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秋時分,本應還氲着些餘熱的天氣卻早早地透出了些涼爽之意。

置身于幽靜小院中的蕭家三少爺倚在亭邊,承着幾絲爽心的風打起了盹,迷糊間淡淡地想着,昨日還徘徊于樹裏的蟬兒竟都一夕間隐匿了身跡,難怪常言總道,人間時節,總是變幻莫測的。

襲着的風不覺大了幾分,蕭一雨恍惚間抱住了手臂,卻驀然得到了預期之外的溫暖,頓時倦意全無,睜開眼來看着為自己披上外衣的大哥蕭沨晏。

“大哥?”

眼前的來人笑了笑,伸手拂過他被風掃亂的發縷,道:“困了怎麽不去屋裏睡,在這兒受涼。”

蕭一雨凝了凝眼醒神,笑着回他的話:“方才在房裏查舊賬,拟了一番想着出來透透氣,天氣太涼爽,不知不覺就困了。”

“你不要總是辛苦自己,那些舊賬都是無所纰漏的,何必又看一次。”

蕭一雨散了睡意,身子有些無力發軟,沒有起身,只是靠着亭柱靜靜地聽着,嘴角含着微笑。

“大哥在擔心什麽?我只是今日太閑。”

蕭沨晏便也笑起來,順着他這話道明來意:“我就是來告訴你,有人特地來帶你去外頭玩兒,消遣時日。”

“誰?”

“還能有誰?”這人反問。

蕭一雨靜了靜,那雙眼便突然失了平素慣有的精明,懵懵地愣了一瞬間。身旁這人瞧得好笑,有意作弄道:“以前沒發現,後來洛筠秋這家夥老纏着你,我便察覺了,怎麽三弟這樣聰慧的性子,老是會對着那個人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麽一句玩笑話,他竟然失了方寸,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然而心裏其實是有答案的。

蕭一雨平靜下來,不去顧他話裏的玩笑,微微有些犯暈地站起身來。蕭沨晏見他晃了一晃,忙伸手去扶一下,就這麽個動作間,眼底裏就又不覺帶了些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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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弟弟,最近身體好像又弱了點。

蕭一雨瞧出他的憂慮,搖頭安撫道:“沒事,只是換季時涼,又陰雨潮濕,才有點虛力而已。”

蕭沨晏聽着這話反而更擔心了,問道:“的确陰雨潮濕,你是不是膝蓋又開始疼了?”

“還好。”他有意答得輕巧,就怕眼前這人更為在意,忙着換了話道,“洛筠秋在哪兒等我?”

這人眼裏的關憂還沒散去,只是見他笑得輕松又突然提到還在等待的洛筠秋,便也不再提方才的事,回道:“就在你庭院外頭,沒進來。”

“沒進來?”蕭一雨暗自有些意外。

那個人和他相識幾月了,從第一次說話開始,就沒在他面前客氣過。今日這是怎麽了,心血來潮竟在庭院外等他?

蕭一雨微微笑,不想讓洛筠秋等太久,跟大哥又道了兩句,進房裏洗了洗臉精神幾分,這便出去尋他了。

剛走出院子去,就看見有人笑融融得迎上來,替他把略微有些蹭亂的衣襟理了理,也不多打招呼,仿似已聊了好一陣了一般輕聲體貼地問道:“待會想吃些什麽?”

稍稍有那麽點突兀,卻又好像無比自然,蕭一雨只頓了一頓,便也大方回道:“一些暖身子的湯。”

“好。”

這人整好衣裳收了手,擡起眼來看他,嘴角是如方才那般的笑意,蕭一雨心跳急了一瞬間,垂下眼去避開這近在咫尺的目光。

就好像是在相好一樣。

他不止一次如此作想,只因為眼前這個人的舉止從來都是這樣暧昧難明。又或者說,一日比一日更為親近。

那他二人究竟算是什麽?

蕭一雨從未問出口過,只想着時日還長,總會有個結果的。

反正當初這人還不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已一個人喜歡了那麽久了。

而這一點他沒有說過,洛筠秋自然也是不知情的。早在蕭沨晏結交了這位友人開始,蕭一雨就從自家大哥的口中,慢慢地把對這麽一個人的好奇,變成了暗生的青睐。以至于後來第一次相遇時,他就獨自緊張得不知南北。

“想什麽?”

