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醒來

溫暖的殿閣內寂靜無聲,只聽到更漏裏的水不斷滴落的聲音。太過清晰,簡直如擂鼓一般。

易揚半躺在床榻的外沿,側着頭看着身邊,久久沒有說話。

玉色的鵝毛枕上鋪開緞子似的烏黑長發,女孩面色蒼白,就連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凋零的花瓣。

他盯着她這個樣子看了太久,久到他都開始犯迷糊,是不是一直以來她就是這樣,嬌怯堪憐、柔弱單薄。

記憶中那個張牙舞爪的女孩子不過是他的錯覺。

指尖摸上她的臉頰,不是預想的冰涼,而是溫熱的。也就在感覺到她溫暖的瞬間,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涼成這樣。

右手慢慢握成拳頭,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又閃過兩個時辰以前蘇忌對他說的話。

“從來沒有人是在毒發之後再服下解藥的,所以,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說到這裏頓了頓,他又多用了幾分力氣,才順利地把後面的話講了出來,“但是,如果她明天天亮之前沒有醒的話,應該就……解藥不能把體內的毒素清除,那麽就只能任由毒液滲透五髒、取人性命。”

明明是這樣駭人的內容,他聽完之後卻沒有太大的表示,只是淡淡道:“那勞煩公孫你等一等了。過了今天晚上,咱們再慢慢算我們的賬。”

蘇忌沒有說什麽,而他也沒興趣再去看他的反應,一言不發地回到內殿,回到她的身邊。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覺得自己拼命維持的鎮定也快消失殆盡,一切都到了崩潰的邊緣。

他忽然湊近,将原本平躺在被衾中的她抱出來,攬入自己懷裏。她身子柔軟,有淡淡的馨香,熟悉的氣息萦繞在他鼻尖,卻讓他的心猛地抽痛。

大掌攬住她的腰肢,他低頭吻上她的額頭,輕聲道:“霖霖。霖霖你醒醒,不要再睡了。霖霖……”

他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懊悔湧上心頭。

他太大意了。

在得知她中毒之後,他就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奪得解藥。他不應該相信蘇忌會保證她的安全,更不應該以為稍微晚幾天也不會出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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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變成這樣,都是他的錯。

明明就在昨天夜裏,她還淺笑盈盈地坐在窗邊插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桃花灼灼,而她手指瑩白如玉,與那抹嫣紅交映在一起,讓他看得移不開眼。

可是不過一天的功夫,她卻毫無生氣地躺在他的懷中,人事不省。

也許,很快就會連性命也徹底失去。

他覺得荒謬。

保家衛國多年,他自以為可以負擔起肩頭的責任,可是到頭來,卻連最該保護的人都沒保護好。

這個樣子的他,憑什麽讓她相信他愛着她?

她的懷疑,原是有道理的。

他将她抱緊了一點,嘴唇依舊貼着她的額頭,“霖霖,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睜開眼睛,不要再睡了。”費勁地吸了口氣,他勉強一笑,“只要你醒過來,我什麽都答應你。就算你想要……想要離開我,我也都……”

聲音忽然卡住,他沉默一瞬,再開口時竟是反了悔,“不,商霖。你聽我說,你醒過來,回到我身邊,我做錯了的事情你一件件來懲罰我,打罵都随你。只要……你不要離開我……”

最後一句幾分喑啞,竟是哽咽了。

黑沉的夜色一點點褪去,易揚抱着商霖躺在那裏,眼睛定定地看着不遠處半開的軒窗。

活了二十多年,他從來沒有如今日這般恐懼天亮。心裏不斷地重複着,慢一點,再慢一點。再給他們多一點的時間。

可是外面的天,還是慢慢亮了。

先是微弱的橘色光芒,然後那光芒慢慢變紅,暈染開來,将大團大團的雲彩也燃成溫暖的顏色。紅光澤被四方,就連窗戶紙也被鍍上了一層顏色。鎏金多枝燈上的蠟燭早就熄滅了,殿內卻不再黑暗,晨光瀉入,仿佛在一汪濃稠的墨汁裏潑入一瓢水,黑色全部化開,而藏在下面的姹紫嫣紅、滿目繁華都展現在世人面前。

他近乎茫然地開着一室明亮,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一般,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來了。

天亮了。而她,仍然沒有醒來。

閉上眼睛,有什麽東西順着眼角滑落,激起他低啞的笑聲,“哈……”

生平第一次祈求,第一次這麽強烈地想要留住一個人,最後的結果卻是這麽的讓人絕望。

老天對他,當真是殘忍。

柔軟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帶着清冽的冷香,讓他瞬間僵在那裏。

“我死了,你就這麽高興?都……喜極而泣了……”

