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合一)) (1)
時間分秒流逝, 仉南在對方非比尋常的沉默之中慢慢找回睡意,稍稍動了動肩膀,搭在他頸側的那條手臂終于緩緩放開。
付宇峥察覺到對方的困倦, 無奈道:“睡吧。”
“唔……”仉南應了一聲, 迷迷糊糊不甚清醒,嘟囔問:“你剛才到底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付宇峥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生氣是不可能生氣的,只要仉南不再折騰,能讓他睡個安穩覺就謝天謝地了。
仉南側了側身, 往付宇峥那邊挪動了一點, 說:“我就是……尾巴突然不見了有點慌,想找找而已,不是故意要……反正你別生我氣啊,哥。”
付宇峥:“……”
那行吧。
睡意漸濃, 仉南在意識尚存之際最後要求道:“要是真的沒生氣的話, 給我唱首歌吧。”
付宇峥霎時不困了:“什、什麽?”
仉南伸出兩根手指,在被子裏拉住付宇峥的袖口,似是懷念,輕聲道:“我還是一條小魚的時候,靈力不夠充沛, 也經常遇到魚尾化形只到一半的情況, 那時候我晚上偷偷躲在貝殼裏哭, 我阿爸……也會和你現在一樣,陪着我,哄着給我唱歌聽。”
付宇峥雖然已經困得神魂颠倒,但仍舊接着他的話随口問道:“為什麽是你阿爸哄你, 你阿媽呢?”
仉南難得安靜幾秒,再開口時,聲音竟然帶了幾分委屈的苦笑:“我阿媽啊……她、她不太喜歡我……”
付宇峥詫異地轉過頭,在黑夜中看向他的眼睛。
從今晚仉南再次進入“妄想模式”以來,他行事的語調、神态,甚至聲音,都像極了書中所描寫刻畫的那條“人魚精靈”一般,單純而清澈,可剛剛那句,付宇峥卻實實在在地聽出可一點屬于仉南自己的情緒。
他只知道秦佑之是他的繼母,卻并不了解他兒時的成長經歷,所以一時間不能輕易判斷什麽,思考幾秒,豁出去般問道:“真要聽?”
“要的呀!”綿軟的語調中恢複了一點純質的欣喜,仉南催促:“快點,我等着閉眼睡覺吐泡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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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他媽吐泡泡……付宇峥默默嘆然,而後伸出食指掃過仉南的眼皮,妥協道:“準備好了嗎?”
仉南:“Ready,GO!”
行,這是一條玩過拳皇的高級人魚……付宇峥無力地閉上眼睛,低緩沉穩的音調慢慢哼出,仿佛真的帶着催眠的魔力。
仉南合眼靜聽,只覺得這歌謠說不出的熟悉,冥冥之中仿佛在哪裏聽過,但是究竟在何時何地,他又說不清。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棂,蛐蛐兒叫铮铮,好比那琴弦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我的寶貝,閉上眼睛,睡在了那個夢中……”
旋律輕緩,重複幾遍後漸弱漸歇,仉南慢慢側過身,适應了黑暗的眼睛借着朦胧清素的月光描摹打量着身邊付宇峥的睡顏。
“真厲害啊,把自己哄着了。”
他低笑,而後往旁邊湊了湊,浴後乳若有似無的香調讓人心靜,困倦再度來襲,他安心的閉眼睡去。
第二天清早,仉南在滿室的陽光中醒來,空調溫度體感舒适,他仰面清醒兩秒,偏頭,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
腳上的傷口已經沒什麽感覺了,他踩上床邊的拖鞋,揉着眼睛出了門。
客廳裏,付宇峥一身休閑裝扮,寬松版的運動褲,淺色T恤衫,手裏拿着一小盒魚食,站在電視機旁邊的浴缸前,聽見腳步聲後回身。
“早。”
“早……哎?”印象中,季律師總是穿一身裁剪合宜的正裝,幹練中帶着一點書卷氣息,他似乎沒見過他如此居家随意的樣子,呆了兩秒,不由笑笑,道,“哥,你穿這樣……挺新鮮。”
這一聲“哥”幾乎再次叫得付宇峥心驚肉跳,他收斂心緒,捏了幾塊幹蝦魚食投入魚缸,養得膘肥體壯的銀龍聞香而來,晃着尾巴,一臉高傲冷漠地享用早餐。
喂了魚,還得喂人,付宇峥問:“早餐吃什麽?”
