南點點頭,過兩秒由衷道:“你們做醫生的可太辛苦了。”
付宇峥:“習慣了也沒什麽。”
仉南好奇心發作,忍不住問:“你當初怎麽想到要當醫生呢?沒日沒夜的,接觸的全是生命的疾苦與終了,沒有過硬的心理素質可真扛不住啊。”
付宇峥掀起眼皮,回敬他同樣的問題:“那你當初怎麽想到要當漫畫家?晝夜颠倒的,筆下畫的盡是虛幻的幸福和甜蜜,比較現實生活和筆下作品,沒強大的心理建設不是一樣頂不住?”
“誰說不是呢?”仉南“撲哧”一笑,搖頭自嘲道:“我這不就是心理過于脆弱,頂不住就分裂了嘛!”
付宇峥眉梢輕挑,停兩秒,沒忍住也笑了一下。
“其實吧,我這屬于家門傳承。”笑過之後,仉南正經道:“我爺爺是位書法大家,我爸畫國畫的,到了我這就中西合璧了。”
“挺好,一家子藝術家。”付宇峥沉吟半晌,不知想到什麽,忽然輕聲說:“我也差不多。”
“嗯?”
“我父母都是醫生,算是家庭熏染,所以我從小也沒什麽特殊的理想,好像成為一名醫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這麽巧啊,敢情咱倆都屬于繼承門楣的一份子呗?”仉南眨了眨眼睛,故意道:“不過我還是比較随心的,倒是你……”
他欲言又止,付宇峥被勾起了一點興趣:“我怎麽?”
“我還以為你這樣性格的人,一定是從小就矢志不渝地要做生命的守護天使,所以才會選擇做醫生呢,原來也是被迫扛起祖上基業啊……”
付宇峥覺得有點意思,繼而問:“我這樣的性格是什麽樣的?”
仉南毫不猶豫:“冷靜而強大,理智又果決。”
“你這……”付宇峥失笑道:“不愧是藝術家,你這都是什麽詞?”
“誇你的詞呗。”仉南端起一旁的水杯,沖他遙遙一舉:“來吧付醫生,吃了半天了,該喝一杯了。”
不得不承認,在今晚,他見到了仉南太多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清醒之後的這個人,溫潤中透露着難以掩飾的爽朗,像是镌刻在斯文背後的不羁與潇灑,付宇峥錯愕只有一秒,而後從善如流地端杯,問:“說點什麽?”
仉南收斂笑容,深吸一口氣,忽然正色道:“謝謝你。”
付宇峥杯身前傾,與他輕碰後分離:“不客氣。”
都是幹脆利落的人,他的感謝誠懇真摯,他亦不虛與委蛇。
這就算是正式的道謝了,萬語千言的未竟之詞,也盡在這以水代酒的一碰之中。
存在即是合理,不得不說,雖然“酒桌文化”一直遭人诟病,但是在某些時刻确實能發揮一些非比尋常的意外功效,比如現在——雖然是“酒水”清淡,但喝過這一杯之後,方才暗浮于兩人之間那些局促和生硬,的确被無形模糊淡化了很多。
氛圍莫名松動,仉南繼續剛才的話題:“對了,你父母是什麽學科的醫生啊?”
付宇峥平靜道:“精神心理。”
仉南:“噗——”
一口水含在嘴裏,巨大的震驚之中幾乎噴薄而出,此時他直愣愣地望着付宇峥,溫水忽然變得滾燙,一時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那是什麽眼神?”付宇峥扯了張餐紙遞過來,沉靜深邃的眼底噙着一抹笑意:“被歪打正着了?”
仉南猶豫半晌,那口水終于七扭八拐地順着後心流進肚子,他震撼悚然道:“怪不得你配合治療那麽得心應手,原來是行家啊!”
“我沒有。”付宇峥卻說,“我只了解一些這個醫科的一些基礎理論知識而已,再多的,就一竅不通了。”
“為什麽啊?”仉南又好奇了,“按理說你父母……你為什麽主攻了神外科呢?”
