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易揚選的約會日子有點特殊,但在商霖的意料之中,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商霖記得自己小時候曾經困惑過,為什麽古代有那麽多描寫月下私會的情詩都發生在上元節,就連《水浒傳》裏的好漢們鬧事也都是選在這一晚,等到稍微讀了點關于歷史的書才明白,因為其餘時候都有宵禁……
大魏雖然是個歷史上不存在的朝代,這方面的規矩倒是順應了大流,國都靳陽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日落以後居民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四列金吾衛在街道上巡邏,一被逮到打死不論。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到頭唯有上元節前後三天可以在晚上到處閑逛,所以無論是談情說愛還是打架鬥毆,都只有這麽一個良辰吉日……
約會的邀請發出了,商霖卻有些遲疑,“我記得,你今晚應該有活動的。”
“都是些例行公事,很快就忙完了。”他笑笑,“來了這麽久,咱們也該去開開眼界,看看這個時代的夜生活是什麽樣的。”
他神情溫和,帶着少有的耐心,靜靜地等待她的答複。商霖看到他的神情,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張皺巴巴的紙,被他一點點撫平。
彎了彎唇,她點了點頭,“好。”
當天晚上,商霖和易揚換上尋常老百姓的衣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路上只見兩邊的房屋和攤位上都懸挂着花燈,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如璀璨星子彙聚到一起,将九天銀河換到了地上。而路邊就更熱鬧了,各種小商販都在叫賣自己的東西,糖人、花勝、各色各樣的河燈,還有老爺爺手中的戲法,每一樣都叫商霖看得眼花缭亂。如果說出來時她心情還有點低落,等順着青鸾大街走了一半之後,已露出真心的笑容。
“果然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管從前在書上看人描述了多少次,都不及親眼所見來得震撼。”商霖笑道,“盛世繁華,江南果然是富庶之地。”
易揚看着她上揚的唇角和彎起來的眼睛,心頭一松。她總算是高興了一點,今晚這趟算是出來對了。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牽着她走到了最近的一家金飾店裏,“我見你剛才看了這裏好幾眼,喜歡什麽?”
商霖一愣,瞅瞅他再瞅瞅櫃臺上的珠玉琳琅,笑道:“你猜?”
易揚打量了一圈,沒拿簪子反倒取了一副耳墜。血紅的玉石外面鑲了一圈金,垂在細細的金絲線底端,看起來又脆弱又精巧,即使是放在一堆寶貝之中也十分搶眼,“這個不錯。”
老板見狀忙道:“郎君好眼光,這耳墜可是小店最好的東西了,配尊夫人再合适不過。”
Advertisement
易揚将耳墜放在商霖耳朵上比了比,淡淡道:“确實很襯你。”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戴紅玉耳墜時的驚豔,那時候就知道這個顏色能把她雪白的肌膚襯得更加耀眼,十分美麗。
商霖接過耳墜,認真看了看,擡頭笑道:“那你幫我戴上吧。”
他愣了愣,想說自己不會,然而看到她期待的眼神還是沒能把拒絕的話說出口。幹淨的指尖捏着小小的耳墜,另一只手摸着她白嫩的耳垂,小心翼翼地試探。
商霖安靜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替她戴那枚耳墜。他一定是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情,動作幾乎是笨拙的,弄得她都有點疼了。但她什麽都沒說,即使是尖銳的金屬刺到耳洞旁邊的柔嫩時也保持了微笑。
他身量太高,做這些事的時候不得不微微彎着腰,商霖看着他烏黑的鬓角,還有線條美好的側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澀。
無論之前或者之後如何,至少這一刻他是這麽專注地看着她。只看着她。
他終于弄好,認真打量着她。卻見美人如玉、耳邊垂着兩滴鴿子血,妖嬈的豔光簡直能将整間屋子照亮。
他看了她一會兒,終于輕輕笑了,“你這個樣子很好看。”頓了頓,“我很喜歡。”
兩人離開金飾店之後,氣氛忽然奇怪起來。商霖一直摸着耳墜低頭走路,似乎在進行什麽激烈的心理掙紮。易揚用視線的餘光冷靜地打量她,在心裏默默計着時。
他知道,她一定有什麽重要的話要告訴他,已經快憋不住了。很快,大概走到下一個巷口她就會說了。
然而他能夠從她身體和面部的表情判斷出這個,卻怎麽也猜不出她打算說什麽。只是心底有股不好的預感,似乎她的話并不是他想聽的……
商霖終于擡起了頭,“易揚……”
“救命——”突然傳來的尖叫聲引得兩人同時擡頭,卻見前方的二樓欄杆處,一個綠衣少女晃晃悠悠地挂在那裏,只剩兩只手抓住欄杆,眼看就要摔下來!