仉南盯着水中銀龍微微張大了嘴巴,一時間沒有回答。
付宇峥一愣,手握魚食桶心道不妙——仉南現在認為自己是一條“人魚”,那麽乍然看見“同類”,會不會對他的認知産生什麽意想不到的影響?
“你——”
“這個,好吃嗎?”
“……”付宇峥一字收聲,目光在銀龍魚瞬間變得呆愣的臉上和仉南熱切的眼神間打了個來回,費力組織了一下語言。
怎麽說呢——
好不好吃放一邊,關鍵是……這菜品的成本有點高吧?
“你……”付宇峥清了清嗓子,試探道:“想清蒸還是紅燒?”
仉南轉回視線,表情有點狐疑,好半晌,才鼓起勇氣,指了指魚缸裏瞬間慫掉且一臉懵逼的“魚王”,輕聲說:“就……它吃得那個,好吃嗎?”
付宇峥:“……”
魚食啊。
銀龍王:“……”
吓死魚了。
好不容易打消了仉南“嘗個鮮”的念頭,早餐吃的是手工三明治和牛奶,吃過早飯,又幫仉南腳上的傷口換過一次藥,付宇峥說:“和我去一趟醫院。”
仉南坐在沙發上猛地擡頭,驚疑不定:“醫院?”
“對。”付宇峥回答說,“你現在這個情況,我們必須去找林傑看一看。”
為什麽明明已經神志清醒,卻在不經意間再次陷入妄想?維持正常狀态的時間只有不到一個星期,這正常嗎,後續應該怎麽治療?以及——他還需要如何配合?
仉南果斷拒絕:“我不去!”
“為什麽?”
仉南憤恨:“因為往海水裏排污的那群壞人說過,如果抓到了人魚就要綁去醫院做實驗!”
付宇峥:“……”
書中确實有這樣一段情節。
故事劇情發展到後半部分,反派無意中發現人魚行蹤,立刻招來捕撈隊妄圖抓獲,在海洋污染和自身安全的雙重隐患下,主角“淩星”的族人才被迫遷徙。
只不過,付醫生默然長嘆——
又跳戲了啊。
付宇峥微微眯起眼角,忽然嚴肅道:“所以,你是怕我也要把你抓到醫院做實驗?”
誰料,仉南卻搖搖頭,回答道:“你不會的。”
如果這個人類世界還有唯一一個能夠讓他全然信賴的人,那就是季律師了。
仉南說:“如果醫院有壞人的眼線怎麽辦?我不想你受到傷害。”
付宇峥愣住。
這并不是這本漫畫中的臺詞對話。
原劇情應該是,人魚懵懂又不确定地反問:“你不會的,對吧?”
而仉南卻直接屏蔽忽略掉了這句懷疑,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
你不會傷害我。
我是怕你危險。
“不去做實驗。”付宇峥眸光閃爍,片刻後語調驀地柔和下來,“我們是去做個體檢,讓醫生檢查一下你的魚尾為什麽不見了,好不好?”
這樣他以為絕不會從自己口中說出的哄人的話,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出口了,話說完,付宇峥和仉南都有半秒怔忪。
仉南的眼神溫潤而潮濕,思考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要出門,總不能穿着居家服,已經炎夏時節,付宇峥找出一身自己平時不上班時穿的休閑短裝,短褲T恤套在仉南瘦長的四肢上,就算大了一碼也不太明顯,收拾妥當後,兩人出了門。
不管哪家醫院都沒有“禮拜一買賣稀”的說法,即便是工作日第一天,門診大廳依舊人滿為患,付宇峥帶着一路安靜的仉南來到精神心理科門診,門診這邊接待的多是來開藥的常規病人,等待的患者不算多,等候診區排號的患者散盡,他帶着仉南直接推門而入。
林傑坐在電腦桌後方,擡眼看過來的時候,臉上寫滿了“目瞪狗呆”。
“你今天不是調休?”林傑從椅子上起身,一偏頭就看見了站在付宇峥身後的仉南,繼而笑道,“今天也不是做康複治療的日子啊,你怎麽也過來了?”
