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以殺止殺

邕州州軍大敗而回,東昌寨舉行了三天三夜的慶功大會。

邬琅作為最大的功臣,被正式任命為山寨的巡防統領,負責一切練兵禦敵的事項。

夜涼,東昌山卻熱鬧如火。

邬琅破天荒沒有穿他那身黑金玄甲,看起來就像誤入匪寨的世家公子,和沈蓬生有得一比。

這還是許多東昌寨的人第一次正面近距離看這位玄蒼将軍,在平時,很多人往往只要一看他身後那把長刀就已經不敢擡頭直視,故而認真觀察這位神秘又兇悍的玄蒼将軍後,發現他居然生得十分俊俏。

邬琅避開敬酒,偷偷從宴會上溜走。慢慢走到了葫蘆谷上峰峰頂,果見一個倚樹而坐的身影。往前走,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的面貌。

“獨孤,原來你在這。”

獨孤勝慌然從原地站起身,有點無措地喊:“五爺!您,怎麽來這兒了。”

邬琅扇扇手,示意獨孤勝坐下,自己也走到他身邊撩了衣擺坐下:“找你呗,想着你大概會在這就過來了。”

獨孤勝低頭沉默,罕見地沒有接邬琅的話。

月光一束一束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在獨孤勝的臉上,邬琅看到了他眼中的茫然,還有質疑。

邬琅仿佛看到了剛剛穿越到這個時候的自己,坐在竹心小院,看着頭頂的那輪熟悉的明月,心緒雜亂。那時迷茫,對于這個陌生的世界,也質疑,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人到底是一種脆弱的生物,身體脆弱,心理也脆弱。

獨孤勝畢竟才十六歲,在現代,十六歲還是個偷偷摸摸去網吧玩游戲的年紀,偶爾認真讀讀書,時常埋怨零花錢不夠用,經常和菜逼隊友撕逼。無憂無慮也不過如此。殺人,殺真正的人,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這和游戲裏拿第一滴血,雙殺甚至五殺獲得的興奮感和滿足感完全不可相提并論。

邬琅自己,何嘗不是初嘗鮮血?當他下第一刀時還會在心裏念一句對不起,各自為敵,生死無論。到後來,倒在身邊的屍體越來越多,潑灑在臉上的鮮血也從滾燙逐漸冰涼。人就麻木了。真真砍人如切瓜。

人有寄托和信念的話,即使是做一些看起來十惡不赦的事,其實也很容易原諒自己。就像他,當初在臨淄王府,有一個擺脫男寵身份,徹底離開的目标,就算機關算盡,利用了一個又一個人,也沒有太大的心理負擔。現在,他要去找楊記川,他要在東昌寨紮根得勢,所以抵禦州軍進攻,也不過是轉瞬間的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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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勝不行,他不過是一個在沒什麽氛圍裏的土匪山寨成長的。他有什麽大目标嗎。不,沒有。在邬琅來之前,他還不過是個被宋松頤指氣使,跟着山寨裏那群小混球一起出門惡作劇的二流子。東昌寨一日不倒,他們便可以一日衣食無憂。

在這種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裏,考取功名算是寒門出貴子的唯一出路了。這些山匪不喜讀書,自然也不會有太高遠的志向。

沒有信仰,沒有寄托做支撐。遇上強大的精神刺激,很容易心理崩潰。

邬琅将手中的酒遞給獨孤勝,“喝吧,專門帶給你的。”

獨孤勝沒有拒絕,接過酒壺後仰頭就是一灌。

邬琅雙手疊在腦後,身子向樹幹靠了靠,擡頭看天上的月亮。

“閑來也無事,不然說說你是怎麽進東昌寨的?”邬琅說。

獨孤勝一愣,少年變聲期時沙啞的嗓音滿滿傾瀉而出。

“寨子還未建立的時候,漁陽鎮的鎮守叫高暢,是個十足的大貪官,最拿手的便是在有更大的官來漁陽時粉飾太平,讓漁陽百姓僞裝出一副安居樂業的樣子。他當值的時候,漁陽鎮的百姓叫苦連天,卻無處聲訴。我父親原本在漁陽有一塊薄田,種種地,養養雞,也勉強能過活。後來附近的員外想搶占我家的田地用來建屋子,我爹自然寧死不從,告上官府後,那員外卻夥同官府反咬我父親一口,說那田本來就是員外租給我爹的地,我爹還欠他好幾個月的租錢。官府最後不僅把田地判給了員外,我家還得還員外一大筆銀子。就是将我爹娘和我一同賣了做奴才,也還不上那些錢的。我爹不服氣,想要伸冤,最後卻被活生生打死在衙門裏。”

