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廢除連坐

第一次交鋒之後, 百官着實安份一陣子。陛下交代下來的事,他們全都盡職盡責完成,甚至他們不敢收受賄賂, 全都夾着尾巴做人。

這日早朝,負責清查叛黨的三司呈上一封折子,他們已經将廢帝黨羽核查清楚,所有犯罪名單都寫在折子上, 請她定奪。

林知惜打開折子, 從頭到尾仔細看過一遍,末了直接批複折子,命所有臣工在行刑之日放下一切庶物到皇宮陪她一塊觀刑。

随着一道響亮的“退朝”響起,大臣們戰戰兢兢走出大殿,三三兩兩聚在一塊打眼色。

宮內人多眼雜, 不是商量事情的地方, 但這事實在太震驚了,他們根本等不到出宮,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慌得不成樣子。

要說這裏面誰最着急,那當然是孔溢滿,他妹妹是廢帝的生母,為了穩固兩家的關系,他又把孫女嫁給了廢帝的廢太子。

現在朝堂上多數都是前朝舊臣, 但大家都知道聖上只是穩固朝局才不得不起用他們這些老臣。

但凡他們犯一丁點錯, 聖上就會翻臉不認人。而他們孔家就是聖上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為了家族穩妥, 他們孔家本應避世而居,可是享受慣了榮華富貴,誰又甘心做一個普通人呢。

孔溢滿覺得皇上此舉就是在警告他們這些老臣,讓他們認清犯上作亂的下場。

老臣們吓得魂都丢了,連聚會都不敢參加,兢兢業業當着值,絕不讓陛下抓到他們的把柄。

三日後,滿朝大臣站在宮牆上眺望遠處街道上步履蹒跚的婦女孩子。他們頭發淩亂,戴着七十斤的枷鎖,腳上還戴着十幾斤鐐铐。被衙役鞭撻着一步步前行。

因為聖上有言,自盡而亡的犯人罪加一等,死後會身首異處,暴屍三日,埋入亂葬崗,所以無人敢自盡。

這些人也明白,聖上無非想要看他們的慘樣,若不讓她解氣,她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家人。

街道兩邊聚滿了百姓,他們時不時往犯人身上扔土坷垃、臭雞蛋,大聲咒罵他們犯了何罪,而後再振臂一呼,“殺了他們!打死他們!”

無數百姓争先恐後響應。附和聲大到連宮牆上的百官都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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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心裏怎麽想沒人知道,但面上卻個個坦然自若,好似一尊佛像。

林知惜拍了拍牆磚,輕輕嘆了口氣,“十一年前,父王被福王和康王構陷謀反的時候,齊王府的下人也像他們一樣被拉到菜市口斬首,那裏面有有悉心照顧我的嬷嬷,有陪我一塊長大的丫鬟,她們都是這世上最無辜之人。別說我父王沒有謀反,就算他真的謀反了,可那些下人又有什麽錯。他們賣身為奴,身不由己,所以朕在占了蜀地之後,就廢除賣身契。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唯有一物是一樣的,那就是生命。再富貴的人也只有一條性命。生命是寶貴的。朕的父王不該死,他們也不該死!”

周圍鴉雀無聲,百官不明白皇上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将她的話在腦子裏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

難道皇上只是簡簡單單感慨幾句?

還是說聖上看着這些老弱婦孺結局凄慘,将心比心,不忍殺他們?

這怎麽可能?

憑借一己之力就成為開國皇帝,在戰場上殺人如麻,眨眼之間就收割那麽多人命的帝王,她怎麽可能會婦人之仁。

回宮的路上,朝臣們無不在心裏琢磨皇上的用意。翻來覆去,反思琢磨,就是摸不透。

本來他們對這位帝王就不甚了解,觀她将豪強田地分給百姓來看,她無疑是最愛護百姓的帝王。但要說她仁慈,當百姓不肯離開故土,她毫不猶豫舉起屠刀,迫使百姓就範。她根本就不是仁君。

尤其涉及到廢帝,唯恐被牽連,他們一舉一動都要小心謹慎。

有那機靈的官員下巴點了點走在他們前頭的鳳至和周術。

這兩位可是陪着陛下打天下的寵臣,他們多多少少能猜到陛下的心思。

有幾人蠢蠢欲動,奈何與兩人沒什麽交情,突然上前問策有些突兀。他們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與鳳至周術搭上了話,那就是曾經出使過蜀地,與周術有過一面之緣的孔溢滿。

