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滄海桑田
馬車進入永寧城門後,司徒靖撩開車簾向外望去,入目是熟悉又陌生的街市。他忽然想到,他已經離開永寧,這個象征着權利的地方,六年了。
當年他輕裝簡行,悄無聲息地離開永寧時,曾經發過誓,終有一天他會風風光光的回來。
但并不是像現在這樣,由着一個無禮太監領着,送他唯一的兒子進入這個華麗的牢房。
他對永寧的印象,從來沒有好過。
舅舅在永寧被抄家流放,母妃在永寧郁郁不得終,而他也如喪家之犬般被趕出永寧。
永寧于他而言,是冰冷、無情、甚至于充滿惡意的。
唯一算得上美好的回憶,莫過于與柳驚鴻的初遇。
出雲山,鳳凰樹下鳳凰花,回眸人影中,君似闌珊。
柳驚鴻并未見到他,而他卻已經将那個火紅的身影,刻在了腦海中。
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山間的仙靈,是獨屬于自己的秘密。他日裏夜裏想着他,從此再也忘不了。
出雲山的法師算出他一生會有三次桃花劫,一劫更比一劫兇險,遂勸他親近佛門,遠離紅塵,割斷三千煩惱絲。
司徒靖并沒有将法師的話放在心上,他是注定要笑傲天下的男人,又怎甘心常伴青燈,遠離權勢。
再次見到柳驚鴻是在太子的宴席上。驚才絕豔的驚鴻公子落落大方地坐在太子身側,眉目傾城,紅衣如火。司徒靖的心跳便如那金盞燭燈上的火焰,跳躍不停。
他日思夜想的人,果然如同他想象的那般清豔高絕,好若仙人。
這是桃花,不是劫數,他心裏這般想着。
何曾想,這桃花栽在了別家。心,也屬意了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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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從來不是良善之輩,早已将柳驚鴻當做自己禁脔,又怎會容忍他人的觊觎。
他早被舅舅叮囑過,不要争,不要搶,忍辱負重,養精蓄銳。所以他敵不過太子。
他為他寫的詩燃成灰燼,為他摘的鳳凰花也枯萎成泥。
東宮繁華裏,驚鴻公子姿态傲然座上賓,而他不過是不得寵的冷宮皇子,只能于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
總角、豆蔻、束發,弱冠,春夏秋冬的風拂過。
他的兄弟們終于在太子屠刀下,死的死,癡的癡,剩下一個五歲的娃娃再也不能說話。只有他司徒靖,裝傻充愣,黯淡無光,保住一條命。
他十九歲封王,一等親王爵位,卻有一個二等郡王的三字封號。他的父親,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司徒靖恨!他母親乃河陽李家的獨女,他外祖父一脈為大商疆土抛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的兒郎不計數!一片赤忱,到最後只換得一紙罪狀,抄家滅族,跌落進泥土裏!而那太子呢?不過是青樓歌女所生,何其卑賤。到底誰該自持誰的身份!
父皇啊父皇,犧牲我外祖父一家,讓您最愛的女人的兒子繼承皇位,哪有那麽便宜的好事。
他司徒靖才是最有資格坐那龍椅的人!
什麽十四歲游歷偶遇初戀,惦念舊人請封南林,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他真正的目的是南林地下,舅舅留給他的那脈金礦!那是他東山再起的基石。
但十四歲那年,他的确去過一個地方,是出雲山,在一片鳳凰花下,遇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個劫數。那人有如瀑黑發,皓雪肌膚,更兼高才。
他在南林風流成性,大肆搜刮美人男寵,除了做戲給皇帝看,又何嘗不是飲鸩止渴,撫慰得不到之苦。
所以他喜愛發絲烏黑,膚色白皙,束發年齡的男子,讓他們用白蓮露淨發。每每親吻這些秀發,一閉眼,幻想着身下之人便是那清冷孤高的驚鴻公子。
一個又一個迷醉的夢境,不願醒。
隆順七年,先皇駕崩。太子為守孝,不願登基,後在衆大臣力建下勉強即位,被一陣歌功頌德。
他回京為先皇送葬,此時柳驚鴻十八歲,粉面探花郎,側帽風前花滿路。
無數官家小姐的理想夫婿。
卻不料也遭了秧,锒铛入獄。
罪名,守孝禁娛期內流連聲色場所。按律例當刻字流放。
司徒靖震驚也焦急,往日的鎮定也失了,連忙進宮面聖為其求情,望皇帝能看昔日舊情網開一面。
那時他心急火燎,又怎知就這麽愣生生地鑽進了皇帝的圈套。
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帶着柳驚鴻回了南林,他還記得自己領柳驚鴻走出天牢時,柳驚鴻甩開他的手,橫眉豎眼,說,不需要你好心施救!
