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咳,咳咳……”
位于大魏最北的淩安城,縱使已是開春的季節,也沒幾分暖意。
天已經亮了,透過糊着白紗的軒窗,白茫茫的一片,也沒太陽,瞧不出是個什麽時辰,也不清楚是個什麽天氣,只能感覺出很冷。
明明門窗緊閉,屋子裏也點着炭火,但還是陰冷得不行,那一絲絲不知道打哪裏來的冷意無孔不入,專往人心肺裏鑽,讓人手腳冰涼的同時,牙齒也冷得直打顫。
阮妤就是在這樣的冷意中醒來的。
她像初生的嬰孩一般蜷縮在被子裏,仿佛這樣可以讓身體不那麽冰涼,可還是沒用,她雙手環抱着肩膀,兩只腳背疊加着,似乎想再忍耐一會,最後還是輕輕嘆了口氣,睜開了眼。
頭頂床帳上的蘭花是她去年春日繡下的。
栩栩如生。
她就這樣盯着床帳看了一會,而後才從被子裏伸出手把放在枕邊的冬衣拿過來套在了身上,倒也沒再賴着,起身靠坐在床上,頭還是疼,身體也不舒服,腰酸背痛,最難受的還是喉嚨,昨兒夜裏又咳了一夜,冒着火辣辣的疼,許是屋子裏的炭火燒得太旺,她這會喉嚨不僅疼,還很幹,拿過放在一旁的杯子,裏面已經沒有水了,想起身下床,頭又是一陣暈眩,只能無奈地靠了回去。
脊背靠在床板上的時候,看着那軒窗外的白光,也不知怎的,突然失笑一聲。
她這身子骨還真是越來越糟糕了。
阿清端着藥推門進來,見她已經醒來,有些圓憨的小臉上霎時迸出一道笑容,“您醒了!”
像喜鵲一般的聲音給這寂冷的屋子也添了幾分春意。
阮妤順着聲音擡起頭。
她生得很是好看,鵝蛋臉,柳葉眉,眼睛烏黑透亮,嘴唇……許是沾染了病氣,但也能瞧出她的唇形很好看。
這樣一張暖玉春水養出來的臉,即使沾了歲月的洗塵也不曾蒙塵,反而因為年歲更添了一些少時不曾有的悠然娴靜,如明珠一般。
她看着人彎起嘴角,“早。”
聲音有些啞。
阿清今年十三歲,是阮妤來淩安城的那一年撿到的,撿到她的時候,她才十歲,瘦骨伶仃,大冷的冬日只着一件破舊的單衣,露出的腳踝和手臂全是被鞭子抽過的傷痕。
阮妤見她可憐,給她擦了藥買了衣裳還留下銀子才走。
那日小姑娘跟了她一路也沒什麽表示,哪想到幾日之後竟然到了她店門前,跟個可憐巴巴的小狗似的蹲在外頭,任人趕也不肯走,直到她出去,她立刻擡起烏黑的眼睛望着她。
她拉着她的袖子說,“我能幹活,你留下我好不好,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已經用你給我的錢還給我爹娘了,他們已經和我劃清界限了。”
阮妤哪裏缺什麽幹活的人,何況一個小孩又能幹多少活?可她還是把她留了下來。
不為別的。
只因她實在太孤獨了。
她想要找個人陪着她,無論是誰都好,只要……別再留她一個人。
阿清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瞧見她烏黑的發絲被風一卷才想起門還沒關,連忙掩上身後的門,小心翼翼端着手裏的藥朝人走過去,一路都沒灑出一滴,這才笑着擡起頭,目光掃見她蒼白的臉又急了起來,小小的年紀跟老媽子似的絮叨着,“您昨兒夜裏睡得怎麽樣,喉嚨還難受嗎?要不要請許大夫過來看看?”
說完見阮妤只是笑看着她又耷拉下眉毛,“您怎麽都不說話。”
阮妤這才笑道:“我說了,你又不愛聽。”
果然剛說完,小姑娘就癟起嘴巴,“那您就不能好好吃藥嗎?許大夫說了……”看着床上笑望着她的娴靜女子,後頭的話又說不下去了,低着頭,情緒也沒那麽高漲了,眼淚突然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有一滴掉進藥碗裏濺起水花,她才回過神,連忙止住眼淚,把藥碗放到一旁,又擡起臉殷殷切切望着她,“您吃藥,好不好?”