商霖的身體反應快過她的思維,幾步就跑到了樓下,焦急地擡頭看着。二樓并沒有人,所以也沒辦法拽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來,周圍已經有人反應過來往樓上跑去,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等他們到了那裏,這少女說不定已經撐不住了!
“那個,你抓緊欄杆別松手啊!”商霖這裏喊完話,轉身拽住易揚的衣襟,“你帶的人呢?快讓他們出來救人啊!”
易揚看着她,眼神有點怪異,一瞬之後挑了挑眉“有我在,救女人這種事不需要勞煩別的男人。”
商霖一愣,他已慢條斯理走到樓下,不溫不火道:“姑娘,請放心地松手吧,在下會接住你的。”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齊刷刷看向他,眼神否很複雜……人從二樓摔下來的沖擊力非同小可,這個男人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真的能接住她嗎?
他們還沒有想完,那少女已經堅持不住了,尖叫一聲便松開了手。商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眼睜睜地看着易揚身形一動,輕松地把少女墜落的身體摟入了懷中。
玄衣男子抱着粉衣女子半坐在地上,圍觀群衆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不約而同發出了喝彩之聲。商霖連忙湊上前,連聲問道:“你沒事吧?”別被砸壞了啊!
易揚瞥她一眼,似乎是猜中了她的想法,有些無語地別過頭。懷裏的少女驚魂未定,一張小臉煞白煞白,手指攥着易揚的衣襟不住顫抖。易揚本不習慣這樣的碰觸,然而看到她的樣子腦中忽然閃過一些很久遠的回憶,似乎在某個夜晚,也曾有個女孩子這麽縮在他懷中,即使是昏迷着也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
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這麽一遲疑就任由她握了一小會兒,他回過神來,漠然地撥開了她的手,語氣平淡,“你還好嗎?”
商霖覺得這句話很熟悉,搭配着這個聲音和情景,那熟悉感就更強烈了。她眉頭緊蹙,思索究竟是在哪裏見過這一幕。
“還……還好……”粉衣少女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多謝郎君相救,小女子在此謝過……”
面前的男子衣着華貴、氣質不凡,更在剛才将她從危險中解救出來。少女也是聽着各種上元節的佳話長大的,此刻驚恐散去,腦中開始閃現各種绮念。
也許,這就是上天給她安排的緣分……
“夫君,既然這位小娘子無事,咱們也可以離開了。”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将她從幻想中驚醒,回頭一看,對上一張俏麗的面龐。女子眼神冷然,似乎能看穿她的全部妄想。
她叫他夫君……
易揚松開少女站起來,回頭看看商霖。不知道是不是商霖的錯覺,總覺得他眼神裏似乎藏着笑意,“說的沒錯,我們該走了。”
眼看兩人就要離開,少女還是不死心,掙紮着喚了一聲,“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敢問郎君府邸何處?他朝妾之家人定登門致謝,酬謝今夜之事!”
易揚駐足回頭,卻見少女一雙大眼期待地看着他,片刻前還煞白的臉頰此刻竟有些泛紅。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你自己都說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那就不要報了。我不需要你的感謝。”
“可是……”少女結結巴巴道,“可是妾想……想……”
商霖沉默地看着含羞帶怯的少女,在心頭冷笑了一聲。靠,這麽老套的段子你也敢來演!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所以灑家要以身相許?你夠膽的話倒是說啊!
易揚眸光一動,似是了悟了一般,“我懂了,你是打算……”十分意外的樣子,“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失望地搖搖頭。
少女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郎君……”
易揚嘆息一聲,“我救了你,你不知感恩便罷了,居然打算恩将仇報,真是令人心寒啊……”
一直到離開青鸾大街,商霖還笑個不停,直到路人朝她投來怪異的目光,才終于收斂了一點。
“你也太過分了,人家姑娘要以身相許,是你占便宜了,居然說別人恩将仇報……”商霖半真半假道。
說實在的,雖然那少女神煩,但被易揚這麽傷害還是讓她同情。古代女人的承受力大都較低,萬一扛不住做了傻事該怎麽辦啊?他們豈不是白救她了!
商霖想起方才離開時少女那羞憤欲死的表情,十分憂慮。
易揚淡淡地看着她,“那你是希望我答應她了?”沉吟片刻,“看來你果然還是嫌宮裏不夠熱鬧,想把姐姐妹妹都湊齊了……”
商霖不自然地別過頭,“才沒有。”嘟嘟嚷嚷,“你要娶誰都好,不關我的事。”
易揚眼眸一眯,終于覺察出哪裏不對勁了。如果是以前,商霖說這話當然沒什麽,可是如今他們已經是男女朋友,她還說與她無關就太奇怪了。
除非,她有別的想法……
他不動聲色,握着她的手道:“上元節都是要放河燈的,怎麽樣,想玩玩嗎?”
