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上線的第四十三天

失蹤一個半月,多半是人沒了。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少年的死因白紙黑字地寫在報刊上,清清楚楚。

高木警官動了動嘴唇,安慰的話卡在喉嚨裏,憋得他臉頰通紅。

“警官,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老婦人扶着牆坐下來,将護在懷裏的報刊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她伸手撫平紙面上的褶皺,“津島老師在文章裏寫的很詳盡,我能肯定,文中的少年就是我家翔原。”

“翔原很早就辍了學在外面鬼混,每天帶着一身傷回家,我又心疼他又埋怨他。”老婦人揉了揉泛紅的眼眶,“我知道他做錯很多事,不是個好人,但看到他迷途知返,我真的很欣慰。”

他仍是她引以為傲的孩子。

“我來報案,不是為了翔原的死。”老婦人從脖子上扯下一枚金相框吊墜,她将吊墜握在手裏,捏得死死的,“是為了完成我兒子最後的遺願。”

“這是翔原囑咐我藏好的東西,裏面藏着他卧底時收集到的關于那個組織的所有情報。”老婦人低頭抹了抹眼淚,攤開掌心,“我覺得你們需要它。”

高木警官驚愕地看着老婦人手裏的U盤,不足拇指大小的小玩意兒中藏着一位迷途知返的少年最大的善意與堅持。

“這對我們非常重要,感謝您願意站出來提供線索。”接到通報匆匆趕來的風見裕也握住老婦人冰涼的手,聲音堅定地說,“我們不會辜負水谷君的努力。”

“我還有一個請求,”老婦人将U盤交給警方後像卸下一口氣般,她懇求地看着風見裕也,“可以讓我見津島老師一面嗎?”

暴雨、警局、悲傷的婦人、被拜托的警官。

知道的人明白老婦人是想向津島修治問一問她兒子的情況,不知道的還以為津島老師入獄、他的老母親想來探監。

“我們可以幫您溝通一下。”風見裕也猶豫地說,“請不要抱太大希望,津島老師一向讨厭在外面露面。”

“請幫幫我,”老婦人反握住風見裕也的手,“無論如何,我想親口對津島老師說一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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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津島老師,我或許還要過幾個月才會得知翔原死亡的消息。而那孩子曾做過的一切都将被掩蓋,他會背負罵名直到腐爛在土地裏——只是想想我就要心痛到昏迷過去,津島老師不僅拯救了翔原,也拯救了我。”

“拜托了!請讓我對他說一句謝謝!”

老人懇切地言辭令人動容,風見裕也沒有辦法拒絕,他立刻掏出手機。

“是津島老師嗎?抱歉打擾,有一件事……”

鈴聲在空曠的房間內突兀響徹,過了幾秒,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不情不願地從枕頭裏擡起。

太宰治的臉上壓出兩條紅色的睡痕,他困倦地用零零的兔耳朵揉了揉眼睛,睡意濃濃地接通電話。

“你好——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太宰治含含糊糊地說,“什麽啊,原來是風見警官,你要給我打錢嗎?卡號是123……”

聽見屏幕對面的聲音,太宰治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他平靜地說,“沒什麽好謝的。”

“津島老師,”風見裕也誠懇地說,“如果是一般情況,我也不願意打擾您。但這位母親唯一的請求就是當面向您道謝,我實在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太宰治把小兔子抱在懷裏,下颚壓在兔腦袋上,伸手一下下捋着零零的長耳朵,沒有說話。

零零用胡蘿蔔戳了戳主人的臉,她感覺太宰治的心情似乎有點差。

“沒有必要,”良久的沉默後,太宰治說,“我沒有救她的兒子,也沒有救她。”

零零将情報整理成文檔給太宰治的時候,水谷翔原早已是亂葬崗一具無名屍。

太宰治會挑中他的故事來寫,也不過是看重水谷翔原手裏有一份關于黑衣組織的情報,想通過水谷夫人将情報遞給警方。

水谷夫人會來警局是太宰治料想到的必然,亦是他平衡黑衣組織與日本公安的一步棋。

沒必要說謝謝,他只是利用了她的孩子。

卑劣的利用。

“不是這樣的!”水谷夫人突然沖上前,一把搶過風見裕也的手機,“津島老師,你不知道這篇文章對我有多重要!”

誰也沒想到一位年歲已老的婦人竟有這麽強的爆發力,出身公安的風見裕也一時愣了神。

他的手機呢?他最新款的腎機呢?那麽大一個手機,剛剛還在這裏的!

“無論您抱着怎樣的目的寫下這篇文章,它解救了因翔原的失蹤而無助的我,也解救了差一點永生永世背負罵名的我的孩子!”