“嗯?”蕭一雨回神,洛筠秋微微俯身,對上那雙眸,他微微往後退了半步,應道,“沒什麽。”

洛筠秋十分有趣地笑出聲來,一貫無賴地逼上半步去,追問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雙眼睛會說實話,格外得誠實?”

誠實?蕭一雨哭笑不得。

普天之下,估計只有這一個人會覺得他那雙眼睛誠實。

想着又不由嘆氣,也難怪大哥說,他會對着這人發傻。

蕭一雨把游離的目光轉回來,瞧得這人還笑盈盈地等着,稍微把心沉下一些,回他先前的問題:“在想你和大哥究竟是怎麽相識的。”

“怎麽,他都沒跟你說過?”

“提到過,只是沒細說。”

洛筠秋便又笑了幾聲,把方才那半步退回來,順手攬了一下蕭一雨的背,道:“走吧,到了地方我慢慢說給你聽。”

蕭一雨點了點頭,覺得背部被扶到的那處幽幽發熱。

洛筠秋帶他去的地方,是一家有着小橋流水的茶閣,一派柔和的江南作風。蕭一雨曾打外邊路過多次,只是從未進來,竟沒想到這看似簡陋的茶閣閣樓,內裏別有洞天。

“你怎麽知道這裏的?”話裏帶着幾分驚訝,想着蕭家好歹是商賈之家,雖是主玉石生意,卻也在京城開了一間茶閣,身為商人,他居然沒有留意到這樣一個地方。

桌旁這厮瞧來有些得意,動了動眉毛回道:“其實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修葺了一番才多了這麽些別樣滋味,我消息廣,比你知道得快了些。”

蕭一雨啞然失笑。

眼前這位洛少爺,可不止是一位風流纨绔的公子哥兒,另一個身份是江湖中專取情報的見卿山莊莊主。

——這是沒錯,只是不知何時這樣一個山莊,連哪家茶閣子換了裝潢他們也要管了?

他想着想着便禁不住笑了起來,不知不覺問出口道:“你們莊裏怎麽什麽都管?”

洛筠秋一頭霧水,沒明白他是何意,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無可奈何地糾正道:“跟莊裏可沒有關系,我是聽朋友講的,跟着一些人來喝了回茶而已。”

原來如此。

蕭一雨差點忘了,這個人最不缺的就是那些泛泛之交。的确在他看來,那些個酒肉朋友就是泛泛之交罷了,在他談生意時也不是沒見過幾個,那樣纨绔風流的性子,實在沒辦法讓他有所好感。

然而他雖這麽想,但洛筠秋呢?這個人如何看待那些朋友他并不了解,也不是特別在意,只是突然就又想到了蕭沨晏,與一開始的那個問題。

于是問道:“洛筠秋,你跟我大哥,算是怎樣的朋友?”

“至交。”這人倒是回得果斷,把手中茶抿了幾口還饒有興味地補充道,“一雨,我跟你大哥相識也不過才兩年,比不得我身邊一些吃吃喝喝了好些年的人,然而他卻是最不一樣的。”

“因為大哥不跟你吃吃喝喝?”蕭一雨丢下一句玩笑話。

洛筠秋好笑得不行,卻也點了點頭道:“也可以說是這麽個理......你大哥死心眼,每回約他,他總說不跟那些人胡鬧。”

“我大哥那是為人正直。”

“一雨說得對,所以我明白他是很值得結交的人,十分可靠。”原本回得正正經經,這人卻又突然一臉痞笑,身子傾過來一些碰到他肩上,問道,“你這麽說,是覺得我總跟那些人花天酒地,不夠正直?”

他這麽靠過來,蕭一雨微微有些雙頰發熱,卻比之起初已放松了不少,于是嘴上不饒人地回道:“花天酒地可是你說的。”

洛筠秋愣了一愣,忍俊不禁,笑了好一會兒說道:“指責得好,你若不喜歡,我不再同那些人‘花天酒地’如何?”也不知道是不是玩笑話,聽不出認真與否。

蕭一雨卻緊張起來,一時間忘了回話,偏頭望着他,想問些什麽,偏偏找不出話來。

他憑什麽對他說這樣的話?