仉南眨眨眼睛,沒說話。
林傑眉宇間凝重起來,放下手裏想要去接水的保溫杯,問:“他怎麽了?”
“沒怎麽。”付宇峥沉聲道:“又穿了而已。”
林傑:“……”
“先做個簡單了解吧。”付宇峥回手将仉南拉倒身邊,“詳細的檢查和治療等情況弄清楚再說。”
林傑的詫異只有一秒鐘,畢竟是心理醫生,心理不強大是不可能的,于是沖付宇峥擡擡下巴,道:“按規矩來吧。”
按照規定,精神科患者在做心理咨詢或者康複的時候,不允許其他人在場,付宇峥點點頭,轉身拍了拍仉南的肩膀,安撫道:“這是我的朋友,我……之前跟你說過,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是沒關系,你只要知道他不會傷害你,不需要擔心害怕就行,我在門口等你,你自己可以嗎?”
仉南的思維在這一瞬間變得混沌而雜亂,眼前的林醫生确實熟悉,但是他卻想不起自己曾在何時何地見過,但是季辰這麽說,他便安心相信。
眼見仉南并沒有表現出強烈的不安與抗拒,付宇峥放下心來,出了門診室的門,坐在候診區的長椅上,給仉墨文打了一通電話。
半個小時後,診室裏的問詢結束,恰好仉墨文和秦佑之也火速趕來。
三人再度進入診室,仉墨文看着清醒不到一周就被打回原形的兒子,眼中盡是震驚與哀痛:“兒子?”
誰料,仉南看見聞訊而來的父母,吃驚過後立刻被巨大驚喜籠罩:“阿爸,阿媽!”
這稱呼……
幾雙眼睛同時望向林傑,林醫生清清嗓子,點頭道:“就是你們看見的這樣,他這次……雖然再度陷入臆想混亂,但是卻和上次不同。”
上一次,仉南在最初完全忽略忘記了自己的現實生活和人際關系,而這次,雖然依舊把自己想象成漫畫的主角,但是卻将現實人物關系自動帶入,真中作假,假中有真。
沒人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情況,衆人緘默過後,秦佑之紅着眼眶問:“所以這一次,他的情況還算是有所好轉的,是嗎?”
“目前不能下定論。”林傑說,“具體的還要做系統評估測試後才能确定,但是……治療肯定是要繼續的。”
仉墨文默然半晌,上前扶住仉南的肩膀,道:“兒子,沒關系……爸媽陪着你,走,咱們——”
“回家”兩個字還沒出口,仉南率先拉住仉墨文的手,一臉緊張:“阿爸,你們怎麽到這來了?太危險了!快……趁沒人發現,快回海裏去!”
仉氏夫妻:“……”
“我們現在是安全的。”秦佑之與仉墨文并肩,執起仉南另一只手,輕道:“你也是,和父母在一起,誰也傷害不到你。”
“不行不行不行!”仉南拒絕三連,後退一步,主動站回始終沉默不語的付宇峥身邊,“我還不能走,我得幫季律師收集證據,在咱們重新回到深海之前,我必須和他在一起。”
喲呵,季律師?
林傑用眼神示意付宇峥——
您這新身份,挺洋氣哈?
秦佑之道:“可是付……季律師還要工作,怎麽照顧你呢?”
“怎麽不行?昨晚季哥就把我照顧的很好啊!”仉南微微揚起下巴,胸有成竹地回答:“幫我洗澡,替我吹頭發,晚上摟着我睡的時候,還給我唱童謠了!”
話一出口,四人皆陷入一陣詭異的震驚沉默中。
四臉懵逼,仉墨文和秦佑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地将視線轉移到付宇峥這邊,好似在問——
不好意思,剛我們兒子說……你昨晚對他都幹了啥?
付宇峥同樣一臉不可思議,将目光緩緩挪動到信誓旦旦的“人魚小王子”臉上——
雖然但是,事實似乎如此,可是為什麽從你嘴裏說出來,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而站在幾人面前,剛剛還一副“醫者仁心”面容的林傑,簡直要将“不愧是你”幾個大字懸在腦門上,看向好友的目光在震驚過後又飽含敬意——
這剛多長時間,這是什麽進展?
以及——這種橋段,真的是我不花錢就能免費聽的嗎?
