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心結
當天晚上,淩謙沒有睡好。
貝唯西同他聊着聊着,聲音越來越小,語速也逐漸變慢,最後不不吭聲了。
當電話那一頭只剩下平穩的呼吸聲,淩謙又聽了好一會兒,才舍得挂斷。
喝多了的貝唯西變得像個小朋友,比平時更直接,毫無掩飾,還有點無理取鬧。
他招架不了,卻又十分喜歡。
幾個小時以後,當他也躺在了床上,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覺得貝唯西方才像個孩子,可貝唯西在童年時,恐怕并沒有這樣直白表達的機會。
面對身邊最親近的大人無窮無盡的怨怼,他必然每時每刻都活得小心翼翼,不敢肆意放縱。
那些往事,貝唯西說得輕描淡寫,還有心思同他調笑,可淩謙知道,背後藏着貝唯西十多年來始終未能打開的心結。
淩謙過去對貝唯西的養父母留下的印象十分糟糕。
他覺得他們勢利、貪婪、鼠目寸光、愚蠢、俗不可耐,他們不配擁有貝唯西這樣的孩子。
可現在,他愈發心疼貝唯西,與此同時卻無法再對那兩個人産生最純粹的憤怒了。
他知道,貝唯西本人一定會比他更糾結百倍。
貝唯西說,你不要覺得他們很壞,不是的,他們就是沒辦法真正狠下心成為壞人,才會遭受這樣的折磨,并且把折磨傳遞給我。
他們愛他,也恨他,對他有感情,又巴不得從來沒有收養過他。
直到淩風姿的出現,才讓這些成為了過去式。
他們嘴上說讓他結婚是為了他好,或許內心也相信這樣的說法,可潛意識裏,多少都存了想要被補償的心态吧。
已經為這個孩子付出了那麽多,他們理所當然的期望獲得回報。
最後,被貝唯西奪走的,又被貝唯西帶了回來。
長久以來心理上的失衡,終于找到了一個新的平衡點。
他們現在對貝唯西的那份讓他受寵若驚的好,或許是多年前他們原本就想要給他的。
“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半吊子,好的不夠徹底,又當不成壞人,”貝唯西對他說,“也包括我。”
淩謙當時對他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可現在細細去想,又覺得并不好。
貝唯西最好更沒心沒肺一點,那他就不用念着養父母對他的付出,能無情又潇灑地轉身離開。
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為自己無法放下多年的心結而自責。
他的養父母釋然了,他沒有。
在最需要關愛的年紀伴着怨恨長大,接着又被理所當然地出賣,要怎麽才能說服自己,假裝這一切不曾發生過呢?
淩謙有點後悔勸貝唯西回去了。
哪怕他已經默認了那兩個人也很可憐,甚至對他們湧起了強烈的同情,可他不希望貝唯西勉強自己去做不願意的事情。
不是所有事都能分得清是非對錯,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偏心。
貝唯西現在依舊是一個會撒嬌的、有任性一面的大男孩。
但在過去那麽多年裏,他可能從來都沒有獲得過撒嬌或任性的資格。
淩謙突然慶幸起來。
貝唯西剛才說,他恃寵而驕,他有恃無恐。
真是太好了。
很久以前貝唯西還說過,說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他,對他最好的人。
淩謙心想,看來這個第一名,自己一直保持得很好。
貝唯西的孩子氣,一定是只屬于第一名的專屬獎勵。
淩謙對此感到欣慰,以及滿足。
貝唯西第二天回家時,到的比預計時間晚了一些。
他是準時出門的,路上無意識的放慢了腳步,等下了車走到小區門口,步子便更顯得僵硬。
磨磨蹭蹭的,硬生生把步行需要的時間拉長了一倍。
所幸一路上沒遇見鄰居,不用進行無聊且使人不快的社交。
走到門外,貝唯西在按下門鈴前猶豫了一會兒。
或許是因為昨天對淩謙說了那些話吧,總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太一樣了。他當時只想着傾訴,但也可能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心情。
他不恨他們,甚至能理解他們。這或許才是無法釋懷的根源。長久以來的情緒無法得到徹底的宣洩,不上不下的,懸在半空,變得尴尬。
正當他擡起手,大門毫無征兆地打開了。
門裏他的養父正提着一袋垃圾,見着他,先是一愣,接着立刻露出了笑容。
“來啦,真是巧,”他擡起手示意了一下,“先進去吧,我去把這丢了。”
“我去吧,省的你換鞋了。”貝唯西說着主動接過了袋子,轉身往樓下走。
“那順便去一下門口的便利店,家裏糖沒了,”他的養父對他喊,“要綿白糖!”