阮妤看着她,半晌,嘆了口氣。
她擡手,“過來。”
小姑娘就如歸巢的雀兒一般撲進她的懷裏。
阮妤任她抱着,手放在她的頭頂撫着她的頭發,她沒說吃不吃藥的事,而是和人交待道:“店裏的李嬸夫婦都是實誠人,等我走後,他們會照顧你。”
“我梳妝臺那邊的小木盒裏還有不少銀票,是留給你做嫁妝的。”
“您不許說這些!我不聽!”少女捂着耳朵,哭着打斷她的話,本就通紅的眼睛此時更是水氣彌漫,她仰頭看着阮妤,眼淚就跟抹不盡似的,越擦越多,“我不聽,您不許說,不許說……”
可阮妤多絕情一個人啊。
她只是目光溫和地望着她,卻沒有如她期願的那樣說出那些話。
她在這世上已沒有什麽留念的人和事,死于她而言并不可怕,活着不知道做什麽,日複一日這樣過着,死亡反而成了一種解脫……魂飛魄散也好,去往生也罷,總比這樣空蕩蕩留在這世上要好。
阿清好似也清楚了她的絕情,看了她好一會,最後啞着聲,問她,“這世上就沒有讓您能留下的人了嗎?”
說完見她仍眉目溫和的笑着,到底是擦幹淨眼淚坐了起來,最終還是沒忍住看着她說了一句,“您真狠心。”
阮妤笑笑。
是狠心。
有時候她也在想,當初為什麽要選擇那條路。
如果從一開始,在知曉自己的身世後,沒有因為他們的三言兩語而留下來,那她的這一生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阮雲舒不會把她視作眼中釘,疼愛她的祖母也就不會因她而死,而她的那些家人也不會對她感到失望,以至于……把她逼得瘋魔,逼得癫狂,最後連她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霍大人呢?”阿清像是突然想到什麽,眼中重新拾起希望,她抓住阮妤的胳膊,着急地說,“您和霍大人不是很好嗎?他走之前還讓我好好照顧您,您和他……”
阮妤似是才想起霍青行,輕輕“啊”了一聲。
看着阿清希冀的眉目又笑了,她擡手撫着她的頭,慢聲細語又溫柔無比,“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他……”她看着軒窗外的白光,較起醒來時好似要亮了一些。
她就這樣靠在床上,看着那茫茫白光,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和霍青行本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成婚那日,喜娘說的話還在耳邊萦繞,可他們兩人誰也沒做到,倒也沒什麽好怪的,他們這一場婚姻原本就源于一場陰謀和陷害,以至于成婚成得不明不白,婚後也沒什麽感情。
可這感情的事誰又說得清楚?
更何況若真要怪,在這件事上,她和霍青行各占一半,都有過錯。
早些年的時候,她聽旁人說他喜歡那位首輔家的小姐,索性就和人提了和離,霍青行那天只是看着她問了一句“你想清楚了嗎?”見她點頭,沉默許久便應了“好”。
至于淩安城的這幾年——
兩人的重逢雖然讓他們雙方多了解了一些彼此,但這一份了解還是太遲了,她早前聽說他跟徐之恒已經扶持新皇登基,想必不用多久,亦或是如今,他就已經位極人臣了,他以後會有更多的如那位首輔小姐一樣溫柔的女人。
而她很快就會消亡于這塵世間。
三春月,萬物複蘇,經歷了一場動蕩的長安城在低迷了一段時日後又變得和從前一樣了,熙熙攘攘,歌舞升平。
早朝剛結束,霍青行一身緋衣官袍,手拿玉笏,鶴立長身,獨自一人從太極宮出來。
衆人瞧見他的身影,紛紛避讓到一旁,請他先行。
有躬身稱他“霍相”的,亦有臉色蒼白,低着頭不敢多言的……上一任天子李泓登基的時候,霍青行無故被貶,他一介白衣出身,無名無戶,偏受了天子和莊相青眼成為當朝新貴,衆人表面上奉承他,私底下卻嫉妒不已,以至于他落魄的時候,有不少人都落井下石,拿莫須有的髒水往他身上潑。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這被貶淩安城的罪臣居然還能回來,甚至還以不足三十的年紀登上了內閣首輔的位置。
如今他位極人臣,那些曾經害過他的人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夜不能寐?
生怕他要清算舊賬。
可霍青行卻目不斜視,徑直朝城門口走去。
他的神色很平淡,像一汪砸進小石也不會泛起漣漪的湖泊,曾有人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來形容過他的脾性,無論是當初被貶,還是如今受封,霍青行的情緒好似從來不曾有所波動,甚至有官僚私下猜他是不是面癱,要不然一個人怎麽能一點情緒都沒有?