**************
仉南寸步不肯離開付宇峥,出于穩定他情緒的因素考慮,幾個人一番商議,最終決定暫時順着他的意願,到付宇峥家中“小住”,而仉墨文再三抱歉以及感謝之後,又叮囑,如果出現什麽緊急情況,一定請付醫生随時與他們聯系。
這樣的結果……付宇峥瞥見仉南清亮的一雙眸子,是全心全意的信賴,拒絕的話就不是很能說的出口了。
沒辦法,只好帶回家——養一只魚。
翌日,付宇峥調休結束,回歸正常工作作息,臨出門前問彎腰站在魚缸前,興致勃勃地觀察銀龍的仉南:“我中午回來,你自己在家可以嗎?”
仉南點點頭,人卻沒動,只留給付宇峥一個圓潤的後腦勺,回答道:“放心吧哥,你說的我都記住了,我哪都不去,就在家等你回來。”
付宇峥在玄關換好鞋,抓起車鑰匙嘆息道:“那我說的最重要的一條是什麽,重複一遍。”
這分明是對待小孩子的語氣,仉南終于不情不願地轉身,伸手指了指放在魚缸旁邊的魚食桶,撇嘴道:“這個蝦是給小銀吃的,我不能嘗。”
小銀:“……”
那我可真是謝謝你啊。
付宇峥放下心來,臨出門前又說:“昨天你……阿爸阿媽,把你的個人衣物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送了過來,還有……畫板畫筆,要是無聊了,自己打發時間。”
仉南聲調沒什麽起伏地“嗯”了一聲。
直到關門聲傳來,付宇峥的身影消失在緊閉的門後,仉南臉上的放松才驟然不見——
卧槽,我又精分了?
事實上,這兩天他一直過得雲山霧罩,雖然思維邏輯上認定自己是《星辰海洋》這本漫畫的主角,但是潛意識裏一直有個模糊的概念的引導,他在現實與幻想之中反複橫跳,就像腳面始終無法踩到實地一樣,飄忽不定。
而就在剛才,付宇峥說出“畫板”二個字時,不知道是觸發了他那根跳動不安的神經線,理智在一瞬間回籠,人也霎時清醒過來。
仉南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坐到沙發上冷靜灌下一口,心說,這次有點反常啊。
不再是完全陷入臆想之中無法自拔,而是現實與漫畫的無縫轉換啊!
所以,現在怎麽辦?
都已經“登堂入室”地順利入住了,這個時候臨時“退房”……不合适吧?
保不齊什麽時候,他又迷糊了呢,那時候再不依不饒地重新住回來——會被付醫生投入魚缸喂“小銀”吧?
而且——
仉南握着水杯,目光在付宇峥整潔的家中逡巡而過,最後回落到手中杯口的那一圈漣漪之上……扪心自問,他确實有點……舍不得走。
杯子放回茶幾,仉南仰頭靠在沙發軟背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混亂的時候怎麽都好說,哪怕他做了再出格的事,付宇峥念及他的病情,大概都不會和他計較,所以才會有之前的撿他進門,替他上藥包紮,以及……那一晚的相擁而眠。
但是現在這一時段神思清明,他自己卻沒辦法忽視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為什麽第一次犯病清醒過後,面對付宇峥時,除了感謝和歉意,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與心悸?
而此時,他又在獨自糾結什麽?
那些依賴和信任,真的只是出于“淩星”這個漫畫人物的設定?在此之外,有沒有他情不自禁地真情實感?
仉南單手無力地捂上眼睛,掩耳盜鈴般,似是自嘲——
哥們兒,你這情況,有點危險啊。
午間時分算得上是醫院裏比較空閑的時段,付宇峥計算着時間,趕在下班前出現在林傑的辦公室,把準備去食堂覓食的人堵在了辦公桌後。
昨天下午林傑給仉南又做了一次全面測評,付宇峥不與他啰嗦,直接道:“結果出來了吧?”
“出來了。”林傑坐回椅子上,搶占去食堂排隊打飯的先機被耽誤,他一臉郁悶:“不過不能給你看。”
規定付宇峥當然知道,他說:“我只問一句,是好轉還是惡化?”
“好轉。”算起來付宇峥也是當事人之一,只要不違反規定和職業道德,林傑便沒什麽不能和他說的,“相較于上一次的評估,他的各項評分都有提升,而且測試狀态很穩定。”
“那就好。”付宇峥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點頭問:“第二階段治療需要多長時間?”