貝唯西邊走邊應:“行,知道了。”
之前在心裏糾結了那麽久,一見面,相處出乎意料的自然。
貝唯西熟門熟路丢了垃圾又買來了糖,再次進門時,他的養母正坐在客廳裏織毛線。
看見他,她停下動作擡起頭來,接着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貝唯西正猶豫如何開口,他的養父從廚房裏走了出來:“買回來啦?來,給我吧。開飯還早,你先跟你媽聊會兒。”
貝唯西又看了他的養母一眼。
對方并不擡頭,只是默默地挪了挪屁股。她原本坐在雙人沙發中間,現在挪到了邊上。
貝唯西硬着頭皮走了過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憋了好一會兒,開口問道:“寶寶呢?”
“睡午覺。”他的養母說。
她還是不高興,貝唯西上次說的話,徹底傷了她的心。
貝唯西如今回想,或許在說出那些話的時候,自己确實存了想要激怒她的心思。
他就是想要說一些過分的話,想要發洩,還盼着能被諒解。
現在,他也可以道歉,從表面上抹去這段經歷,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正當他打算開口,他的養母突然站了起來。
她抱着毛線,走進了房間。
貝唯西失落之際,聽見了她在屋裏說話的聲音。
“寶寶,醒了沒?看看是誰來了?”
過了片刻,她獨自走了出來,又坐回了貝唯西身旁。
“不行,他翻個身又睡了。”她低着頭邊打毛線邊說。
“讓他睡吧,”貝唯西說,“還沒到平時起床的點吧?”
“早就到了,是今天睡得太晚了,”他的養母說道,“知道你要來,中午在床上跳啊跳,不肯好好躺下。”
貝唯西低着頭笑了起來。
“天天問呢,哥哥什麽時候回來,哥哥這麽還不回來,哥哥為什麽不回來。”
貝唯西想了想:“等過陣子……我考完了,有時間,可以經常來,帶他出去玩兒。”
他的養母繼續低頭打着毛線,小聲說了一句:“行吧,你就考去吧。”
她的語調聽起來依舊帶着不滿,顯然是對貝唯西的決定并不看好,只是迫于無奈才做出了讓步,放棄勸說。
貝唯西不再說什麽。
“那你得考個本地的學校,不然離得遠了,也不方便。”她又說。
貝唯西點了點頭:“嗯。”
他不打算告訴她自己的目标是a大。
雖然他的養母依舊非常刻意的板着個臉,說話時語調也生硬,但他能感覺得出來,她正在努力的制造臺階,想要不傷顏面的走下來。
沒必要平添她的擔憂,惹更多的麻煩。
就在此時,房間裏傳來了一些響動。他的養母聽見了,立刻放下毛線起身走了進去。
“醒啦,快去客廳看看是誰來了?”
兩分鐘後,依舊睡眼惺忪的寶寶從房裏快步跑了出來。他一見着貝唯西,原本還泛着迷糊的小臉立刻變得精神了起來,步子也加快了。
貝唯西站起身來彎下腰伸開手臂,做好了被他撲入懷中的準備。
可誰知小家夥往前走了幾步,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猛地停下,臉也皺了起來。
“寶寶,”貝唯西走到他跟前,“哥哥抱抱?”
寶寶居然拍掉了他的手,還往後退了一步。
完蛋,這是記仇了。
上次丢下他不管,果然是傷到了他的心。
“哎喲,怎麽啦,上午還哥哥哥哥的跳來跳去,”貝唯西的養母一臉好笑,“現在倒是擺起架子來了?”