誰料,這話問完,對面的人陷入了一段突如其來的沉默之中。
氣氛陡然轉冷,仉南自覺失言,大概是問了不該問的,剛想無縫轉移話題,熟料付宇峥卻忽然回答道:“因為與生俱來的抗拒——我母親……醫者不能自醫,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由于重度抑郁自殺了。”
仉南心中狠狠一沉,半晌,說:“對不起,我……”
“沒關系,過去很久了。”
仉南抿起嘴角,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接續。
這樣的事情,是刻在骨子裏的傷痛,少年時期的無法挽回的遺恨,可能窮盡畢生也無法彌補自愈,只能等傷口一次次崩潰綻裂,經歷無數次血肉模糊之後,再長出新的結痂,以平和掩蓋痛處。
他對付宇峥這個的了解僅僅停留在性格層面,對于他身後的生活經歷根本一無所知,而現在——
他有着這樣的可以稱得上是“慘烈”的童年經歷,但是在以往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裏,竟然始終配合着他這個“精神重疾患者”治療、演戲……在兩人無數個獨處的時刻裏,他會是什麽樣的心情?是不是也曾觸景生情,黯然失魂?
可是從頭到尾,他沒有表現出過半分異常。
這一刻,仉南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感受。
付宇峥并不是悲春傷秋的性格,尤其面對仉南這樣特殊的聊天對象,可以說無論氛圍如何放松,在某些程度上,他卻始終關注對方的情緒變動,察覺到他岑寂失落,付宇峥适時終止話題,甚至破天荒地第一次對外人談及自己的家庭:“不過,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們确實算得上無巧不成書。”
仉南費力扯出一個微笑:“我不信,除非你詳細說說。”
付宇峥勾了下嘴角,說:“我繼母也是個藝術家。”
“……”仉南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反應許久,眉梢眼尾的詫異慢慢消散後,終于又被清淺的笑意覆蓋——他再次向對面的人舉杯。
付宇峥心下了然,端杯問他:“這次又為了什麽?”
仉南嚴肅道:“誰說人類的悲喜各不相通——為了重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
付宇峥一愣,随即笑着與他穩穩碰杯。
服務生禮貌打擾,送上餐後甜品,付宇峥瞥了一眼面前的慕斯蛋糕,并未動餐勺,脊背靠上椅背,看着仉南挖了一小口巧克力甜層送進嘴裏,說:“偶爾吃一點甜食,有助于心情放松。”
仉南點點頭,說:“确實,不過熱量太高,對于腹肌太不友好了。”
“保持身材的事留到徹底康複之後再說吧。”付宇峥說,“眼下最重要的,是維持良好狀态。”
果漿夾層确實太甜,仉南只吃了兩口就放下勺子,微翹的眼尾倏而一彎,不在意地擺擺手,笑道:“這麽謹慎小心其實也大可不必——就……混我們藝術圈的吧,十有八.九都抑郁,要是沒點心理問題,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為藝術獻身啊。”
付宇峥在心中默然輕嘆——
你錯了藝術家,你生病,差點獻身的是我。
這一頓晚餐吃得算是愉快,吃過飯,仉南去吧臺結賬,既然早就師出有名,付宇峥也并不與他争單,結完賬,兩個人一起出了餐廳的門。
這一餐從八點多一直吃到十點,夜深人靜,整個城市籠罩在靜谧而絢爛的浮光掠影之中,路上行人漸少,主幹路上的車流都有自己的方向和歸途。
仉南今晚沒有開車,此時卻對付宇峥說:“走吧,送你回家。”
付宇峥将大G解鎖,微微挑眉,道:“喧賓奪主了啊,難不成送完我,你再自己打車走?”
“對啊。”仉南拉開車門,熟稔自然地坐上副駕,扣好安全帶,笑道:“快點吧,我送佛送到西。”
付宇峥發動引擎,半是疑惑半是好笑道:“我有個問題。”
“呦呵?”仉南道:“問吧,仉老師給你解惑。”
車子緩緩行進車道,彙入車流之中,付宇峥平穩開口:“就你畫的那些漫畫作品,故事腳本也是自己寫的?”
