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二天周末, 仉南昨晚睡得晚,早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躺在床上清醒片刻, 摸到枕邊的手機,下意識地就要打給付宇峥。

按鍵前一秒又作罷, 他想起來付宇峥今天要去臨市做什麽專家手術, 此刻沒準在開車,或者已經到了正在做術前準備,他極有分寸地放棄打擾。

下床洗漱,又給自己煎了兩個荷包蛋,牛奶還沒倒進奶鍋,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

仉南琢磨着別的,登時吓了一跳,擦掉手上濺到的奶漬,接起電話:“媽?”

秦佑之在電話那邊問:“南南,昨晚怎麽沒回家?”

仉南倒光紙盒裏的牛奶,說:“我回自己這邊住了。”

秦佑之忍不住唠叨他:“這才在家住了多長時間,怎麽又回去了?昨晚我就說給你打電話, 結果你爸攔着不讓, 還說什麽你有事讓我別添亂,這下可好,完事了我和你爸又成空巢老人了。”

仉南将手機夾在側臉的脖頸之間,晃了晃燃氣竈上的奶鍋, 說:“哪能啊, 您這風華正茂正當年,出門不說別人都以為是我姐呢,怎麽就老人了, 別妄自菲薄啊,我不愛聽。”

秦佑之被他逗得笑出聲來,說:“行吧,兒大不由娘,知道你愛自由,我和你爸也管不了你,那中午回來吃飯嗎?今天我不出去,給你炖排骨?”

有時候仉南經常會想,命運待他屬實不薄,秦佑之雖說是繼母,和他沒有一點血緣關系,但是這麽多年來,始終恰如其分地給予他關懷和溫暖,将一個母親該有的溫柔與呵護全部奉獻,為了他,甚至和仉墨文結婚多年,也沒有考慮過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在外雷厲風行幹練精明的女強人,回到了家裏,卻只是一個惦記着給兒子炖排骨的普通母親。

可能是這幾天受情緒起伏刺激較大,一丁點心理波動都能讓仉南忍不住喟嘆,他一口答應下來:“行,那我中午回家吃,嗯……再添一道鹵蟹吧,我買螃蟹,讓我爸腌。”

秦佑之欣喜地連連說好。

挂了電話,牛奶也煮出了一層奶皮,仉南端着奶鍋倒進玻璃杯中,懶得去餐廳,就站在廚房簡單吃了個早餐,刷完了鍋盤後,來到小畫室裏。

畫室有一面靠牆立櫃,裏面羅列碼放着十來個皮質收藏箱,放的都是這些年仉南畫下的手稿,他走到櫃子前,拉開玻璃門,從最底層的一個箱子裏翻出一張水彩畫來。

年代久遠,紙上的顏料已經有些褪色,畫風稚嫩,構圖線條也不算合理成熟,畢竟畫這幅畫的時候他尚且年幼。

畫中入眼是一片嫩綠的草地,碧茵無窮般綿延至天際,右側描摹着一棵樹冠繁茂的絨花樹,花開正盛,粉白相融,這麽瞧着宛如一顆草莓牛奶味的棒棒糖,而樹下,站着一個短發女人,穿着一條純白色的連衣裙,風吹動裙擺,在紙面上蕩漾出層層漣漪。畫中的女人面朝着右前方向,彎膝雙臂伸展,是一個迎接擁抱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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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畫面的右下角,有一抹小小的黑色身影,俨然是個三四歲步履蹒跚的奶娃娃。

畫中的女人是仉南的親媽,那個奶娃娃就是他自己。

這幅畫完成于他十三歲那一年,也是他這麽多年唯一畫過的一幅水彩畫。

其實原版是一張照片,拍照的人是仉墨文,回憶太遙遠,畢竟當時仉南只有三歲多一點,而現在二十多年過去,拍照時的情形他早已記不清,只記得這張照片在家裏的客廳擺了很多年,而他十二歲父母離異的時候,他媽媽将這張照片也拿走了。

後來,十三歲的仉南就根據自己的記憶,複刻出這張水彩畫,全當在無望的時候,給自己留的一絲念想。

再後來,這張水彩畫被他收進箱匣,落鎖,極少再拿出來。

餘憶至此,仉南盤腿在地板上坐下來,看着畫中面容模糊的女人,半晌,自言自語般說道:“時間真的太久了,久到你長什麽樣子,我都要忘了。”

“不過沒關系,就算是再見面,估計你也認不出我了。”

“何況,咱倆上哪見去?”