走到城門口要上馬車的時候,霍青行看到了徐之恒的身影,他駐足喊人,“徐大人。”
“霍大人。”徐之恒颌首回禮。
兩人雖然同為新皇的左膀右臂,又有舊日淵源,感情卻并不深厚。
霍青行駐足也不過是打個招呼,如今禮既見過,倒也沒什麽好交談的了,他朝人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言,剛要登上馬車,身後便又傳來徐之恒的聲音,“我聽陛下說,霍大人請了長假。”
霍青行握着布簾的手一頓,回首看人,男人神色沉默,深邃的目光卻一直望着他,他也沒有隐瞞,點頭應是。
徐之恒抿唇又問,“霍大人要去淩安城?”
“是。”霍青行再颌首。
徐之恒看着他沉默許久才再度開口,聲音較起先前卻淩厲了許多,“霍大人當真以為她肯再接受你?我們都清楚她的脾性,她決定了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他不行,霍青行自然也不行。
“我沒這樣想。”
“那你……”徐之恒蹙眉不解。
霍青行這會倒不似先前那般言簡意赅,而是溫聲說道:“我知她脾性,也知我們之間誤解頗多,但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我日日守着她,她總有一日會明白我的心意。”
日日……
徐之恒一怔,突然想起昨夜進宮見陛下時,他看着桌上的奏折嘆氣,心中不由想到什麽,他瞳孔微縮,驚道:“你……”
霍青行卻不再多言,只是又朝他點了點頭,上了馬車。
徐之恒也沒再喊人。
他沉默地看着霍青行離開的方向,而後把目光轉向淩安城的方向。
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一樁往事。
他和阿妤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加上姑奶奶的撮合,誰都以為他們長大後是要成婚的,可惜後來阿妤出了那樣的事,他們倆的婚事也就耽擱下來,再後來,姑奶奶去世,不知道哪裏傳出他要和阮雲舒成親的消息,他還沒來得及和她解釋,阮雲舒就中了毒。
所有人都說是阿妤害的。
-“徐之恒,你也這樣想嗎?”
-“阿妤……”
-“徐之恒,你聽清楚了,我沒這麽做,我也不屑這麽做!”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少女站在他面前,仰着頭,即便眼眶通紅也硬撐着不肯落淚的模樣。
後來的這些年,他曾不止一次想,若是那日他義無反顧地站在她身邊,在她問他的時候握住她的手和她說“我信你”,那麽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落到這樣的田地?
落日餘晖拉長了他的身影。
身後傳來不少官員的聲音,攪碎了他舊日的記憶,徐之恒渙散的目光重新聚攏,他垂眸看着握着缰繩的手,當初他沒有抓住她的手,如今也沒這個臉再去找她,胸口似有什麽東西在發脹,讓他難受得竟然連吐息都變得困難。
或許,
他看着馬車離開的方向,霍青行能行。
……
霍青行到家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還是從前那座宅子。
新帝登基後要重新賜他屋宅,他沒要,依舊住在當初和阿妤住過的那座宅子裏,二進的屋宅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年歲有些久遠,加上好些年不曾有人居住缺了些生氣。
他近來請了工匠過來翻新,又在他和阿妤的院子裏重新栽了她喜歡的桃樹。
不過他想,阿妤大抵是不肯回來的。
倒也沒事。
就如徐之恒所問,他的确向陛下請了一個不短的假期。
倘若阿妤肯随他回來,那自然最好,倘若她不肯,他便陪她留在淩安城,昨夜陛下大罵他糊塗,放着好好的首輔不做,要跑到那淩安城去。
他卻只是笑笑。
他自問這輩子已不愧天地,不愧君親,唯一所愧不過阿妤一人,如今天下太平,朝中也有不少能臣,他在或不在都不會改變什麽。
剛想提步進屋,外頭卻突然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人,是他早先時候派去保護阿妤的人。
“大人!”
承安氣喘籲籲跪在他的身後,神色凝重,“夫人她,快不行了。”
手中的烏紗掉落在地,一向穩重的霍大人竟在這豔陽晚霞中神色蒼白,他低眉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男人,聲音沙啞,早不複從前那副沉穩的模樣,“你說,什麽?”