他慢慢低頭,卻見商霖趴在他懷中,臉色依然蒼白,唇角卻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霖霖……”他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半天才擠出這麽兩個字來。

“恩。”她曼聲應道,“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你在那裏發瘋,真是吓死人了。”

他沒有再接話,只是環住她的身子,用力,再用力,最終把她緊緊抱在懷中。

“霖霖……”他的聲音裏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你醒了。”

“恩,我醒了。”商霖仿佛明白他的心情,溫順地貼在他身上,不再有一絲反抗,“我醒了,哪裏也不去了。”

皇後醒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椒房殿,提心吊膽了一整夜的入畫跪在商霖床前,眼中含着淚,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商霖已經從易揚口中知道自己是毒發了,死裏逃生一遭,想來這丫頭被吓得不停。

拍拍她的手,她柔聲安慰道:“別難過啦,我這不是好了麽?”

“公主,您吓死奴婢了……”入畫嗚咽道,眼淚終于簌簌,“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奴婢也……”

“入畫。”易揚淡淡打斷她,“去吩咐一聲,讓他們把那個給皇後喂了解藥的侍衛領過來。”

入畫身子輕顫,知道自己在這裏說這些讓魏皇不喜了。公主昏迷着不知道,可她光聽說陛下在惠安宮大發雷霆的事情就吓得夠嗆。

“諾。”她低聲應道,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易揚坐在床沿,拉着商霖的放在被衾外的左手一邊撫摸一邊道:“還好嗎?”

商霖微微一笑,“還好。”其實她還是覺得肚子很痛,就好像有人用戳子在裏面攪過一樣,讓她咬緊了牙關還咝咝地往外冒着冷氣。

但是看到易揚微紅的眼眶和明顯有些疲憊的神情,她便不忍再讓他提心吊膽。

還是一會兒見到禦醫再詳細問問吧。

不過……她想起易揚剛才莫名其妙的吩咐,有點不解。給她喂了解藥的侍衛?

進來的果然是一個侍衛,還是商霖從沒見過的生面孔。剛剛撿回一條命,商霖頭腦有點遲鈍,困惑地看向易揚。

易揚卻沒有看她,而是冷淡地對那侍衛道:“你來看看。”

侍衛沒什麽反應,平靜地走到榻前,直接伸手去碰她的手腕。

商霖忍不住驚訝。這宮裏男女大防如此嚴密,就算是禦醫診脈也得在腕子上放一條絲絹,這男人就這麽直接來了?

還有他此刻略為陰沉的神情,再加上有南疆九清丸的解藥……

“蘇……忌?”

侍衛手一僵,半晌才擡眸看向她,“皇後娘娘。”

這是默認她對他的稱呼。

“是你給我喂的解藥?”

蘇忌沒有回答,但商霖依舊從他臉上得到了答案,一時心情有點複雜。正想再說句什麽,蘇忌已一把收回了手,後退兩步,“陛下,皇後無礙。只需再服幾帖藥,便可将體內毒素清除幹淨。”

易揚點點頭。

蘇忌面無表情,“那草民先出去幫娘娘開方子。”言罷毫不猶豫地轉身出了內殿,沒有再看商霖一眼。

商霖看着他背影,有點愣,“他這是……”

易揚将她抱起來放上石青金線海棠紋引枕,“他這是心中負疚,想贖罪。”

商霖有點沒懂。

“剛剛沒告訴你,害得你毒發的人除了霍子嬈,還有蘇忌的女徒弟,阮玉。”

商霖看了他一會兒,發自真心地感嘆道:“她還真是锲而不舍啊!”

易揚勾起唇角,似乎是想笑笑,但那笑容怎麽看怎麽勉強。手掌捧住她的臉頰,他喃喃道:“對不起……”

“對不起?”她一愣,“為什麽說對不起?”

“讓你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是我的錯。”

他想起她在自己懷中閉上眼睛那一刻,當時的慌亂如今回想起來也記憶猶新。生平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只因為他的托大才造成了這一切。

甚至在她性命垂危之際,出面救她的人也不是他。

他看着蘇忌把她抱在懷中,喂她吃下解藥,舉止間竟絲毫沒有遲疑。他知道蘇忌一定明白,他如今之所以能在他面前這般無所顧忌,無非是他手中捏着商霖需要的解藥。當他把解藥交出來那一刻,他最大的底牌也就失去。

他明明知道這些,卻還是豁出了一切去救她。

他陷在懊惱自責嫉妒不安的情緒之中,商霖卻因為他的話忽然想哭。

險死還生那刻,她一度以為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以為他們再無相見之期。那時候她才發覺,原來自己還有那麽多想說的話沒說出口。

她甚至沒能告訴他,兩個人最早的那次淵源。

他們真正的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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