“這個真不确定,還是要看他的具體情況。”
這題等于白問,不過林傑還是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應該不會長于第一階段的時間。”
那就是不會長于兩個月。
付宇峥眉目間稍有松動,林傑忽然惡從膽邊生,不懷好意笑道:“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能問問我想知道的了嗎?”
“不能。”付宇峥翻臉無情,轉身就走,“今天食堂有鹵雞腿,晚了可就打不着了。”
“哎哎哎!你這人怎麽這麽沒勁呢!”
林傑追在他身後,兩身白大褂的一角翻卷出一樣的潔白弧度,“不是……就昨天他說的,又洗澡又上藥、又吹頭發又哄睡的,是個什麽情況啊!哎你不是真的——”
面前的人腳步戛然而止,林傑跟着猛地一收步子,鼻梁差點撞上承重牆。
付宇峥轉過身,目光深邃凝定,語調低緩平靜:“真的什麽?”
林傑:“呃……就、就那什麽……”
付宇峥說:“他是病人,他有混亂不清醒的權利,但是我不是。”
林傑霎時語塞。
付宇峥結案陳詞:“尤其是在對方沒有現實自主意識的情況下,如果我産生了其他想法,說了什麽或是做了什麽,對于他而言不僅不公平,更是不尊重。”
“你……”林傑失笑道:“這話嚴重了啊,你又不是心理醫生,別把對于我們的職業要求強加在自己身上嘛……”
“都一樣。”付宇峥走到電梯廂門前,按下降建,在等待的間隙回答:“哪怕沒有身份約束,哪怕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正常交際往來,也應該遵循雙方最真實的想法和意願。”
電梯打開,他在林傑愣神的空檔邁進廂門,扇門自動閉合的前一秒,林傑忽然問:“哎這個點了你還幹什麽去,不一起去食堂嗎?”
“不了。”付宇峥的餘音消失在電梯門後,“回家喂魚。”
醫院中午休息時間不長,雖然科室排表值班沒有付宇峥這個副主任,但之前午間他也從未回過家,一般都是在食堂随便吃兩口,回休息室簡單小憩,自從幫助仉南治療恢複開始,午間更是被小藝術家的“愛心午餐”所填滿,而誰成想如今風水輪流轉,換成他下班急忙忙地趕回家,只為投喂一條“人魚”。
正午路況很好,付宇峥歸途不過十分鐘,出了電梯打開門,走進玄關的那一刻,人忽然一愣。
昨天傍晚仉墨文送來了不少仉南的衣物和日用品,行李箱和手袋原本只是堆放在了客廳一角,而現在,被占據的位置空空如也,付宇峥換過鞋走進屋子,聽見廚房裏傳來油煙機的嗡鳴聲,他在不遠處駐足,看見一個沐浴在繁盛日光中的身影。
仉南背對着廚房門口,正舉着鏟子在燃氣臺前炒菜,家常菜的香味漏出一點,飄過來,竟還是熟悉的味道。
付宇峥默默舒了口氣,心中忽然覺得有些滿。
他沒有驚動仉南,擡腳走進客卧,才發現在這半天裏,仉南已經将自己的物品分門別類收拾整齊,拉開原本空置的衣櫃門,裏面就挂着他被送過來的外出衣物和家居服。
折返到客廳,付宇峥才發現,仉南身上穿的那件衣服,還是那天晚上自己的那一身。
聽見腳步聲,仉南脊背一頓,順勢關火轉身,看見身後站着的人,臉上忽然綻出一個粲然的笑意:“哥,回來了。”
“回來了。”付宇峥走近,看向鍋裏,語氣中帶着幾份驚訝:“你……會做飯?”
其實他想問的是——你還記得怎麽做飯?