“那當然。”聊起自己的專業,仉南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從人設到故事梗概,再到劇本,分鏡腳本,最後落筆成畫,都是我一個人的原創。”
“嗯。”付宇峥點點頭,繼而說出心中疑慮,“那你這個成語水平……設置臺詞不容易吧?”
仉南:“……”
為了損我一句正經八百地拐這麽個大彎,你也夠不容易的哈!
車裏沒有放音樂,只有偶爾兩人之間的交談聲回蕩,半路經過靜園的時候,仉南無法不回想起那晚堪稱魔幻的“人工湖夜游”,嘴角不自覺上揚,最後沒忍住直接笑出聲來。
付宇峥目視前方,随口問:“笑什麽?”
仉南說:“其實有件事,我更應該好好謝謝你。”
付宇峥目光透過車窗抛向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明白過來後,失笑道:“那天你說自己是‘浪裏白條’,我真的信了。”
“那我可真是對不住你。”仉南想到自己和付宇峥那夜堪比“落湯雞”般的狼狽造型,笑到停不下來,“游泳我是真的不會,學院游泳隊什麽的完全是杜撰,不過……當年合唱隊倒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又開始成語花樣大賞了……付宇峥忍了,倒是對對方曾經合唱隊員的身份有些詫異:“合唱隊?那你還真是天生藝術家的料子,歌唱繪畫雙開花?”
想了想又問:“當年在合唱隊,唱什麽聲部的?”
“那可關鍵了!”仉南說:“前臺指揮。”
付宇峥:“……”
那還真的是,重要極了呢。
這一夜,他們猶如傾蓋如故的舊友一般,談病情、聊生活,仉南算是健談的人,而且聊天時的尺度分寸掌握的頗為合宜,不突兀不尖銳,即便付宇峥話不多,也能感受的到交流帶來的舒适感,和仉南聊天——或者說成為朋友,聊确實是一件讓人放松的事情。
然而,兩個人同時也都在随意之中暗自拿捏着那道虛無的邊界感——他們什麽都聊,卻唯獨沒有人談及之前的那段日子。
——那段幾乎是朝夕相對,雜糅着莫名的情感,真真假假虛實難辨的時光。
是因為現在“主角”突然覺醒了自我意識,所以沒必要再提,還是刻意的回避?
夜風微涼,吹散了白日的喧嚣聒噪,車子停在付宇峥樓下,仉南自然反應一般,擡眼望了望住宅公寓樓中,某一扇窗戶的位置。
是到了真正說再見的時候了。
仉南解開安全帶,按捺着心底被夜風忽然吹亂的波瀾,最後一次說:“付醫生,這段時間……真的麻煩你了。”
付宇峥指尖輕輕一動,平聲道:“道謝的話說了好幾遍,還有點新意嗎?”
仉南緩緩轉過頭來,在小區路燈薄霧輕紗般的燈影下,對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特殊的意味,像是無奈之中夾雜着丁點的自嘲,笑過之後,繼而沉默下來。
這樣的安靜與先前的攀談形成反差,付宇峥莫名有種預感,總覺得接下來對方可能會有石破天驚的話準備出口。
果不其然,仉南緘默半晌,終于克制不住心中暗自湧動了好幾天的浪濤席卷,忽然問:“那天晚上,那個……我是不是……親你了?”
他就這樣直白的,當面将兩人一直默契回避,自動忽略的關鍵細節宣之于口,付宇峥意外地怔了一下。
仉南就在他微不可察的表情變化中,突然忐忑起來。
過了幾秒,付宇峥開口,聲音卻依舊平穩地聽不出任何情緒痕跡,他只是說:“沒關系,劇情需要。”
劇情需要,劇本設定——這似乎是最為圓滿的解釋。
仉南心道,難不成你真的只當自己是一個臨時演員,要做的,就是配合他這個主演“走劇情”嗎?
現在猝不及防地迎來故事結局,夢醒之後久久失神,甚至在不經意間還會沉陷無法自拔的,真的只有他自己?
仉南心中頓時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些許的遺憾還是莫名其妙的不甘,腦子一熱,脫口問道:“就……之前給你添了那麽多麻煩,你、你女朋友……不介意吧?”