正委屈着,又被當着貝唯西的面拆了臺,寶寶小臉挂不住,鼻子一酸,哭了。
貝唯西見狀,連忙又往前一步,也不顧寶寶推拒,強行把他給抱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是哥哥不好,”他在寶寶濕噠噠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寶寶不要不理哥哥好不好?”
寶寶看他一眼,表情別扭得很,擡手不停地抹臉,眼淚卻是像來時那樣飛快地止住了。
貝唯西有點想笑,強行忍着,故意憋着嘴說道:“寶寶不理哥哥了,哥哥也要哭了。”
說完,他立刻裝模作樣地對着小家夥嗚嗚嗚起來。
這一招果然管用,寶寶猶豫了一下,伸出小手來摸他的臉,想要安慰他。
貝唯西把整張臉塞過去:“親哥哥一口,哥哥就不哭了。”
寶寶竟整個腦袋往後仰,不願意。
“真的不要跟哥哥好了呀?!”貝唯西着實驚訝。
“不親了,”寶寶用手推他的臉,“我已經很大了,小孩子才親。”
“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來的,”貝唯西的養母一臉無奈地搖頭,“突然就不給親了。”
貝唯西驚訝過後笑了起來:“也對,明年該上學了,這個習慣改一改也挺好。”
他說着,騰出一只手來,給寶寶比了個拇指:“不錯,大孩子了,懂事!”
“什麽大孩子……”他的養母皺着眉頭嘀咕,“你自己才是大孩子。”
寶寶卻很高興,揚起小臉沖他笑了起來。
貝唯西的養父在此時端着盤子走出了廚房:“喲,起來啦?正好,先吃點心!”
盤子裏裝着香氣撲鼻的炸雞翅,可惜賣相看着稍微差了一點。
“味道吃起來絕對比外面賣的還好,”他誇下海口,“看起來醜,吃起來美!”
寶寶立刻扭動着要下地,迫不及待想去品鑒一番。
貝唯西一直待到晚上七點多。
他吃了飯,又陪着寶寶做游戲,還同他的養父母随意聊了好一會兒天。
話題非常家常,比如方才雞翅的做法配方,小區花園裏那顆生病的樹,未來新家附近的超級市場。
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那些可能會引起不快的話題。
貝唯西的養母最初時還擺了那麽一點點的架子,很快,便也同他有說有笑。
臨分別時,貝唯西的養父催促自己的愛人,讓她趕緊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別磨磨蹭蹭的。
他的養母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回屋去拿出了一個袋子。
袋子上印着附近超市的logo,貝唯西拿到手,裏面的東西軟綿綿的。
打開一看,是手工織的絨線帽。
有兩頂,一頂灰色的,一頂粉紅色的。
“換着戴。”她對貝唯西說。
“……謝謝,”貝唯西當面拿出一頂戴在了頭上,“正好晚上有點冷。”
他的養母沖他笑:“也不值錢,就随便戴戴吧。”
一路往外走時,貝唯西又一次收到了淩謙發來的消息。
——不急,才剛到,你慢慢來!
貝唯西笑着輸入回複。
——我已經出門了。
他們原本說好的時間是八點,淩謙到早了。
貝唯西隐約有這樣的預感,十多分鐘前發了條釣魚執法的消息,問他現在把車停在了哪兒。
淩謙老實回答後,才回過神來發現不對勁。
貝唯西不想讓他等,便趕緊同家人道別了。
為了方便停車又不被這個小區裏的人看見,淩謙把車停在了距離這兒大概七八分鐘步行距離的停車場。
貝唯西急着想見他,走得飛快。
還沒到小區門口,又被叫住了。
當初淩謙第一次來這兒時同他們打過照面的那個中年婦女遠遠看見了他,大聲吆喝着快步走了過來。
貝唯西同她寒暄了幾句,本想趕緊分別,卻不想兩人居然同路。
“去那邊路口坐車是吧,我也是,”她笑着說道,“正好,我有個事跟你說。”
貝唯西想不出來他們之間有什麽重要的事可以說,問道:“關于我爸媽?”
“是關于你,”中年婦女笑嘻嘻的,“你離婚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