“會的。”仉南點點頭,回身從餐廚櫃中拿出盤子,盛菜入盤,輕聲說:“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學會的這項人類技能,但是就很神奇,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要怎麽做一樣。”
——得,好在看家的本事還沒丢。
付宇峥詫異過後又覺得有點好笑,接過他手裏的盤鏟,說:“我來。”
仉南也不與他争,自然而然地去拿碗筷擺上桌。
本以為是回家喂魚,不料被魚奶了一波,兩人坐在餐桌前,各自吃飯,熟悉的菜式熟悉的味道,和之前相比,好像一切都不太一樣,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不過“人魚王子”進化成為“田螺少年”,起碼在家裏獨處的時候可以照顧自己,付宇峥也終是放心了不少。
吃過午飯還有一點空餘時間,付宇峥将餐碟放進洗碗機裏清洗消毒,收拾好廚臺後,聽仉南在客廳喊他:“哥,有個事問你。”
付宇峥擦幹手,走到他身邊,“什麽事?”
天氣炎熱,飲水機長期制冷,仉南倒來兩杯冰水,一杯放進付宇峥手中,似詢問似讨好:“下午能帶我去你的……那個事務所看看嗎?”
付宇峥當然知道,他說的“事務所”就是書中季辰工作的律所,他未置可否,只是起身拿走了仉南握在手裏的那杯冰水,去飲水機前重新換了一杯溫的過來,才問:“去幹什麽?”
掌心冰涼的觸感漸漸被溫熱所驅散,仉南愣了愣,回答說:“我想看一看你說的那些案宗……看看……還有什麽關鍵證據是我可以幫到你的。”
付宇峥:“……”
雖然一片好意,但其實……我辦公室并沒有那些東西。
“不方便啊?”得不到首肯,仉南稍顯失落,“我就是為了幫你才留下來不肯跟我阿爸阿媽走的,結果現在卻什麽忙都幫不上,我……”
付宇峥沉默幾秒,忽然問:“沒什麽不方便,只是——”
仉南:“只是什麽?”
付宇峥:“你确定認識我們人類世界的文字?”
“……”仉南愣住,瞬間被問得半晌說不出話。
——大意了。
*************
仉南去律所勘察幫忙的心願沒能達成,人倒也消停下來。
醫生的本職屬性就是忙上加忙,付宇峥原來是“拼命三郎”的工作作風,這段時間因為家裏突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被倒逼着漸漸調整了工作節奏,只要沒有突然的意外情況,基本上按點上下班,打卡回家。
而仉南在一開始消極了兩天之後,心态也慢慢平靜下來,付宇峥早出晚歸時,他也懂得了在人類日常生活中自己找樂趣。
那段時間,他就像是一個初初懵懂的孩童,在付宇峥的指導下,重新學會了使用一切家用電器,而且讓他驚喜的是,有一天在付宇峥的書房無意中翻開一本書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是能看得懂人類漢字符號的!
仉南舉着那本厚重的硬殼書,從書房跑到陽臺,驚詫喊道:“哥,哥!”
付宇峥澆花的手被吓得一抖,放下噴壺,無語道:“怎麽了?”
“這個,這個!”仉南站定腳步,還有些氣喘籲籲,将手裏的那厚本書舉到他眼前,難以置信般驚喜道:“你們的字,我認識!”
付宇峥微微一愣。
“Broca is area……controls the production ……of intelligible speech……?”仉南一詞一頓,語調艱難晦澀,一句之後擡起眼皮看向付宇峥,絕望道:“我……雖然好像是認識,但是……這什麽意思啊?”
什麽意思?付宇峥忍着笑從他手中抽走那本能當板磚防身的專業書,《神經生物學——From Neuron to Brain》,神外科醫生的基礎類書籍了,付宇峥的這本是英文原版,別說小藝術家正處在精分時期,就算他正常狀态,一個門外漢讀這種醫學專業書都會直接懷疑美好人生。
仉南喃喃道:“這些字……和咱們平時說話聊天也不一樣啊。”
“是不一樣。”付宇峥将噴壺拎起來塞到他手裏,聲音中還帶着一點外洩的笑意,“我們人類語言博大精深,等你再老老實實的做幾年人,大概就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
手裏的書莫名其妙被換成了噴壺,仉南只好澆花洩憤:“那你就找幾本我現在能看懂的啊,等我了解了你們博大精深的語言文化,不就能看懂案宗了,到時候就可以幫你了,而且——”
付宇峥放書回來,淡然問:“而且什麽?”