那時他還為柳驚鴻和他搭話而高興,也因念及從此往後,他心心念念的人能永遠和他在一起而寬容太多。
他早已忘了法師說的劫數,滿心只有歡喜。
他是真正将他放在心尖上,就算他對他的态度永遠冷漠傲慢。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已将一生的包容和寵愛都給了柳驚鴻。若柳驚鴻願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邊,待來日他榮登大寶,就算他要那皇後之位,又未嘗不可?
可惜,巫山雲雨共情,同床異夢堕心。
到底,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容忍力。他有他的驕傲,有他的自尊心。曾經他毫無防備地站在柳驚鴻面前,那人卻毫不客氣地将他傷了個遍體鱗傷。
他依然愛他,只是沒有少年時那般喜歡了。
當他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像是缺了一塊,一人獨處時,便能聽到風從這個缺漏處游走的聲響。
他曾經整夜整夜坐在柳驚鴻床頭,聽那人在夢中呓語出皇帝的名字,撫摸着那張傾城絕豔的臉,一路往下,落在那纖細的頸脖,想着只要自己一使勁,柳驚鴻便徹底屬于他了。
但他沒那麽做,而到後來,這種想法再也沒出現過。
沈衡再一次向他提起燕琅這個名字,印象模糊,只隐隐記得一頭乖順烏發,以及情動時小貓似的叫聲。
他和沈衡沒有情愛,他于沈衡,不過是家族被滅之後的最後一塊浮木,抱住了,得以求生。
沈衡曾多次告誡他要小心柳驚鴻,畢竟曾是皇帝的人。他聽得多了,便煩膩,常在清雅院和柳驚鴻纏綿,讓沈衡生悶氣。他知沈衡脾氣,只會敢怒不敢言。
那次的賞花大會雪冷,他将柳驚鴻抵在牆角一遍又一遍貫穿。柳驚鴻眉目含情,一身紅袍,美得不可方物,又因寒冷,緊緊貼在他身上取暖,讓他潛意識裏享受到被依賴的快感。卻被一個不速之客撞見。
他并未料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和燕琅見面。
沈衡想拉拔一下這個燕琅,那就看看,不過是個男寵罷了,喜不喜歡最後還不是任他做主?
燕琅坐在末位,靜靜喝酒,與周圍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排斥感。打眼望去,就好像他身邊的人和物都失了顏色,只剩黑白,徒留他一人濃墨重彩,卻偏偏置身事外,飄然無度。
招燕琅上前,瞧着那束搖曳的黑發,有關于燕琅的記憶如潮水般複刻。但卻無法和面前的這個人重合。
那種姿态,那種氣質,那種神态,那種星輝同耀的眸子,那種對他沒有絲毫感情的注視。
他是誰?
他曾多次琢磨過燕琅身上那種若隐若現的古怪感覺,待到聞銳黑衣蒙面前去刺探歸來,道出燕琅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後,他才恍然大悟。他從燕琅感覺到的,不正是那種不可磨滅的傲骨俠氣,不羁灑脫嗎。
然而這個燕琅,又是一個太過奇怪的人。他聽說燕琅以前曾對自己癡心一片,甚至以死明志。現在的燕琅,嘴角也在笑,眼神卻沒了那些情意。
他不知自己是否因此難過,但的确不舒服。既然愛他,為何不能始終如一?