這話說完,素來氣質冷淡而這一晚卻表現得可謂談笑自若的人,終于緩緩轉頭,随即,那抹沉靜深遠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眉心中央。
完蛋——
仉南心裏咯噔一下,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但是覆水難收,問都問了,咬舌自盡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硬着頭皮迎上那道深邃眸光。
一秒,兩秒,就在仉南在心中默數到五的時候,付宇峥終于開口,冷靜道——
“你什麽時候瞎的?”
仉南一愣:“啊?”
付宇峥:“兩個半月,七十多天,除了我病區的幾個女病患,護士站的護士,還有我們科的王醫生——你見我身邊還有其他女性的影子嗎?女朋友?你給我畫一個?”
付宇峥目光深深,仉南攥着安全帶的插頭,直接傻了。
“哦……”他後知後覺,在錯愕過後緩過神來,心裏卻驀然松了一口氣,“行……你要是真有需要,又沒有合适的人選……那什麽,我畫一個也成,不、不費事……”
付宇峥回敬一聲輕笑。
仉南嘴上含糊應付,心中卻陡然掀起又一輪的風浪——他們自動規避了許久的話題,終于還是這樣被他一語點破,而付宇峥的反應卻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想過對方會抗拒,甚至是帶着不堪回首的嫌棄,但孰料,他從容而淡然,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
一時間,車廂內氣氛變得有些詭谲,仉南幾乎忘了此時道別是最好的時機,愣怔的當下,就聽付宇峥輕聲說:“既然你起了個頭,那我也有一個問題。”
仉南不自覺地垂下眼睫:“你說。”
“……”對方似乎猶豫了一瞬,而後居然嘆了口氣,說:“還是算了。”
“嗯?”仉南從中控臺上擡起眼睛,不解道:“怎麽就算了,想問什麽你痛快點,我……也沒什麽不能告訴你的。”
畢竟近距離纏身那麽長時間,剛才連“女朋友”這樣的問題都問出口了,對方坦蕩,他還有什麽不能知無不言的事?
付宇峥:“你——”
“是。”
說來奇怪,付宇峥僅僅一字出口,稍顯踟蹰的瞬間,仉南忽然福至心靈,幾乎立刻反應過來他想問什麽。
确實是涉及個人隐私,不過對于仉南而言,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看向付宇峥的眼神清亮而坦蕩:“我确實喜歡同性。”
付宇峥嘴角微微抿起,這個答案不算意外,卻在此時讓他萌生出一種自己失了分寸的越界感,于是沉吟頃刻,淡聲道:“挺好的,藝術源于生活。”
怪不得無論是他筆下的漫畫,還是這段日子相處的點滴都那麽真情實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真實代入感了吧。
這話說完,兩人再次沉默下來。
那麽,你會介意嗎?和一個只會對同性産生好感的男人“搭戲”這麽長時間,會覺得別扭且不自在嗎?
仉南很想再問上一句,然而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再進一步探究的立場——是耶非耶,今晚之後,都與他無關了。
既然如此,那就告別吧。
仉南深吸一口氣,而後忽然對付宇峥伸出一只手來,臉上重新挂上松弛的笑意,說:“那麽,再見之前,重新認識一下?”
付宇峥目光在身側那只白皙修長的手掌上一掠而過,微微挑眉。
仉南笑着說:“你好,我是仉南,畫漫畫的,能夠認識你很高興。”
付宇峥神情倏然放松,也伸出一只手來,與他掌心貼合,溫熱相握:“你好,我是付宇峥,神經外科醫生,認識你很意外——”
仉南眨了下眼睛。
“——也很開心。”
“那咱們現在真正算是朋友了?”
“算。”
過往種種,皆成追憶,那些曾經萦繞缭動的暧昧也好,那些混雜在點滴陪伴之中的慰藉也罷,盡在此時被一句“朋友”帶過,封塵落鎖,再不觸碰。
仉南說不清這一刻的感受,如釋重負有,淡薄的荒唐不甘也有,但他不願深究原因,權當給自己一個喘息之機。
夜已深,該說的話也都說完,兩位主演兢兢業業,總算讓這場懸而未決的大戲落幕,于是,就真的到了不能不告別的時刻。
最後,仉南下車前忽然問了一句:“既然是朋友,以後還會聯系的吧?”