“有幸能讀到您的文字,實在是太好了。謝謝您,在日後沒有翔原的時間裏,它将是支撐我繼續存活的力量。”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您。”

開着擴音的手機向上攤開在枕頭邊,太宰治抱着玩偶翻了個身,眼神空茫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年老的女人還在叨叨絮絮地說些什麽,太宰治感覺自己聽進去了,又感覺自己什麽也沒聽到,耳膜嗡嗡。

“零醬,”他的聲音極低,唯有靠在他胸腔上的零零聽得清晰,“她為什麽要謝我呢?”

太宰治完全不理解。

他抱着利用水谷翔原的目的,将他的人生剖開在陽光上供人觀摩,至始至終,皆是冷酷無情的作風。

是因為水谷夫人太過愚蠢嗎?連人的好壞都分不清,那麽輕易地把最壞的壞人當作恩人,奉上徒勞的感謝。

“因為主人的文字很溫柔呀,”零零用兔爪子拍了拍太宰治捋兔耳朵的手,“和主人一樣溫柔。”

“水谷夫人正是讀出了這份溫柔的憐愛,才會感覺被救贖了吧。”

太宰治将零零舉起來,長長的兔耳朵垂在他面頰上,掃出癢癢的熱意。

“我有和主人說過嗎?”零零在空中晃了晃小圓尾巴,“其實我們人工智能可以自己選擇成為怎樣的系統。”

“我當時一眼就看中了文豪培養系統,它一點也不起眼,灰撲撲地待在數據庫的角落。”

“我在它的數據庫中讀到一句很特別的話:”

“因為我更像一個醜陋的怪物,雖然很想普普通通地活得像個人,但社會卻一直将我當做一個怪物。”零零輕輕地念。

“我聽制造我的人說:人工智能越像人類越完美,但若變成人類,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品了。”

“我本來也是個失敗品,再失敗一點也無所謂,所以我學做人。”零零說,“我好開心地在學,比以往做任何事都開心。”

“比起培養絕世神醫、黑客天才、金融巨鱷一類的熱門系統,文豪培養系統聽起來沒有那麽厲害,我卻很喜歡!”零零快樂地搖了搖腦袋,長耳朵在太宰治臉上作怪似的掃來掃去。

“即使是無心寫下的文字,也會有被鼓舞到的人,這就是文字存在的價值。”零零看着太宰治,認真地說,“零零是這樣,水谷太太也是。”

軟趴趴的兔耳朵貼在太宰治的皮膚上,他一時愣住了神,眼底的空茫被一種陌生的情緒取代。

被文字救贖……嗎?

“順帶一提,面對人家的道謝只要開心收下就好了,沒必要有心理負擔哦。”零零用小短手比了一個“耶”的手勢,“我的主人就是最棒的!”

太宰治偏過頭,眼睛盯着牆壁,不肯讓零零看他的表情:“切,都說了不要給我灌心靈雞湯,好膩。”

“可是主人耳朵紅了耶。”名偵探零零上線。

“你看錯了快閉嘴。”太宰治一巴掌把兔子玩偶糊在枕頭上,用腦袋把零零壓住。

零零在太宰治的腦袋下奮力掙紮:她要被壓癟了!欺負毛絨玩偶的主人是屑!

“零醬看到的那句話,出自哪本書?”過了一會兒,太宰治問。

他把句子在唇舌中咀嚼一遍,覺得陌生又熟悉。

“太宰治——《人間失格》,”零零看着太宰治一下放大的瞳孔,好心提醒道,“沒錯,正是那本未成年不推薦讀物。”

因為未成年而無法閱讀異世界自己寫的書的太宰治:淦。

“這不公平,”太宰治試圖使用撒嬌攻擊,“明明是和我同名的作家欸,又是零零最喜歡的作品,為什麽我不能看啦?”

“因為零零很靠譜!”零零驕傲挺胸,“所以只有零零可以看!”

潛臺詞:太宰治,不靠譜。

太宰治知道他從零零這裏問不出什麽,他對《人間失格》的确好奇,但除去好奇外,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覺。

想也知道,雖然零零說得很輕松,但對于被制造者放棄、決意銷毀的零零而言,那段話是讓她決心徹底脫離過去、追求自我價值的誘因。

在零零心裏的地位絕對不一般。

“零醬會選擇我,除了孤獨之外,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世界的我的原因呢?”太宰治忍不住想。

好奇怪,明明都是“太宰治”,他卻覺得自己像個被迫分享玩具的小孩,好想打掉那只偷摸他的小兔子的手。

為什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感覺?想不通。

電話那頭的婦人還在說話,聲音哽咽。

太宰治拿過手機,猶豫片刻,簡單地安慰了水谷夫人幾句。

他願意接電話水谷夫人就很開心了。一聽聲音她就知道,太宰治比她的兒子還小幾歲,水谷夫人母愛爆發,聲音中充滿了憐愛。

“津島老師寫作辛苦,我回頭炖雞湯給您喝……”