聽話聽音,孔溢滿剛剛将聖上的話反複琢磨,心裏有個大膽猜測:聖上其實想放了那些老弱婦孺。

這念頭聽起來頗有些不可思議,但孔溢滿越想越覺得聖上就是這個意思。

是他一直把聖上想得太卑劣了,她其實是個仁慈的帝王。

當然他之所以敢如此大膽,也是因為他內心想救他孫女,她明明才十六歲,花骨朵般的年紀。就因為廢帝,一輩子都毀了。

如果他向皇上求情能救回孫女一條命,他何樂而不為。

但他又害怕聖上會遷怒他,以為他還在想着廢帝。

左右為難,他來找周術,想試探對方的口風,當然他也沒傻到直接就這麽問,而是以學習古籍的名義邀請他到家中做客。

孔家傳了上千年,家中藏有不少孤本,周術愛書如命,自是樂意之至。

其他大臣看到孔溢滿将人請走了,也都在觀望。

翌日早朝,議完國家大事後,孔溢滿出列,請求聖上饒他孫女一條性命,“老臣孫女雖嫁給廢太子,但她多次勸阻廢太子與陛下修好。她只是後宅女子,一舉一動皆有限。因為廢太子一意孤行,她受其連累被打入大牢。夫君本是一體,朝廷想要殺她,老臣本不該說。但她是老臣孫女,看着她受苦,老臣心疼。老臣願意捐出十萬白銀為國庫增磚添瓦,懇請陛下放孫女一條生路。”

其他大臣眼皮動了動,心裏無不佩服孔溢滿此舉太過大膽。

林知惜站起來,攙扶孔溢滿起來,“一人造反,全家遭殃。”她又看向其他大臣,“你們的意見呢?”

衆位大臣都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聖上親自下來扶孔溢滿起來,這就是在表明她的态度,她有意放那些老弱婦孺一條命。

她竟然仁慈到如此地步?

這真的不可思議。

有十幾位大臣跟着附和,“陛下說得是。”

這些人多多少少與廢帝有點關系。雖然本家沒有,但他們親戚有。

當然也有不少人覺得陛下在作秀,想看看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忠于她。

只要有人站出來為廢帝一家求情,就等于斷了自已的前程。簡直愚蠢至極。

就在這時,鳳至也出列,他提出反對意見,“陛下,他們犯的是謀反大罪,家人理應受誅連。如果您對這些人寬容,百姓有樣學樣,将來必定還有人謀反。”

有人立刻附議,其中就有禦史大夫周本固,他素來嚴苛,按章辦事,誰的面子都不給。

這些臣子帶頭徇私枉法,請求陛下赦免謀1反家屬的罪行,周本固自然不答應。

林知惜默然片刻,“鳳閣老和周禦史所言也有理。朕若是因為你們就赦免他們的罪行,就是帶頭徇私枉法。不是明君所為。”

她朝孔溢滿無奈搖頭,“既是國法,朕不可因一人廢之。這樣吧,已經蓋棺定論的案子不必再說。自下月起,犯罪無須連坐,只抓本人,其餘人皆不可代勞。”

滿朝大臣都驚呆了。

孔溢滿之前只是想讓皇上赦免她孫女一人的罪行,但皇上為了向周本固和鳳至證明她沒有帶頭徇私枉法,所以直接将律法改了。而且還是從明年開始施行。也就是說孔溢滿的孫女是最後一批受誅連坐牢的犯人。

林知惜不等周本固開口,嘆了口氣,“因為一場動亂,國家損失慘重,每一條人命都極為寶貴。朕不忍再看到無辜之人受牽連。孔愛卿,你的孫女雖不能因此赦免罪行,但百姓會永遠記住她。你莫要傷心。”

孔溢滿連稱不敢。

鳳至也緊跟着跪下,高呼陛下聖明。

大臣們總覺得有什麽不對,一直到下朝,他們腦子都還糊塗着,聖上該不會就是想借着這些犯人廢除連坐制吧?

不是不可能啊。她那樣心狠手辣的一個人,怎麽可能會為敵人求情?

她昨日表面在同情敵人,其實也是想分化老臣。想要救家屬的臣子,不能自打嘴巴反對她的提議。

不想救許家屬的臣子,被聖上突如其來的舉動打亂陣腳,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禦花園裏,陸霄憋了半天,終是沒忍住,“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肯定會上折子反對的。”

廢除律法需要正式文書,并不是皇帝在朝堂上随口說一句話就能輕易廢掉的。

律法需要重臣用最嚴謹的語言描述,再由十幾個大臣反複修訂,陛下蓋上玉玺,才能往下頒發。

林知惜笑了,“那正好。咱們現在用的律法還是沿用良國高祖時制定的。朕是玥國國君,自然要制定适合玥國百姓的律法才合乎情理。”

陸霄恍然,“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他之前猜出來她想要廢除連坐罪,但是真沒猜到她打的是重修律法的主意。

她這是往大臣面前抛了個小小的魚食,卻想釣出幾千斤重的鯨魚啊。

林知惜掐了一朵花,淡淡笑了,“現在戰役才剛剛開始,接下來才有好戲瞧。朕倒要瞧瞧這些人都有何本事。”

這話聽在陸霄耳裏,總覺得她似乎還有別的意圖。難道姐姐并不只是想廢除連坐制,她還想修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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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陸霄猜那般,下值後,大臣們聚在一塊商議對策。

有人直言,“皇上想廢除連坐制度,對咱們來說是好事啊。以後咱們不必費盡心思約束族人。”

大理寺少卿劉方卻沒有糾結于這件事給他們帶來的好處,他想的是聖上為什麽要廢除連坐制。

要知道連坐制其實是聖上手上一把鋒利的刀,它可以以刑去刑,重刑加身,流放邊塞、充軍作奴等。是上位者剝削百姓的重要手段。明明是她自己的刀,她卻想把它廢除。這不等于自斷臂膀嗎?

