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乖乖的
找了家診所給膝蓋窩上的傷口做完消毒包紮處理後沒多久, 陳斜接到了班主任章紫媛的電話,問了下他的情況。
料想是何缈的父親已經給她打過電話了,章紫媛沒有質問他為什麽缺考, 而是有些擔憂地叮囑他配合完民警調查後記得回家好好休息,陳斜一一應了好。
再擡眼時, 他已經在何缈家的小區外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個刺激源, 見她不合适, 但好像不待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他就感覺自己像根腐朽的懸木一般, 浮在水面上, 無處停放。
于是他就坐在自行車上, 單腳及地,用手機搜索了一下八年前的那樁新聞。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精準搜索依舊可以看到很多關于當年案件的報道。有官方的,有自由媒體人的,還有各種各樣的新聞邊角料。
也許真真假假, 但拼拼湊湊,當年事發的前因後果在陳斜的腦海裏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邊芸在接完孩子後,帶女兒何缈去吃了火鍋, 中途女兒尿急, 邊芸便帶着她找廁所。共用的廁所有人,女兒又太憋, 等不了,邊芸想着樓上的包間都有單獨的衛生間,找個空着的包間解決,或者找個有客人的借用一下,都行。
沒想到包間裏空着的獨衛這麽不好進, 要麽衛生間裏已經有了人,要麽有的包間門從裏反鎖了,要麽就幹脆沒有衛生間,直到她們走向二樓盡頭的一個開着門卻無人的包間。
邊芸帶着女兒在裏面尿完,正要推開衛生間的門離開,門剛拉開一絲細縫,突然聽見有人說笑着走了進來,人數還不少,魚貫而入好一陣,伴随着包間門“咔噠”一下的反鎖聲,外面的腳步聲漸漸停下。
畢竟有多年來的從警經驗,邊芸在這方面敏感且敏銳,短短一瞬間的異樣感就讓她剎住了推門離開的腳步。她沖女兒做了個“噓”的手勢,緊貼在門邊的牆壁上探聽着外邊的動靜。
不過幾分鐘,她就從那些人的交談中,得知幾個重要信息。
一,其中半數是血獅的人;二,血獅黨和另一派在進行某種不良交易;三,另一派得寸進尺,血獅黨現在非常不滿,雙方有些膠着。
具體是什麽交易,這些人暗語用得飛起,你知我知的一場談判,暗流湧動。直到其中那一派不滿血獅黨強硬威逼的态度,惱羞成怒、破罐破摔地直接言明“女學生”“性虐待”“兇手”這樣的字眼,邊芸幾乎是一瞬間就将這一系列關鍵詞和近期花季少女遭奸殺的案子聯系到了一起。
據市刑偵那邊的進展,已經斷定此案和血獅有關,但沒有明顯的證據。雖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但身邊還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拖油瓶。
她低頭看了女兒一眼,小姑娘很懂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擡手對着自己的嘴巴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她沒忍住輕輕掐了掐小姑娘的臉蛋兒。
她用手機給所長發了條短信,簡明扼要地告知了當前的情況。所長那邊收到短信後,必然往上傳達到市局,原本可以來一出精彩的甕中捉鼈,如果沒有出現後來的意外的話。
邊芸剛把手機塞回口袋,包間裏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有個什麽龐然大物磕在了地板上。她透過那絲細微的門縫往外看了一眼,身體沒忍住狠狠地震了一下。
這回好,人民警察直接目睹命案現場。
一紮着大髒辮的小夥躺在地上,腦門上一個暗紅的血洞,鮮血還在汩汩地流着,以暴雨入侵地底的速度洇濕他腦後的一方之地。
邊芸看到此景的第一反應就是去遮何缈的眼睛,她很慶幸小何缈是個好奇心并不過分旺盛的孩子,在看到她驚愕的神色後,也只是拽了拽她的袖子,用眼神詢問:媽媽,我們還不能走嗎?