……
三月下旬,官道。
領頭的那人一身青衣,身上披着的墨色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而他臉色難看的仿佛下一刻就會從馬上摔落,身邊承安不禁勸道:“大人,您已經不眠不休好幾天了,這樣下去,就算您受得了,疾風也受不了。”
霍青行聞言,這才低頭看了一眼胯下的馬匹。
他拉緊缰繩。
就在承安以為他要暫作歇息的時候卻聽到身側男人啞聲道:“下來。”
他一路不曾換馬。
承安等人卻是在中途換過馬匹的。
承安一愣,霍青行卻已經率先下馬,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忙下了馬,等他想再開口的時候,男人已經翻身上馬,“照顧好它。”霍青行這話說完,高揚馬鞭,馬蹄揚起地上黃沙,繼續往前趕去。
“大人!”
承安高喊一聲,無人應答。
身後侍從也都沒了主意,紛紛問他,“老大,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
承安咬咬牙,想上馬,但大人這匹馬一向認主,除了夫人和大人,其餘人都無法靠近,他只能嘆道:“你們跟着大人,我随後就來。”
“是!”
三日後。
霍青行終于抵達淩安城。
連着多日不眠不休,縱使是心性堅韌的霍青行如今也有些神思飄忽,他咬了咬牙,繼續往阮妤的屋宅趕,剛到那就看到李嬸夫婦抹着眼淚從裏頭出來。
兩人見到他俱是一愣,似是辨認了許久,才猶豫喊人,“霍大人?”又近了一步,确認無誤,李嬸驚呼道:“真是您!您,您怎麽成這幅樣子了?”
霍青行卻沒作解釋,剛想問阮妤如何了,突然聽到裏頭傳來阿清的一聲哭喊,“主子!”
霍青行心下一震,他臉色蒼白,立刻翻身下馬,擡腳要跨門檻的時候,他竟有些使不上力,手扶住漆紅的大門才不至于摔倒。
“大人,您沒事吧?”身後李伯擡手扶他。
霍青行擺擺手,沒說話,他跌跌撞撞往裏走,一路到阮妤的房門前才停下,手放在門上,卻有些不敢推門,等到裏頭又傳來一陣哭聲,他才推開門,漏進去的風打得屋中床帳幡動不止,而他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閉着眼睛,嘴角卻挂着一道似解脫般的笑容。
……
阮妤以為人死燈滅。
她這一死,自然連魂魄都該消散了。
可她沒想到死後居然還能看到霍青行,她看着霍青行從外頭走來,看着一向波瀾不驚的男人居然神色悲傷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霍青行離開淩安城的那一日,他們之間的一樁對話。
“你這一走,怕是不會再回來了。”那日,她聽到霍青行的辭別,稍稍一錯神便笑着在燈下晃起酒杯,等離開這,扶持新皇登基,他就是有從龍之功的霍大人,從此高官厚祿,哪裏還會來這苦寒之地?
可男人看着她,卻只是說了一個字,“回。”
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她愣了愣,也沒當一回事,只笑,“行啊,那等你回來,我再替你溫一壺酒。”
舊日的話還猶在耳旁。
阮妤看着霍青行的身影,失神般地笑了笑。
她看着霍青行屈膝跪在她的床前,她想朝人走過去,想和他說沒什麽好傷心的,想和他說,她的酒,他是喝不到了,不過以後他娶夫人的時候,若有機會可以在她墳前倒杯清酒,她若泉下有知必定會為他高興。
她還想說……
想說,霍青行,以後別總是把話悶在肚子裏了,沒有人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總是不說,再深的情意也會被磨滅。
可她還來不及說,甚至伸出去的手都沒碰到他,就化作一道白光,煙消雲散了。
……
“她走前,可曾留下什麽話。”男人低啞的嗓音在屋中響起。
阿清抹了一把眼淚,搖了搖頭,能交待的,主子早前就交待過了,今日主子只是讓她給她梳了發化了妝又去外頭走了一圈,甚至還心情很好地買了一套好看的新衣,然後就穿着新衣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見溫潤沉默的男人握着主子的手不曾回頭,怕人瞧不見又低聲說,“……沒。”
“一個字都沒有嗎?”男人喃喃一句,半晌似哭似笑一般笑了一聲,阿清轉頭看他竟發現一向神色寡淡的男人握着主子的手紅了眼。
午後陽光正好。
覆着白紗的軒窗外折射進春日的光。
她看到男人整個人籠罩在那白光之中,看到他微垂的眼角流下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砸在那如玉的手上,聽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阿妤,是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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