既然這件事對她有害,她為什麽還要做呢?自然是因為好處多于壞處,能當官就不可能是缺心眼子,劉方思忖片刻就猜到聖上的用意,“我看聖上是化解宗族的力量。”

衆人緊盯着他不放,讓他快快說下去。

劉方侃侃而談,“以前族裏出了一個能耐人,全族沾光。可現在呢?廢除連坐制,宗族形同虛設。以前聚族而居,自打聖上登基,按照積分劃分土地,百姓住所全部被打亂。他們不住在一起,又沒有共同的利益,族長等同于虛設。自然也就不存在什麽宗族了。她一步一步瓦解宗族的力量。就像王田制,所有人都知道解決土地兼并的辦法是讓良田國有制。但是除了王莽沒人做。因為太難了。可她早就做到了。”

衆人聽他逐一分析,吓出一身冷汗,“原來她打的是這主意!那我們提出反對!”

劉方嗤笑,“你現在反對有什麽用。她拿良田誘使百姓搬出宗族,打亂順序,宗族的力量就已經削弱一大半。現在廢除連坐制,她只占了一小半的好處。對于我們來說卻很有利。你覺得其他臣子會反對嗎?”

他們都是宗族裏的麒麟兒。以前為了名聲和官位,他們不得不提攜族中後輩,約束全族。被道德綁架的日子不好過。現在有機會甩掉這些拖累,對他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沒人傻呼呼會反對,他們巴不得呢。

同為禦史的武修激動拍桌子,“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她一早就算好了,現在咱們反對也晚了。”

衆人齊齊嘆氣。他們早知道也沒用啊。陛下早在占領四川省的時候,就已經在布局了。而他們是廢帝的臣子想管也管不了。

劉方見大家憂心忡忡,忙打圓場,“當然,以上只是本官的猜測。為了試探陛下的态度,咱們該反對還是要反對。”

衆人點頭。

武修脾氣直,“咱們這位陛下心眼多得跟篩子似的。咱們對她的喜好一無所知。皇宮更是跟個鐵桶似的。她做事走一步看三步,這次事情都快結束了,咱們才猜出她的目的。以後要是都如此,咱們豈不是被她算計到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我覺得咱們該想法子在陛下身邊安插人手。”

衆人面面相觑,在座當官誰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有這麽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大家都覺得官位坐不穩。

劉方嘆了口氣,“這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卻很難。陸霄是陛下的人,對陛下忠心耿耿,與咱們文人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想讨好陸霄,難如登天。”

武修動了動嘴唇,意有所指道,“其實也不一定非要讨好陸霄。咱們可以用旁的法子?”

幾人對視一眼,瞬間明白他的用意。

有人心動了,“能行嗎?”

“試試看呗。富貴險中求。總要邁出第一步。”

有人提出反對,“可這樣會壞了規矩。本來女子為帝就夠驚世駭俗。我們再添了一把柴,底下會不會有樣學樣?”

有人朝皇宮方向拱拱手,“陛下是真龍天子,她是君,底下人就算想學,可他們是君嗎?”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被勸服,也暗暗下了決定。

沒過幾天,林知惜就在大朝會上提出重新律法,點了十幾個文官共同參與修改,主負責人為鳳至。

周本固提出反對,理由是祖宗律法不可輕易修改。而且連坐也是為了讓百姓犯案的時候有所顧忌。

鳳至提出異議,“周禦史說連坐是為了約束百姓。這話對,也不對。說它對,因為它确實可以約束一部分百姓不再犯案。說它不對,是因為周禦史沒有說到根子上。百姓之所以犯案,除了天生喜歡殺人的惡種。大部分百姓都是走投無路才會犯案。陛下仁德治國,将田地分給百姓,大部分百姓都能填飽肚子。別的不說,就說周閣老待在四川四年,犯案比以前少了八成。”

周本固執拗追問,“那剩下兩成呢?萬一他們殺人完逃跑,我們該如何捉拿對方?”

鳳至笑道,“陛下在分田的時候,已經為百姓設立身份證,上面有他們的畫相。身份證丢失之後,需要嚴格審查才能補辦。沒有身份證,他連城都出不去。甚至連客棧都住不了。除非他躲進深山老林,與世隔絕,否則他在哪兒都沒有生路。”

周本固無話可說,其他大臣也無異議,此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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