“當初說明天春天就回來看我,那年我十二,結果就這一個春天,我又等了你十二年。”

“沒事,好在我現在已經不等了,多傻啊。”

“本來也沒什麽想說的,就是有件事,覺得還是告訴你一聲比較好……我有男朋友了,超帥,人也特別好,是個醫生。”

說到這仉南忍不住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麽嘚啵怎麽看怎麽都有點神叨叨的。

“啧……氛圍不太對啊,怎麽整的像墓前告慰一樣……好吧,雖然我确實不知道你現在是生是死。”

“行了,我就這麽點事,說完心裏踏實,沒事就不打擾了,估計你也不愛聽我絮叨。”

水彩畫重新放進箱中,扣上箱蓋的前一秒,仉南抿着嘴角猶豫一下,還是說——

“我現在有父母,有朋友,還有男朋友,所以不管你在不在乎,看不看得見,我都會好好生活。”

“雖然我有時候恨你恨得要死,但是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說罷合上箱蓋,按下密碼鎖。

這席話說完,他心裏輕松得不是一星半點,從地板上站起身來,看了看時間還早,便直接走到畫板前,雪白的畫紙鋪陳開來,仉南嘴邊露控制不住地露出笑痕。

從那晚商業街旁邊的如約而至,到蕩着漫天星輝的海面,再到橙黃色燈影中的表白……仉南指尖捏着畫筆,将所有的片段串聯,一幅幅,全部落于紙上。

雖然平時的時候不羁慣了,但是只要面對着畫紙,仉南身上那些散漫氣質全部被沉靜凝定所掩蓋,如果是不相熟的人,大概會被蒙蔽雙眼,産生一種類似于“這是一個安靜美男子”的錯覺……時間緩慢淌過,不知靜靜過了多久,仉南畫完最後一筆時,才被已經持續震動了許久的手機拉回現實。

來電顯示“仉教授”,仉南接聽,還沒來得及喊聲“爸”,仉墨文在電話中氣勢如虹地質問他:“我的螃蟹呢!”

仉南一愣,第一反應就是把手機屏幕從耳邊移到眼前,飛快地看了一眼時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他差點不認數,竟然已經快下午一點了。

“爸爸爸!”仉南忙不疊安撫失去廚藝展示的老父親,“我畫畫來着,一沒留神就……那什麽,我現在就過去,你等着我,不是……你等螃蟹哈!”

“得了吧,指着你還不直接等到禁海期?”仉墨文指示,“麻溜過來吃飯,螃蟹你媽早買了。”

說完就挂了線。

仉南話了好幾個小時的畫,腦子還有點懵,看了看黑掉的手機屏幕,嘟囔:“這老頭怎麽還罵上了,大學教授的素質呢……”

仉南從畫室出來洗了把臉,為了趕時間,換好衣服後直接開車去父母家。

這個時間路上車輛不多,路況很好,到家的時候剛剛一點過五分。

一進門,仉南就被鹵蟹和紅燒排骨的雙重香味暴擊,忍不住揚聲:“好香啊!”

仉墨文從一樓書房出來,他又立刻跑上去賣乖:“爸,你這手藝當個大學教授可是白搭了,做個廚子多好!”

仉墨文冷哼一聲,拍開他環在肩膀的胳膊:“少貧,洗手去!”