商霖想玩玩,可是他們最終沒能玩玩。人來人往的曲水邊,賣河燈的小販将河燈遞過來的同時,也将一柄寒刃刺向商霖的胸口——
變故發生得太快,商霖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只呆呆地站在那裏。易揚拽着她的胳膊扯了一下,挺身擋到了她的身前。
劍刃刺進他的身體,他卻連眉頭都沒蹙一下,反手就将那個小販擊倒。周圍立刻亂作一團,人們驚叫着四下逃離,如避洪水猛獸一般。而與此同時,七八個身影一躍而出,持着兵刃朝他們而來。
易揚帶來的影衛也從黑暗中現身,提着兵器迎了上去,纏鬥在一起。看着前方的刀光劍影、一團混戰,商霖握着易揚的手擔憂地問道:“你怎麽樣?”
易揚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別擔心,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商霖看着他背上深深的傷口,不敢去想到底流了多少血,“我們快離開這裏。快!”
他的傷必須快些包紮,不然失血過多就糟了。可這裏是專門辟出來供大家放河燈的曲水邊,除了游人連個巡邏的武侯都看不到。
得盡快回宮。
易揚點頭,握着她的手就走,将戰場留給影衛們。
這一路逃得有點艱難,對方人多,即使是被纏住也能分出人手來追他們。易揚本來還帶了一名影衛随同保護,半路的時候卻不得不讓他去把追兵引開。
于是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易揚一開始還能從容地跟着商霖朝前走,聽着她不斷在耳邊重複,“別擔心,我們只要走到皇城附近就不怕了。別擔心。”那些人既然敢在人來人往的曲水邊動手,自然也不在乎被別人看到,所以就算是逃到青鸾大街上也沒用,必須回到自己的地盤。
她還在給彼此打氣,身邊男人的腳步卻越來越沒有力氣,終于慢慢地停下了。
商霖回頭,“你怎麽了?”
易揚慢慢滑坐到地上,一臉無奈,“我走不動了。”
商霖怔了怔,毅然道:“我背你。”說着就蹲下身子,示意他趴到她背上去。
雖然是上元節,但最熱鬧的也只有青鸾大街和曲水邊,其餘地方還是靜悄悄的。此刻他們身處的這條路上更是沒什麽人,街道上空空蕩蕩,皎潔的月光下,易揚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子。
線條柔軟的背部,烏黑的長發,還有耳畔顫動的血紅墜子。
這只是個脆弱的女人,應該被男人護于羽翼之下,享受安寧的生活。可是此刻,她卻想要保護他。
“你先走吧。”他淡淡道,“這裏離皇城不遠了,你去找救兵,然後來接我。”
商霖渾身一顫,“你想都不要想,我絕對不會扔下你自己逃命的!”
易揚勾唇一笑,“你以為我們在拍抗戰題材的電視劇麽少女?我在理智地給你提意見。”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拿着這個,禁衛軍會聽從你的吩咐。”
商霖自然明白他的打算,可是要讓她把他扔在這裏卻怎麽也做不到,僵立在風中,連眼眶都紅了。
她這幾日心事重重,本就沒吃多少東西,今晚受到這麽大的驚吓全憑意志撐到這會兒,現下急怒攻心,立刻覺得頭暈目眩。
她跌坐在地,伸手按住了太陽穴。
眼前模模糊糊的,什麽也看不清楚,只能感覺易揚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攬到了自己懷裏。他的聲音清清淡淡,仔細聽卻能發覺裏面有一絲隐隐的緊繃,“怎麽了?”頓了頓,“你還好嗎?”
仿佛被一道白光點透靈臺,許多久遠的記憶全部被這句話激發,今夜一直困擾着她的熟悉感終于得到了源頭。
是哪一個晚上,她脖頸處劇痛無比,昏昏沉沉地窩在一個有力的懷抱中,朝前走去。她想起自己片刻前似乎遭遇了劫匪,于是擔憂地擡頭,想要看清那人長什麽樣子。可無論她怎樣努力,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她的動靜引得男人低下頭,淡漠的嗓音傳入她的耳中,“你還好嗎?”
這句話仿佛魔咒一般,讓她的世界逐漸清晰。這裏是夜色中的靳陽,空曠的街道上只有他們兩人。她半擡着頭,看到男人幹淨的下巴,再往上是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還有他黑沉如玉的眼眸。
面前俊逸潇灑的男人和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影子重疊,再無一絲區別。
她檀口微張,怔怔地看着他。這一刻,所有的念頭都失去了,她只是翻來覆去、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念道:原來……是他。
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