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燈塔

蘇新七和陳鲟上了船後,蘇二叔趕忙問:“你們兩個,傷着沒有……小七?”

蘇新七搖了搖頭,蘇二叔又問陳鲟的情況,他坐在船尾,應了沒事。

蘇二叔不放心,又問了一遍,“這邊石頭上都是牡蛎,殼沒全撬下來,利得很,你們有沒有擦傷?”

蘇新七除了小腿蹭到了礁石,身上還是幹淨的,她把目光投向陳鲟,船上只亮着一盞小黃燈,光線亮度有限,她上下打量他,他兩手揣兜,臉和脖子看不出有傷。

“傷着了要說,不能馬虎,我先送你們回島。”蘇二叔說完握着船的舵把子一轉,開動船駛出去。

夜晚的大海更顯廣袤深邃,發動機和螺旋槳的聲音蓋住了海浪聲,蘇二叔開船穩,雖如此,船行海上還是難免颠簸。

陳鲟屈着腿坐着,背靠船身,閉着眼養神,良久他幽幽地開口問:“看上我了?”

蘇新七一直在觀察他的臉色,上船後他就閉目養神,下颔線繃着,表情不難看但也沒那麽放松,她一時分辨不出他是暈船難受還是剛才摔着了。

猶豫了下,她還是出聲詢問:“你有傷到哪嗎?”

“我說沒有你不信,要不……親自檢查下?”陳鲟微微睜眼看她,語氣一如往常,吊兒郎當沒個正經。

蘇新七瞥他一眼,緘默。

她有些氣悶,在自己生長的地方,一天之內被同一個外地人搭救了兩次,丢臉不說,偏偏這個人還和她不對付,她不占理,所以就算再怎麽看他不順眼,事實擺在眼前,人情欠着,她也不能不忍氣吞聲,隐忍着情緒。

古話說得好,善游者溺,她還是太大意了。

蘇二叔把陳鲟和蘇新七送到了沙島舊碼頭,船靠岸後,陳鲟率先下了船,蘇新七緊随其後。

“唉,你們等會兒,我把船固定好,帶你們去衛生院看看。”蘇二叔喊。

陳鲟雙手插着兜,回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下蘇新七,過了會兒才說:“你去看看,我回旅館。”

他說完沿着碼頭樓梯蹑級而上,蘇新七忖了片刻,轉過身對二叔說:“二叔,你別下船了,我帶他去衛生院就行。”

“你剛摔得厲害嗎?撞到骨頭沒有?”

蘇新七搖頭。

“還是得去檢查下,小鲟也是,我看他護着你摔得不輕。”

蘇新七點了點頭,朝二叔揮了揮手,“你回去吧,開船小心點,我們走了。”

和二叔道了別,蘇新七轉身三步并作兩步沿梯而上,生怕陳鲟騎着車走了,到了碼頭岸上,她左右環顧了下,看見陳鲟戴上頭盔把着車頭,看樣子像是要啓動車子,她一急,拔腿跑過去,一邊跑還一邊招手。

陳鲟看見她跑過來,一腳撐着車,把頭盔的玻璃罩往上一推,等她到了跟前,見她氣喘籲籲的,忍不住輕笑。

“就這麽想和我一起走?”

蘇新七跑得急,氣還沒喘勻,她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垂眼就看到他把着車頭的一只手的手背上橫七豎八都是劃傷,道道冒着血珠,觸目驚心。

她吓一跳,立刻就想到剛才摔的時候他一手護住了她的腦袋,這些傷應該就是那時候被牡蛎的殘殼劃到的。

“我帶你去島上的衛生院。”蘇新七立刻說。

“不去。”陳鲟想都沒想就說。

蘇新七一臉嚴肅,“傷口不處理會感染。”

陳鲟掃了眼自己的手,渾不在意,“擦傷而已。”

蘇新七張嘴還想說,陳鲟把另一個頭盔往她頭上一罩,問她:“走不走?”

她看了他一眼,系上頭盔的帶子,鼻子嗅到淡淡的白酒味,她說:“換我來騎車。”

陳鲟懶眼一擡,“還想有第三次?”

蘇新七無語凝噎,有點憋屈。

“上來。”

蘇新七遲疑了下,還是坐上了後座。

“跟我回旅館?”陳鲟噙着不明的笑,從後視鏡裏看人。

這句話被他這麽一說就有了歧義,蘇新七沒理會,她想了想,最後說:“送我回家。”

陳鲟略一挑眉,有些意外。

“坐好了。”

蘇新七吸取之前的教訓,雙手往後抓緊了,陳鲟看到她的動作只是笑,他沒說什麽,擰了鑰匙,一轟油門車子蹿了出去,他保持着中速,蘇新七在後頭指引方向,帶着他抄小路。

因為地小,沙島的房子建得擁擠且不規則,房子與房子之間的小巷十分狹窄,七彎八繞的像迷宮,也沒設置指示牌,要沒有本地人領着外地人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走。

每個巷子口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聊天,用的本地方言,嘔啞嘲哳拗口得很,小巷裏還有小孩在嬉笑打鬧,拿着小煙花棒到處揮舞。

陳鲟碰着亂跑不避讓的小孩就不耐煩地猛按喇叭,那些孩子一點也不害怕,還沖他扮鬼臉挑釁。

“你小心點,別撞着人了。”蘇新七忍不住提醒了句。

陳鲟不屑,“往哪?”