恰巧秦佑之端着盛排骨的砂鍋經過,笑着說了一句:“那可不行,我中意的就是你爸這身書卷氣,換油煙味我可受不了。”

仉南在浴室邊洗手邊樂:“媽你這思想很危險啊,油煙味有什麽不好,沒準你倆還能開個夫妻店呢,仉教授搖身一變成了仉師傅,但是秦老板還是秦老板!”

這一桌菜肴豐盛,仉南食指大動,連吃了兩碗米飯三個螃蟹外加半碗排骨,看得秦佑之一邊笑一邊忙不疊地給他夾菜,仉墨文覺得時機不錯,氛圍也好,于是旁敲側擊地說:“這飯量可以啊,月收入過萬都不敢這麽吃。”

仉南端起果汁啜飲,放下杯子扯過張紙巾擦手指:“擠兌誰呢爸,我這身價起碼後面加幾個零吧?”

仉墨文回敬地說:“好漢不提當年勇知道嗎,再說就算有些積蓄,也不能坐吃山空游手好閑。”

仉南明顯一愣,紙巾在手中捏成一個團:“不是……您這是……嫌我不工作了?”

仉墨文放下碗筷,說:“怎麽可能,而且前一陣你生病,身不由已的,想工作也不現實。”

仉南遲鈍地點點頭,确實,他的工作就是畫畫,但也正是因為工作而靈感湮滅,那靈感一湮滅,肯定就不能再畫了……這是個死循環,根本解不開,可他依舊不明白老爸的意思:“那您……”

仉墨文山路十八彎之後終于說到正題:“咱們小區的李阿姨之前找過我三次了,說是她小孫子的幼兒園一直在找一位特聘老師,主要就是教小朋友們畫畫,建立色彩美學體驗,她……讓我問問你有沒有意向。”

仉南确實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愣了會兒,不禁問道:“就幼兒園教小孩兒畫畫,都需要——”他伸手往自己胸口拍了拍,有些啼笑皆非,“都需要我這種水平的專業人士了?再說現在幼兒園的幼師們哪個不是身懷絕技,吹拉彈唱畫樣樣精通,還能哄熊孩子入睡,比我靠譜多了吧。”

“你懂什麽啊。”秦佑之接話道:“人家孩子上的是國際幼兒園,各國外教一大堆,像這種特色課程的老師,當然是越專業越好。”

仉南失笑道:“那我更不行了,廟太大,小神不敢造次。”

“南南。”仉墨文忽然語重心長起來:“我知道你的顧慮,但是一直困在原地不是好的選擇,無論最終結果怎麽樣,你都得向前看往前走,如果過一段時間,你拿起畫筆的表達欲又回來了,那麽重操舊業當然好,但如果……我是說如果,業內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倘若你真的不願意再從事這個行業,那麽換一個環境也是好的。”

“我之前一直沒跟你提,就是因為你狀态不穩定,治療才是頭等大事,但是現在看你的狀态,我覺得可以聊聊這事了。”

仉南收斂起笑容,抿着嘴角不吭聲。

仉墨文又道:“而且,從本質上來說,你依舊沒有離開繪畫這一行,和小孩子接觸時間久了,那些天真純粹的笑臉,或許能給你不一樣的創作靈感呢?”

手心的紙巾已經皺成一團,仉南慢慢放松蜷縮的手掌,垂着眼睫沉吟許久,終于松動半分,說:“讓我考慮一下,我……想一想給你答複吧。”

仉墨文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對了!”仉南忽然想到什麽,表情從深沉轉為好奇:“咱們小區那李阿姨這麽牛的嗎?知名國際幼兒園招聘特教,她說了算?”

秦佑之為他解惑:“人家是家委會主席,你以為呢!”