風見裕也隐晦地翻了個白眼:的确辛苦,明明有一周的趕稿時間卻偏要擠在最後一小時極限寫作,人送外號拖稿之神。

送走依依不舍還想繼續煲電話粥的水谷夫人,風見裕也看着手中的U盤,給他的上司安室透打了個電話。

“水谷翔原在黑衣組織中沒有代號,屬于中下層人員。他能接觸到的高層不多,但為我們提供的情報可以鎖定一大批組織底層成員。”

也就是又壞又蠢仗着上頭有人作威作福的那一批人。

“申請清掃行動,全部逮捕。”

安室透冷靜下令,“要在黑衣組織察覺前将他們一網打盡。”

就在安室透調動公安實力開始清掃活動的時候,朗姆帶着米花推理周刊找到琴酒。

“琴酒,這個人是你嗎?”朗姆滿頭霧水,指着報刊上的文字,“喜歡黑色、金發、熱愛保時捷古董車,全中。”

不可能啊,誰是卧底琴酒都不可能是卧底,他可是組織第一勞模!

“我不是金發。”琴酒冷漠地指了指自己飄逸的白發。

哦,也對,琴酒為組織一夜白頭的故事他怎麽忘了呢?朗姆忏悔。

“津島修治是故意的,”琴酒也讀過《看風景的人》,“他故意用我的外貌掩飾真正的卧底,就是為了包庇他的同夥!”

老辣如琴酒一眼就明白了津島修治的意圖。

被殺死在地鐵儲物櫃的少女模糊了名字和長相,卻給出了最關鍵的屍體所在地信息,足以證明津島修治對組織的了解超乎尋常。

他知道琴酒不會放過背叛者的家屬,所以故意用琴酒的外貌寫卧底的故事。不僅保護了卧底的家屬安全,還成功為琴酒上了眼藥,讓他在組織威信掃地。

“津島修治很可能在組織有眼線。”琴酒沉凝地說,“朗姆,還記得你和貝爾摩德搜查津島修治資料卻處處受阻這件事嗎?”

“記得。貝爾摩德形容過,就像有一只眼睛始終盯着我們一樣。”朗姆肅穆地說。

“現在看來,那只眼睛就在我們當中。”琴酒發狠地說,“該死的叛徒!”

“又是卧底嗎?”朗姆厭煩地說,他搞不懂,“組織怎麽有那麽多卧底?”

問得好,可能是風水問題。

“這件事我會親自彙報給太宰先生。”琴酒有些不甘地說,“卧底在太宰先生進入組織前就已潛伏在組織中,與津島修治合謀殺害那位先生。”

“誰知道他會不會對太宰先生下手?我們必須保護太宰先生的安全。”琴酒說,“他那麽讨厭津島修治,我們卻抓不住那家夥,奇恥大辱。”

朗姆覺得琴酒說的太有道理了!

津島修治對組織如此了解,叛徒一定在出在黑衣組織內部!

不把叛徒找出來,朗姆沒臉見自己的好兄弟蟹酒!

“今天晚上蟹酒,不,太宰先生會去新建的靶場練槍,你可以去彙報。”朗姆跟着琴酒改口。

雖然蟹酒之前是他的好兄弟,但現在地位有別,首領就該有首領的位格,他不能再與好兄弟稱兄道弟。

越是了解,朗姆越是覺得人與人之間不能一概而論。

他,人到中年,卑微打工,禿頭假牙長得老。身為黑衣組織的二把手,性格易怒不擅政務,能打能抗就是不懂行政管理。

與朗姆相反,太宰治是天生的統治者。

他身上有一種讓人不自覺聽從臣服的氣場,只一個照面就能讓人将一種本能深深刻入骨髓:不要反抗,不要忤逆,服從他的一切指令,否則

你·會·死。

“即使是琴酒那麽驕傲的人,現在也像愛戴那位先生一樣尊重太宰先生了。”朗姆想,“的确,他是個太過可怕的人。”

從第一條發進朗姆手機的短信開始,他們都被放置在太宰治擺布的棋盤中。

“成為首領後不再需要代號,恐怕再也沒人會叫蟹酒的名字了吧。”朗姆感嘆道。

他的好兄弟終是活在了他一個人的回憶裏。

“物是人非,由我來記住這份美好的青澀過往。”朗姆一口喝幹在水貨市場買來的蟹酒,敬——往昔歲月!

“嗝!味道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朗姆:蟹酒的滋味真不錯啊。

宰:貓貓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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