“右邊。”

陳鲟照着蘇新七說的走,七拐八彎,最後停在了一道鐵門前,他推上玻璃罩,擡眼看到大門上“沙島衛生院”幾個掉色的大紅字,又把玻璃罩按下,轟了下油門。

“欸,等下。”蘇新七一急,想也沒想拉住他的衣角。

陳鲟略微偏頭,“這是你家?”

蘇新七避而不答,“來都來了……”

陳鲟不理,他從來不是會被任意拿捏的人,更不會輕易妥協。

“下車,自己進去。”

冥頑不靈,蘇新七有些氣結,她想了想,把自己的頭盔玻璃罩推上去,看着他說:“你在外面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出來。”

她說完沒有立刻下車,而是等着他回答。

陳鲟盯着蘇新七看了幾秒,最後才點了下頭。

蘇新七下車後看着他後退着走,确定他老實等着後才轉身跑進衛生院裏,看到看診室裏亮着燈,她走進去。

“赤腳爺爺。”

診室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正在燈下捧書閱讀,他是衛生院的院長王為民,在島上行醫大半輩子,對島民來說他就是華佗一樣的存在,島上的人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到他這來看看。

他是大陸人,知青下鄉的時候來了沙島,在這裏有了愛人,車巠口勿自然而然地就留下來了,老一輩的人開玩笑說他是赤腳大夫,島上的小孩也就跟着大人喊上了“赤腳爺爺”,老人家從不計較,欣然接受。

院長聽到聲擡起頭,推了下眼鏡看了看來人,“小七啊,怎麽來了,身體不舒服?”

蘇新七搖了下頭,說:“我來買棉簽和酒精。”

“家裏有人受傷了?是不是你爸爸出海……”

“不是。”蘇新七頓了下,在想要怎麽解釋,“有個朋友,在石頭島玩的時候,手被牡蛎殼劃傷了。”

“你朋友人呢,怎麽不來這裏處理傷口。”

“他……不方便過來。”

“脫鞋玩水劃到腳了是吧。”王為民笑笑,并未懷疑蘇新七的話,他站起身,在屋裏的櫃子上拿了瓶酒精,又從玻璃櫃裏拿了包棉簽,“牡蛎殘殼劃到的傷口一般都不深,簡單清洗下傷口,拿酒精消下毒,這幾天注意點別碰水就能好。”

蘇新七點頭,低下頭要掏錢,院長阻止她:“這麽點東西你拿去就好。”

“那怎麽行呢。”

院長拿了個小袋子把酒精和棉簽裝上,遞給她,“別跟爺爺客氣了,你媽媽早上還送了魚丸過來,我不能吃白食是吧。”

蘇新七笑了,沒再推拒,接過袋子道了謝,她提着袋子從衛生院出來,踏板車還停在外面,陳鲟不見了。

蘇新七愣了下,走過去看了眼車頭,車鑰匙還挂在上面,她往四周瞧了瞧,正準備到處找找看時,就看見他從一條小道的拐角處走出來,手上還拿着一把小煙花棒。

陳鲟走回來,掃了眼她手中的袋子,把自己手裏的煙花棒往前一送,“拿着。”

衛生院附近并沒有商鋪,蘇新七覺得奇怪,問他:“你去哪買的?”

“不是買的。”陳鲟把煙花棒塞給她。

蘇新七被迫接過,她一開始沒明白,等聽到遠處小孩的哭聲後她才恍然,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你搶小孩的東西?”

陳鲟跨坐上車,把腳撐一踢,邊戴頭盔邊看着蘇新七說:“還不上來,遲了可人贓俱獲了。”

蘇新七看着手裏的煙花棒,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無恥!

她聽到不遠處有大人詢問安撫小孩的聲音,也來不及細想自己怎麽就成了同夥,趁着家長們還沒來,她坐上後座,把頭盔玻璃罩按下。

陳鲟等她坐穩後,熟練地啓動車子往前走,在經過那幾個小孩時,蘇新七聽到哭聲更嚎啕了,她下意識低下頭,莫名心虛。

陳鲟的記憶力好,他按原路返回,等上了環海路蘇新七才發現他去的方向和旅館正相反。

“這不是回旅館的方向。”蘇新七朝前喊道。

“我知道。”

他們現在去的方向是新碼頭,會經過她家,但她想他應該不知道她家在哪。

蘇新七問他:“你要帶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蘇新七堵得慌,他這話說的,好像她才是外地來的。

陳鲟加快車速,沿着環海路疾馳,蘇新七縮着腦袋,海風往她脖子裏灌,她覺得冷,在經過自己家時她扭頭看了眼,家門口亮着大紅燈籠,門外沒人。

等車速降下,蘇新七看向前方,這才知道陳鲟要帶她去哪。

陳鲟車頭一轉,從沿海路拐進了一條朝海洋延伸出去的小路,小路的盡頭是一座高聳的燈塔。

夜晚燈塔的航标燈亮着,燈光很亮眼,照程能有二十海裏,燈光所到之處一片黃澄澄,海面波光粼粼,縠紋蕩漾。

蘇新七下車,“來這幹嘛?”