付宇峥看着車門前那道清瘦的身影,沒有回答。
可能吧,但是誰又說得準,畢竟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生活背景、工作交際是全然不相關聯的兩個世界,而如今看來,似乎也找不到什麽深交的理由。
仉南微微皺眉,試探問:“周六在會展中心有個漫展,你……有興趣嗎?”
“別麻煩了。”付宇峥終于給出回應,“周六我要出差,外地義診,時間不合适。”
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清醒的情況下表達拒絕。
仉南愣神一秒,随即了然笑笑,說:“好,那——再見了,付醫生。”
付宇峥也從車中下來,站在他面前兩步之遙,颔首道:“再見。”
付宇峥擡腳走向公寓單元門,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之中,仉南看着單元門內電梯口的感應燈由暗轉亮,付宇峥消失在電梯門後,終于再次歸于一片黑暗。
他回神轉身,順着來時的甬路,走進霓虹深處。
從二十六樓的高層望出去,整個城市的燈火交相輝映連綿不窮,十丈軟紅翻湧,宛如一片投映在眼底的汪.洋星海。
付宇峥沖過澡從浴室出來,穿着棉質睡褲,浴巾随意搭在肩膀,未擦幹的水珠挂在肌肉線條流暢勻稱的脊背上,欲落不落,他回到卧室,從床邊拎起上衣穿上,扣子只系中間兩顆——獨處的深夜,怎麽舒服怎麽來。
床頭櫃上的鬧鐘時針指向十一點,結束疲乏一天的工作理應盡快休息,而且明天早上還有一次大查房,然而,他此時卻半分睡意都沒有。
關上頂燈,扭亮床頭臺燈,付宇峥将自己仰面放平在床上,忽然自嘲笑笑。
縱然表面上如何風輕雲淡,到底是俗人一個,愛恨嗔癡,這些所謂的最為複雜的人世俗情,他一樣逃不開,甩不掉。
從相識到熟悉,再到後來甚至可以成為“陪伴”的日子,兩個多月的時間,似夢似非,卻在今晚戛然而止,說不恍惚,那是騙人的。
一整個晚上,他和仉南相處融洽,甚至是相談甚歡,但是蟄伏隐匿在輕松和歡愉背後的悵然,即便誰都不提,兩人也盡是心知肚明。
然而,永遠為別人留有餘地,周全彼此體面,是成年人在社會交往中的深谙之道。
就像他們,明明都知道可能不會再聯系,卻也仍然得體大方地說了“再見”。
付宇峥從不跻身無用的社交,在他看來,低質量的人際交往不如高質量的自我消解,所以他習慣孑然獨行,而仉南,确實是驟然闖入,帶着沖動和冒失,打破他原則規律生活的一個意外。
此時深夜寂寥,他終于能靜心将自己梳理一番。
不得不說,這兩個多月,他集中體會到了以往很少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情緒——詫異、震撼,甚至無法忽視的感動。
而現在,一切歸于平靜。
睡不着,索性不勉強自己。付宇峥嘆了口氣,從床上起身,伸手從一旁的床頭櫃上拿過一本書。
——《星辰海洋》,同樣出自仉南之手,刻畫了一位人類律師與一名人魚少年的邂逅相遇,愛恨糾葛。
漫畫主角攻,人類律師季辰,偶然間接手一起關于海洋生态保護的公益訴訟案,在案件調查取證階段,無意間發現了“人魚精靈”這個只存在于童話故事中的種族,他們世代生活深海之隅,過着與世無争和人類世界泾渭分明的寧靜生活,而淩星,便是人魚族的一個少年,也是這本漫畫的主角受。
在後續的故事發展中,淩星和季辰,一個為了回到由于海洋污染而不得不全體遷徙的族人身邊,一個為了打贏這場海洋生态保護案而積極奔走。
他們殊途同歸,淩星幫助季辰收集隐藏在深海之中的證據,季辰幫助淩星早日與族人重聚。
明明是兩個世界的平行存在,明明是奇幻到不可思議的一場邂逅,但愛意與情愫卻悄然發生。
故事的最後,由于長時間遠離大海失去海洋之神的庇佑,淩星靈力耗盡,在季辰打贏這場公益訴訟的當晚,在他即将要送他重回大海的前一刻,于他懷中,閉上了那雙清澈蔚藍的眼睛。