“……”仉南回想起李阿姨跳廣場舞的飒爽英姿,心中不禁感慨,原來不僅不能小瞧了大爺,你大媽一樣深藏功與名。

吃過午飯,仉南幫着秦佑之收拾碗筷,他這幾天比較缺覺,午後無事,吃過藥後便幹脆去自己的卧室補眠,睡前猶豫着要不要聯系一下付宇峥,但考慮着不了解對方現在是否在忙,只好作罷。

啊——看來鹹魚确實只有他一條。

這一覺睡得倒是酣沉無比,醒來的時候頗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仉南那一雙漂亮的瑞鳳眼直接被他睡出兩個大雙眼皮,看着跟做了歐式微整形似的,睡前忘了開空調,卧室裏只有一扇窗戶打開,仉南出了一身的汗,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沖涼。

洗完澡後,仉南去二樓的小陽臺摘下付宇峥的那件夾克衫,而後下樓去。秦佑之有飯局已經出門了,仉墨文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看他下來,吐槽一句:“一覺睡到六點多,可以啊。”

仉南給自己接水喝:“飯量和覺量成正比呗。”

喝了杯水,他到玄關換鞋,跟老爸打招呼:“我回去了啊。”

仉墨文問:“真不在家住了?”

“不了,仉南随口答道,“怪不方便的。”

說完才察覺出嘴快了,果然仉墨文放下手中的報紙,盯着他手裏那件衣服,端詳幾秒,正色詢問道:“成功了?”

“啊……”仉南自知賴不過去了,幹脆承認道:“成功了。”

仉墨文沉默片刻,重新拿起報紙,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把人誇得像塊璞玉似的,哪哪兒都是優點,怎麽就沒說眼神不濟呢?”

“嘿!”仉南就奇了怪了,這真是看他病情幾乎痊愈,擠兌他都不帶拐彎的了,“那是被你兒子人格魅力折服了好不好!”

仉墨文嘴邊露出笑容,沒理會他的沒大沒小,只是說:“有時間一起來家裏吃個便飯吧,本來也該好好謝謝人家。”

仉南這才舒心,豪氣地一擺手,應下:“行,回頭我跟他說。”

驅車回家時沒有了來時的好運,期間恰好趕上晚高峰,在路上耽誤了雙倍時間,到公寓樓前的時候,橘紅色的斜陽已經淡薄,小廣場聚集了不少消暑的居民。

路上堵了那麽久,仉南倒是沒覺得煩亂,這一路都在思考那個特聘老師的事情。

其實吧,也不是不行,就是……怎麽說呢,他還是有一點少年心性的自負,總覺得自己一個知名漫畫家,到幼兒園教小朋友畫畫,這事好說不好聽,不像是轉行,更像是生計所迫的無奈之舉——哪怕他并不缺錢。

但事實上他又有一點心動,畢竟如仉墨文所言,或許新的環境和那一雙雙明亮稚嫩的眼睛,能給他不一樣的創作靈感呢?

要不……等見了面,和付醫生商量一下,畢竟對方比他理智很多。

仉南一手勾着車鑰匙,一手拿着那件疊好的外套,一路沉思,沒注意腳下的路,走着走着不知被什麽突然絆到,左腳腳腕猝不及防地一扭,他從思考者的化身中猛然驚醒,身子一歪,差點和大地親密相擁。

好在身後伸來一條手臂,穩穩扶住了他。

仉南咬着牙根慌亂擡頭,一聲呼痛的“哎呦”還未出口,轉瞬就變成了驚喜的“你怎麽來了?”

付宇峥皺眉看向他的腳腕,單手扶着人蹲下去,試着捏了捏腕骨,換來頭頂一陣吸氣聲。

好在骨頭沒事,付宇峥站起來環住他肩膀,眉間蹙着,剛見面就忍不住冷着臉訓人:“多大人了,走路不看路,想什麽呢?”

仉南脫口而出,倒也沒說謊:“想你啊。”

付宇峥:“……”

瞬間啞火,脾氣全無。

作者有話要說:  付小峥:嗯,想我我就來了。

仉小南:嗯,來了就別走了。

十九:光說不練假把式!

感謝追文訂閱的小天使們,十九花樣比心!

本章前排繼續掉落紅包,愛大家,明天甜度升級!mua~感謝在2021-05-22 19:59:27~2021-05-23 20:08: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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