得走,立馬就得走,不然命都得搭在這兒。
做出這個決定後,邊芸先是用手機就着門縫拍下了門外的一幕,雖然畫面有限,角度卻很可貴,一顆被崩了的腦袋眼睛還圓睜着,正對着邊芸的方向。
把手機放回兜裏,邊芸迅速掃視了一圈窄逼的衛生間,這裏是二樓,又有一扇足夠通人的窗戶,她只要一分鐘就能爬下去,然後讓何缈跳下來。以她的力量,足夠接住女兒。
但窗戶面積有限,一次只能通過一人,高度還不低,何缈太小,又沒有方便她踩踏的地方,沒辦法憑一己之力爬上去。思慮片刻,邊芸把小何缈抱起,放在旁邊馬桶的蓄水箱上,用極輕的氣音告訴她之後的做法。
做好這些後,邊芸輕手輕腳爬上了窗,然後扭頭沖小何缈示意:媽媽一往下跳,你就要馬上從蓄水箱上往窗戶這邊的方向爬哦。
小何缈抿着小嘴巴,堅定地點頭。
邊芸給她比了個大拇指,在借力完兩個空調外挂機之後,輕巧且迅速地落到了地面。
這一頭,邊芸一消失在小何缈的視線裏,她就聽話地扒拉着頭頂的置物架站了起來,往窗戶的方向爬。
兩只腳穩穩地落到窗弦上時,小何缈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一低頭,看見媽媽站在樓下仰頭朝自己打手勢,還激動地揮了揮自己又短又肉的小胳膊。
到底是七八歲的小朋友,大人眼中的危險與驚悚終歸是無法等比例複制到小孩的世界,單純的小孩心性會令她下意識把新鮮刺激的東西當做一場好玩的游戲。
就興奮了這麽一會兒的工夫,她的腳下就打了滑,腳後跟磕了下窗弦,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響。
但這麽一點聲音,卻足夠驚動衛生間外那群風聲鶴唳的人了。
“有人!”一個男人當即發出一聲低怒,“操!”
罵咧聲和腳步聲齊齊響起,奔襲向衛生間。
小何缈吓了一跳,下意識回頭朝衛生間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同時身子往窗外倒了下去,大喊了一句:“媽媽!”
就在她扭頭的一瞬間,衛生間的門被人用腳猛地踹開。
看着女兒哭喊着往樓下倒的時候,邊芸就知道事情變糟糕了。但她當下沒空想其他的,而是集中意念控制住臂力,穩穩地承接住從天而降的小何缈,仰頭的時候,還和樓上往下看的人打了個照面。
那人是血獅一派,還是剛才那場談話中的頭號角色,眼神撞上時,他的嘴角噙着邪惡的笑,一臉兇狠與志在必得。
怕是這個火鍋店都是血獅的産業。
邊芸這時才有空感嘆一聲“糟了”,然後抱着懷裏的小何缈,飛快地往人多的地方跑。
小何缈受了驚吓,在她的懷裏哭成了淚人兒,嘴裏不停地喊着“媽媽、媽媽……”。
“怎麽了,寶?”邊芸一邊安撫着她,一邊拔足狂奔着。
“媽媽,他們會追上來嗎?”
“不會。”邊芸揉了下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媽媽上大學的時候可是3000米長跑冠軍,他們追不上的。”
小何缈抽泣道:“媽媽真棒。但是他們有槍。”
邊芸驚道:“你看到他們的槍了?”
“就剛剛,我還站在上面的時候,那個槍,它對着我了。”
即便小何缈此刻完好無損地被她抱在懷裏,邊芸還是為此吓了一跳,不料小何缈卻問:“幸好我跳窗戶跳得快,他們沒打到我。不過媽媽,為什麽那個槍沒有聲音啊?我看電視裏警察開槍都是‘砰砰砰’的!”
果然,小孩子的驚吓與興奮都是暫時的,就這一會兒工夫,小何缈剛才又哭又怕的狀态已經被好奇求知給打敗了。
邊芸說:“他們給槍裝了消.音.器,所以聲音會很小,離得遠了就聽不到了。”
小何缈:“消.音.器?”
“嗯。壞人做壞事都偷偷摸摸的,不敢讓人看見,也不想被人聽見,所以不僅要關起門來,還要給槍裝消.音.器。”
“哦。”小何缈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那一會兒他們追不上我們,開槍怎麽辦呀,子彈不是可以飛很遠嗎?而且反正別人也聽不見。”
邊芸說:“他們不敢當街開槍的,而且媽媽是警察,他們要是開槍了,媽媽的同事很快就能查到槍的來源,他們就要被抓咯。”
小何缈:“媽媽,原來你這麽棒,我以後要少一點生你的氣。”
邊芸在吐息之間,愣了一下:“缈缈經常生媽媽的氣嗎?”