他命人日日監視燕琅,豈料那人只是日複一日地種着竹子,吃飯,看書,不喜見客,對于他的冷落也滿不在乎。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當初願意為他死,現在卻淡漠如此,他不信燕琅這麽狠絕,當真将感情斷得幹脆。他寧願相信燕琅是刺客,是探子,所有一切不過是做戲,不過是為了引得他的注意。
可燕琅什麽都不做,他不愛出門,從不邀寵,更沒有機會探得什麽機密。
燕琅不動,皇帝那邊的動作卻動了。無數暗衛情報告訴他,奸細另有其人。
他不願去想那奸細的真實身份,盡管昭然若揭。
他越來越喜歡和柳驚鴻玩弄些新花樣,送柳驚鴻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甚至讓柳驚鴻随意進出書房重地。激烈的歡愛中,身體燥熱,心卻逐漸冷徹。
他封燕琅做琅嬛君,大婚夜,故意誤念柳驚鴻名字,故意将他抛在房內去見柳驚鴻。他早知柳驚鴻根本無病,不過篤定他會趕來,給燕琅一個羞辱。他擁着柳驚鴻,深吻、撕咬。他悲哀地想着,柳驚鴻,柳驚鴻,何苦于此。我的新娘,我的府君,你會屈辱,會不甘嗎。
然而,燕琅依舊是那副榮辱不驚的模樣,縱然成了琅嬛君,卻還是那個燕琅。
對,燕琅不在乎,對于做琅嬛君不在乎,婚禮被毀也不在乎。那他在乎什麽!
真是個比柳驚鴻更讓人咬牙切齒的家夥!柳驚鴻至少恨他、讨厭他,燕琅卻是徹底的抗拒他。就算是同床共枕,也要楚漢河界劃個分明。
然而,莫名的,居然也睡得安穩。
他和燕琅,居然也能像對普通夫妻一般過日子。不夾雜性愛,坐下了便聊聊天,喝喝茶。
沒有面對沈衡時需要忍受的說教和往昔負擔,也沒有面對柳驚鴻時的小心翼翼和痛徹心扉。燕琅只是燕琅,順從、舒服、寧靜、相安無事。
他有時想,感情是否真的必須轟轟烈烈至此方休?他和柳驚鴻,濃烈生恨。而燕琅,平平淡淡,細水流長,不知不覺仿佛也刻進了骨血。
但是燕琅對他說,不是非你不可,拂袖離開。
一改昔日溫吞模樣,使出諸多手段,令人大開眼界。
冷衣笑罷不争榮華的燕琅,端坐雪中煮茶殺人的燕琅,心機巧弄胸有城府的燕琅,了無生氣幽幽垂死的燕琅,逗弄稚童言笑晏晏的燕琅…………
哪個是真正的他?又或者,哪個都不是他。
燕琅,你到底有沒有心?
所有的故意為之,為何你從未動氣,始終微笑。
沈衡說你是愛到骨子,不敢奢求。柳驚鴻說你不過是以假亂真,不願讓內心痛苦示人。
而你說,燕琅死了,死在了那口井裏。
死了?他司徒靖的人,就算魂到了閻王殿,也要搶回來!
平生他從未對誰真心認過錯。
唯有燕琅,為那記耳光,為那份難以啓齒的卑微乞求。
不要跟別人走……
燕琅當他的王妃,對對!太好不過!
柳驚鴻氣勢洶洶地來找他,眼眸泛紅,怒斥,你許諾過将來讓我做王妃!燕琅算什麽東西?
他假笑依舊,勾了人坐在膝上,親吻至窒息,嘆息一般說,孤說過嗎,孤忘了。
柳驚鴻啊柳驚鴻,你知道我的兄弟們已經死絕了嗎,你知道皇帝的兒子盡數夭折只剩一病弱小兒了嗎,你知道皇帝身邊哪位幕僚是我司徒靖的人嗎?你這個奸細當得可真不稱職。
燕琅?燕琅至少不會背叛我。至少,愛過我。
千金做嫁衣又如何,十裏紅妝又如何。這是他欠燕琅的,他欠他一個轟動天下的婚禮。
燕琅穿紅最美,最刻骨。只待那一日。
皇帝,又是你,時機總能掐得這麽準。狗急跳牆,不過如此。
沒關系,還有時間……等他,等他回來。
燕琅耳語依稀在耳邊,一路平安。
司徒靖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了漫天鳳凰花飛舞,似一團團烈焰,生生不息。
街邊,畫樓歌女的哀聲幽幽傳來:
金碧窯瓦富貴天
銮殿朱門幾時淺
清酒一杯邀你嘗
嫌垢不如官家釀
一眼望盡繁華路
不見故人不見君
第二卷 綠林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