陳鲟拔下鑰匙,摘下頭盔挂車頭上,随意抓了下頭發,“放煙花。”

他下了車往燈塔走,到了石欄那背過身,手一撐輕松坐上欄杆。

蘇新七只好跟過去,把那把“贓物”還給他。

陳鲟抽了一支煙花棒出來,從兜裏掏出打火機,“玩麽,給你點。”

蘇新七把所有的煙花棒往欄杆上一放,用行動回答他。

陳鲟哼笑,把手上的煙花棒點了,随意地揮着,火花四濺,沒一會兒就燃到頭了。

“這麽快。”陳鲟又拿了兩支,一并點了,還扭頭問:“真不玩?”

蘇新七的态度一點也沒松動。

“也是,你喜歡玩動靜大的,我應該搶幾個彩雷給你。”

蘇新七沒聽懂,也不想問,她垂眼去看他的手,把酒精和棉簽拿出來,說:“你手背上的傷要處理一下。”

煙花滅了,陳鲟把剩下的小棒一丢,擡起手看了眼自己的傷,不走心地說:“死不了。”

他掏出煙盒,叼了支煙,攏着打火機正要點上,餘光瞥她一眼,“離遠點。”

蘇新七擰開酒精瓶的蓋子,拿出兩支棉簽,擡頭一言不發地看着他,雖無聲,但眼神有力,一點也不退讓。

陳鲟和她對視了會兒,輕笑一聲,把煙從嘴上拿下,捏在手裏搓着玩。

“這麽擔心我?”

“我不想欠你人情。”蘇新七看向他的手,微微擡了下下巴。

陳鲟眯了下眼,過了會兒,點了點頭,遞過手。

蘇新七松口氣,拿棉簽沾了酒精,湊過去幫他消毒。

他手背上的傷口雖然不深,但數量多,顯得淩亂猙獰,蘇新七看着都覺得手背發痛,她有點下不去手,拿着棉簽猶豫了幾秒。

“酒精碰上去可能會有點痛,你忍着點。”

陳鲟把煙一抛一接,無心應道:“嗯。”

蘇新七盡量放輕動作,她先給最長的那道傷口消了毒,中途還擡頭看了眼陳鲟,他面色無異,好像一點都不痛,不知道是他的忍耐性異于常人還是痛感神經不發達。

皎皎月輪懸于頭頂,星光隐匿,遠處碼頭有鳴笛聲傳來,放眼遠眺,海平線上還能看到一兩點亮光,不知是歸航還是起航的漁船。

陳鲟低頭,蘇新七低垂着眼睑,一臉專注地看着他的手,細致地幫他把大大小小每道傷口都消了毒,她好像生怕弄疼他,力道輕之又輕。

她現在這幅溫柔順婉的樣子和她殺魚時的殺伐果決全然不同,無論哪種模樣,陳鲟都很受用。

蘇新七借着燈塔的光把陳鲟手背上的傷一一擦拭了,傷口清去髒東西後,露出鮮紅的血肉,有點悚人,她下意識撮嘴對着他的手背輕輕吹了吹。

陳鲟手指一動,看着她的眼神瞬變。

蘇新七做得很自然,以前祉舟磕着碰着了都是她幫着處理傷口的,所以她習慣了,一時也沒覺得奇怪。

吹了幾口氣後,周圍愈發安靜,她這才醒悟,意識到對方是陳鲟。

蘇新七拿着棉簽的手一僵,覺得四周風聲浪聲都遠了,陳鲟一直也不出聲,手也不動,她忍不住擡頭看他。

陳鲟彎着身,毫不避諱地注視着她,眼神晦暗,像夜幕下的深海,深不可測,海面之下似有潮湧。

蘇新七一時沉迷,愣怔了會兒才後知後覺他們的臉湊得太近了,她回過神正要後退拉開距離,陳鲟先一步有了動作,他像是聞風而動的鸷鹯,瞄準地面獵物後就毫不猶豫地俯沖而下。

蘇新七來不及避開,只覺唇上一熱,鼻間嗅到醇厚的酒香,她的瞳孔驀地微縮,腦中嗡然一響,條件反射地後退躲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如夢驚醒般,既清醒又茫然。

陳鲟好像也回了神,眼神清醒了些,他沒動,仍是和蘇新七對視着。

剛才的舉動完全是本能驅動,不管是氣氛使然還是欲望受到了撩撥,他一點也不後悔。

蘇新七怔怔地僵立了會兒,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後,愈發覺得他惡劣至極,簡直壞到了極致,她冷下臉,雙目如冰簇般回視着他,反感之情溢于言表。

陳鲟眸光微閃,野心勃勃。

下一秒,蘇新七一舉拿過石欄上的酒精瓶,高高地舉起手,在陳鲟做出反應前果斷地對着他兜頭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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