小何缈的聲音有點委屈巴巴:“不是呀,除了媽媽,還有爸爸,你們倆的氣,我都生。”
邊芸腳步踉跄了一下。
小何缈在她的懷裏上下颠簸着,聲音聽起來也跟着上上下下:“別的同學每天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上學放學他們都會來,媽媽,我好羨慕他們,你和爸爸也可以抽空送我上學嗎?”
難得的母女溫情時光,竟然是在上演速度與激情。邊芸說:“等回去了,媽媽每天接送你上下學。”
“好呀好呀!”小何缈摟着她的脖子,撒嬌地蹭蹭,“其實……媽媽,我可想你和爸爸了。媽媽!那邊有人!”
小何缈的手指朝着左邊的方向一指。
邊芸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果然,血獅爪牙遍布。
三個面色不善的猛男在前頭杵着,守株待兔。
這裏是丁字路口,退不能退,往左,鳥入樊籠,往右,人流少,路況不明。
夾擊之下,往右還有一線生機。
短暫權衡後,邊芸抱着小何缈往右跑。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要擺脫掉這種四面楚歌的境地,她體力上基本沒問題,但抱着個幾十斤的孩子,卻沒那麽輕松。
跑過幾個路口,她的體力漸漸跟不上了,周邊的環境也不太友好,破敗、陳舊,見不着人煙。
被遺棄在城市角落裏的舊弄堂,張着無數張口,任誰往前一步,仿佛都要被它拆吞入腹。
追逐的腳步聲時遠時近,時密時疏。
“媽媽……”小何缈又要哭了。
“別哭!”
“媽媽,你出了好多汗。”
“媽媽沒事。”邊芸再無選擇,進了巷子。
她一邊快步地在巷子裏繞彎,一邊掏出手機,拔出裏面的內存卡。
八年前,尚且不是智能機時代,拇指大小的一張卡,裝着一個手機全部的記憶。
她撚着卡頭,塞進了小何缈裏衣的小口袋裏。
“缈缈,這個你保護好,除了媽媽的同事,誰問你都別給。”邊芸對懷裏一臉茫然的小何缈說,“媽媽的同事你認識吧?那個馮叔叔,之前給你買過俄羅斯套娃的,記得嗎?”
小何缈點頭:“記得。他是媽媽你的學弟。”
“如果媽媽不在你身邊,到時候你就幫媽媽把東西轉交給他們。這個東西很重要,有了它,媽媽的同事們就可以把壞人關起來了。”
“我知道啦,把壞人關起來,他們就不能出來做壞事了,也不會追我們了!媽媽你太辛苦了,頭發都濕了。”小何缈伸出小手,撥了撥邊芸汗濕的頭發。
“是呀,缈缈,媽媽跑累了。”邊芸說,“他們人太多了,馬上就追上來了,媽媽再抱着你,就跑不動了。前面有個大箱子,我們缈缈現在去裏面躲一躲好不好?”
小何缈順着她說的方向看過去,那裏是個拐角,旁邊的角落是凹陷的,立着一藍一綠兩個垃圾箱,有半人高,塑料質地,破損嚴重,箱身都是不規則的缺口,垃圾箱周邊,漫了一地陳年累積的腐朽垃圾。
惡臭味撲鼻。
小何缈捏住鼻子:“髒……”
轉眼他們已經到了垃圾箱前,邊芸把她放了進去依譁,小何缈嘴巴一癟,眼淚嘩嘩,就要張嘴大哭。
邊芸一個怒目遞過去:“不許哭!”
小何缈一愣,竟真被吓住了。
邊芸的心瞬間就軟了下來:“一會兒不論聽到什麽,都不許出聲,不要好奇,別探頭,別亂動,等媽媽來找你。”她摸了摸小何缈的腦門,“今天晚上媽媽給你洗澡,保管你香噴噴。”
“真的?”
“真的。”
邊芸将大把的垃圾撥在她身上。
“媽媽,好臭。”
邊芸斥:“噓。”
小何缈仍處在興奮中,從垃圾裏探出個小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噓。”
邊芸把她的頭摁下去:“不許探出來了!”
等完全看不到小何缈了,她說:“媽媽走了,你乖乖的。”
她把垃圾箱上的蓋子掀開,讓其随意地耷拉在箱子一側,跑出幾步後又轉頭看了一眼。
很短暫的一眼。
卻也是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