仉南微微垂下眼睫,側臉被橙黃色的暖調晚霞染上一圈光暈,他忽然委屈,輕聲道:“而且案子早辦完,我就能回早一點回到族人身邊,你也能……早點擺脫我這個大麻煩了。”
“你……”付宇峥一時語塞,半晌,低聲道:“我沒那麽想過。”
仉南眼中映着窗外豔霞,閃出一點奇異的光芒。
付宇峥垂眸看向花盆,問:“很想回到爸媽身邊?”
“也……也還好。”
“那就快一點把病養好,不過不用着急,就算這個過程有些漫長也沒有關系,你在這裏,我沒覺得是個麻煩。”
仉南保持着澆花的動作呆住,好半天才從震驚中回神:“我……我生什麽病了?”
“……”果然不在同一頻率,付宇峥嘆息道:“尾巴突然消失不見,沒辦法回到海裏,這還不算病嗎?”
仉南:“!!!”
竟然好有道理!
“所以,你定期帶我去找那位林醫生,還要我按時吃藥,都是為了我的尾巴?”
——其實是為了你的腦子。
付宇峥面不改色,鎮定點頭:“那當然——哎,這盆花要淹死了。”
仉南手上一頓,持續不斷的水流戛然而止,噴壺被他“咚”的一聲撇在腳邊,付宇峥還未反應過來,人就被他用力抱住。
這是第幾個擁抱?
付宇峥有剎那恍惚,他已經記不太清了。
“哥。”仉南将臉埋在付宇峥肩膀,悶悶的鼻音重帶着無法忽視的感動:“謝謝你啊。”
斜陽從落地玻璃窗灑滿陽臺,在花架旁镌刻出兩道依偎相擁的身影,暖色的,溫馨的,安靜的,付宇峥慢慢擡手,拍了拍仉南清瘦的脊背:“你好好的就行。”
“放心吧你!”仉南從他肩窩處揚起臉,明明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但這樣一張被溫柔夕陽暈染的臉頰上,眉眼間竟還有純粹而清澈的少年感,他笑容幹淨明朗,說:“只要魚尾找的早,我也好來你也好!”
付宇峥:“……”
晚上九點多,仉南被付生活作息提前老齡化的付宇峥勒令洗漱睡覺,他頂着吹得半幹的頭發,跪坐在床上耍賴:“哥,你真的只有二十八歲嗎,以及你們人類的年輕人都睡這麽早的嗎?”
付宇峥将白天曬好的薄被從陽臺收回來,一揚手,還沾着陽光松軟氣息的被子直接被蓋到了仉南頭上,仉南縮在陽光餘韻中,聽見付宇峥說:“跟你比不了,百歲高齡的人魚族,覺少。”
“……”仉南扯下頭上蒙着的被角,神情不滿的嘟嚷着:“我這個歲數,在我們族人裏還算年輕的好嗎!而且我們和你們人類作息存在時差,這麽早……我睡不着……”
其實是焦慮失眠而已,和物種之間的多樣性沒有半點關系。
付宇峥問:“吃過藥了嗎?”
“吃了。”
那就等藥效發揮作用就行了,于是付宇峥指了指仉南不知何時放在自己枕邊的一本中英雙譯專業書,說:“睡不着就多認點字,助眠。”
“哎你這人……”仉南無語了,“所以,我就不能再擁有一次童謠哄睡的待遇?我……還想和你一起睡,行嗎?”
“不行。”付宇峥垂在身側的食指稍稍一動,淡然道:“童謠和你百歲人魚的身份不搭。”
仉南張張嘴,剛想繼續反駁,付宇峥放在睡衣口袋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拿出電話掃了一眼屏幕,是一通越洋視頻。
仉南好奇道:“這麽晚,是誰啊?”
“沒誰。”付宇峥沖他擡了下下巴,“我接個電話,你早點睡。”說完便轉身出了客房,随手将門半阖上。
客房只亮着一盞床頭燈,房門半關之後,更顯一室靜谧,仉南坐在床上,即便隔着半條走廊,也能依稀聽見對面卧室裏的交談聲。
漸漸地,仉南俊秀的眉間蹙了起來。
他不知道是什麽人給季律師打來的電話,但是他卻能從季辰冷淡的回應聲中,聽出他逐漸跌落的情緒。
仉南好奇踱到門邊,将耳朵貼近那道殘留的門縫。
對面的主卧房門開着,即便和兒子已經小半年不見,但付雪岩的語氣卻依舊端肅,不肯輕移流露出半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