漫畫故事篇幅不長,情節設置也比較簡潔,而仉南在畫這部作品時,筆觸卻溫柔得不可思議,整本漫畫所營造的基調溫暖而柔軟,每一個分鏡章節中似乎都帶着海水鮮活而潮濕的溫潤。
這本書其實是付宇峥在答應配合治療之後就網購買下來的,不僅這一本,還有剛剛他親身實踐過的那本《初見時,最愛你》,以及仉南最新的一部漫畫作品《遺夢》,雖然現在是電子閱讀時代,但是付宇峥始終認為紙質閱讀的體驗感無可替代,比如此時——
指尖翻閱書本,目光從一話話情節上掠過,他似乎能感受到故事中那片海洋的寧靜與暴烈。
因緣偶遇,卻愛而不得,故事中的主人公以另外一種方式,诠釋了厮守的涵義。
奇妙的人物設定,超現實意義的感情,這本漫畫當年在連載初期就掀起了一陣市場狂熱,引得衆多書迷熬夜等更卻樂此不疲,除了書中描繪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神仙愛情”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畫作中被表達得淋漓盡致的純和欲。
夜深人靜,二十六層的公寓卧室燈光柔和,付宇峥合上書頁,去屋外飲水機倒了杯冰水灌下。
除了再次感嘆一番仉南作為一個漫畫家的靈氣與天賦外,他不得不承認——在某些程度上來說,他也夠大膽。
連續三話的激.情.纏.綿,這赤.裸.裸的人日魚,連個碼都不打?
這書到底是怎麽順利出版發行的?
付宇峥帶着疑問回到房間,将書翻到出版信息扉頁——
好的,是我格局小了——
海外出版方。
付宇峥瞬間失笑,将書放回床頭櫃上,終于熄滅臺燈的最後一束微光。
兩天後的周五晚上,他登上飛往外省的航班,開始了為期兩天的義診援助之行。
這幾天仉南的狀态始終維持得不錯,和林傑溝通時,對方鑒于他目前的穩定程度給出了開始第二階段治療方案的建議,仉南欣然接受。
這次的心理康複是父母陪同他一起去的,他體諒長輩的舐犢情深,難得沒有拒絕。
從醫院出來,仉墨文要回美院準備下午的寫生課,秦佑之也要去畫廊談一場競價拍賣會,于是他們在清海醫院大門口兵分三路,各忙各的。
回到家中,坐在頗具藝術感裝潢的客廳沙發上,猶如這幾天的情景再現,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個午後。
仉南百無聊賴地翻閱過幾本最新刊的雜志,被多彩絢爛的配色啓發,心念轉動,決定再給自己一個嘗試的機會。
深吸一口氣,他擡手推開畫室的門。
重新站在畫板前,眼前是雪白的畫稿,手邊是各類型號的畫筆,他卻深深蹙眉。
實際上,他患病的這段時日也是治療的延續,無論是對于他的病情,還是之于他曾經油枯燈滅的靈感來說,藥物配合系統的康複并非毫無起色,起碼現在面對着畫具,他并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腦海中盤桓萦繞着混亂的情節走向,也始終能看到一點不甚清晰地、朦胧的人物影子,只是無法實際落筆。
所有腦內的影像都在筆尖觸及到畫紙的前一秒,倏然消散,只留給他一個模糊的輪廓剪影。
仉南放下鉛筆,緩重地嘆了口氣。
那道身影有點熟悉。
畢竟在陷入意識混亂的那段時間裏,他曾經描摹過無數次,畫滿了一張張畫紙。
是付宇峥啊。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尤其是在習慣成自然之後,要改掉已經成為慣性的日常,必要先經歷一場戒斷試煉。
那就慢慢來吧,還能上瘾不成?
周日晚上,仉南被召回父母家吃晚飯,仉教授特意叮囑邀請江河一道,作為父母,要當面感謝他這個鐵磁在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