想問,沒問出口。

那個人又自顧自地講了起來:“知道為何都是友人,卻又不一樣嗎?其實說來也簡單......你那會不是問我如何與你大哥相識來着,他認識的那個我,是見卿莊主,而另一些人認識的,是洛少爺。大抵這就是區別。”

“可那都是你,”蕭一雨終于拉回了心神,輕聲應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都是你自己決定的。洛筠秋,難道在你看來,‘洛少爺’就該是風流成性的嗎?”

洛筠秋無話可答,有些詫異地想着,伶牙俐齒的蕭家三少爺果然是不負虛名的。

“那麽你希望我是怎樣的人?”

蕭一雨嘆氣:“還是接着講你和大哥的舊事吧。”

洛筠秋沒追問下去,替他添茶,把茶杯湊到他嘴邊去,像是要親手來喂。蕭一雨偏頭躲了躲,把瓷杯接到自己手中。

那人不在意他的小動作,如他所言接着道:“沒想到你會好奇這樣的事情,畢竟我同他,算是在所謂江湖上認識的。約莫是在兩年前的江南,我受邀去名劍門的時候,同他遇着了。”

“大哥那時的确在江南游歷。”蕭一雨點頭。

“他跟你說是去游歷?”洛筠秋揚眉,毫不留情揭露那人道,“他明明就是閑得無聊,故意去湊名劍門的熱鬧。”

蕭一雨早便猜着了,眼下聽他說得肯定,又想起蕭沨晏興致勃勃的樣子,微微順下眼角。

“我跟你大哥的緣分可說是真的無由來的...莫名得在一場意外中不打不相識,算得上是英雄惜英雄。”

這人一邊說着無恥自大的話,把自己稱作“英雄”,一邊還一臉正色,絲毫不覺得臉紅。蕭一雨略一沉吟,從腰間摸出一枚銅錢遞過去。

“怎麽了?”

“聽你遣詞用句像個說書的,所以打賞一下。”

“......”洛筠秋眼皮一跳,把那枚銅錢收到掌心裏。無端端有些感慨,覺得心高氣傲的洛爺也算是收到了平生的第一次賞錢。

蕭一雨瞧他摸着銅錢的模樣,彎彎嘴角笑得有點開心。

“先生請接着講。”

洛筠秋停下手間動作,望着他的眼角,心頭軟了幾分,更是有意配合着伸手撫了撫下颚,假裝做出捋須的動作,裝模作樣道:“話說那一日,名劍門突然闖入了一群異域蒙面人,好似是為了争奪神兵而突襲宴會。這名劍門自是了無防範,怎奈何對方有備而來,一場厮殺惡鬥是在所難免了...對方雖然人多勢衆,但在場諸位也多是些江湖名俠,因而一時間勢均力敵,僵持不下......場面越發焦灼,刀劍本就無眼,在下一招之中只顧砍向眼前彎刀時,卻不慎将另一人長劍也削斷。”

“那人是我大哥?”

“嗯,”洛筠秋颔首,終于把語調間的誇張意味斂下去,認真講道,“當時覺得掌心被內力震得酥麻,就轉目去看了看,恰好瞧見蕭沨晏握着一柄斷劍,滿目詫異地望着我,哈......那模樣我真是忘不了。不過一雨,當時我也是暗自有些愧疚,以為自己會害了這個無辜人,因而在之後的打鬥中便一直跟在他左右,以便助他一力。”

“然而呢?”蕭一雨問得不急不切。

洛筠秋眸光愉悅,道:“你怎麽知道有‘然而’?”問罷也不等他答,便接着說:“如你所想,你大哥不容小觑,一柄斷劍也可護自己無虞。”

這話裏透出幾分欣賞,蕭一雨聽得清楚,大抵明白了他同蕭沨晏之間的情義。

“再後來,就認識了。”

故事算是道完,蕭一雨聽他收語,撫掌捧場,随即評論道:“原來砍斷大哥長劍的罪魁禍首就是你。”

他想起了蕭沨晏後來新換的武器。那是一柄精致的折扇,描金嵌玉,精致無比,瞧來價值不菲。

起初只好奇着大哥為何突然如此附庸風雅,直到後來知道那扇骨是寒鐵制成,才知道他是換了個寶貝防身。

且到了今日,聽罷這故事,才又明白了一些,為何蕭沨晏非要換那樣耐磨損的武器——想必這寒鐵,是再難被人一劍斬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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