“我和我娘沒有謀生的手段,最後只能行乞度日。後來,為了養活我,我娘迫不得已,改嫁給年紀足以做我爺爺的獨孤老鬼做小妾,我也跟着改名叫獨孤勝。那獨孤老鬼是個喜歡虐待妻妾的惡棍,他娶過無數房姨娘,最後都死了。而我娘,嫁給獨孤老鬼後的第二年,就消無聲息的死了。原本以為我會被獨孤老鬼趕出去,沒想到獨孤老鬼卻入夥了東昌寨。我便也一起進了東昌寨。獨孤老鬼兩年前死的,死在妓院女人的床上。”

邬琅轉頭看了獨孤勝幾眼:“能長成現在這模樣,也算不錯。”

“我,哎,我跟你說說我吧。其實我小時候非常普通,很平庸的一個小孩。父母也不出衆。”

“五爺嗎?”

“呵,很驚訝嗎。其實在蒼雲堡,有很多像我這樣的普通孩子被送入營內學習。”

“五爺,蒼雲堡是個怎樣的地方?”

邬琅眯起了雙眼,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他在極北之北,有終年不化的雪山,有永無止境的下雪天,有不凍的映雪湖,還有機關遍布的蒼雲內堡。是個非常漂亮的地方,但是,卻充滿仇恨和憤怒。”

“隐居避世的生活和你們很像,無憂無慮,自給自足,封閉狹隘,什麽都不用想。所以對于教官們所說的富貴榮華,左右天下根本沒什麽概念,也并不向往。在蒼雲軍營的學習也是應付了事。只等成年,讨個媳婦,生個娃,種種地,種種花,死了就把屍身燒了,骨灰撒在大雪山。一輩子也就這麽過了。”

獨孤勝追問:“那五爺怎麽……”

“我聽長輩說,先輩們被仇家追殺至此,建立蒼雲堡,得存血脈。那段血海深仇的歷史離我太過遙遠,所以我并沒有太大的感覺。直到我十歲的那年,與衆多同門師兄弟外出進行歷練,遭遇厲害仇家的埋伏,傷忙慘重,才知仇恨滋味。然而讓我更為心痛的是,統領為了救我,甚至連屍首也沒有拿回來。”

獨孤勝張大嘴巴,一副驚相。

邬琅繼續說着:“我從小敬仰統領,入門學武不過是了卻心中一個念想。那日統領掩護我回家門,我回頭看他,他只留給我一個堅毅高大的背影。我當時并不知曉,這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面。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留下來,站在統領身前為他擋箭擋刀。而外出歷練弟子五百,幸存者不過數十。”

“那時,我悲憤幾欲求死。但我不敢死,我這條命是數百條命換來的,何敢談死?副統領告訴我們,人終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因傷心自盡求死則是最軟弱無能的做法。可能人,永遠只有在失去寶貴東西後才會有所醒悟。早前我不求光耀門楣,不求上進名次。可直到那次蒼雲之殇後,我才明了,只有握住手中的刀和盾,才能讓關心我的人不必為我而死,才能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

“在我的家鄉,有一句話叫以戰止戰,以殺止殺。獨孤,有些人,譬如你,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懂嗎。”

“五爺,我……”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過去,将酒澆在地上,讓那些死去的兒郎們也喝一喝這勝利的喜酒。”

獨孤勝緊抿雙唇,炒過擱在一旁的酒壺,起身快步走到那峰崖邊,揭開壺蓋,酒水咕嚕咕嚕往地下的葫蘆谷落下,在靜谧的谷中濺出接連不斷的聲響,仿佛是那些慘死的寨民的魂魄喝到此酒後的致謝聲。

獨孤勝的眼淚忽然也如這傾瀉的酒水,漫出眼眶。

他嘴裏輕聲念道:“大毛,二毛,柱子,曾小牛,七哥,湯子,………,立飛,阿興,小手,對不起……我獨孤勝一定會好好活下去,連同你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的。喝了這酒,你們便在地下安息吧。”

邬琅慢慢起身,站在獨孤勝身後,并未出聲打擾。

他知道,經此一夜,少年慈悲的獨孤勝便要走遠了,迎來的是雄鷹的起飛。

獨孤勝離開後,邬琅依舊坐在這山頂,靠在樹幹上仿佛睡着一般。

常山悄無聲息地從樹幹背後走出,蹲在邬琅身邊,借着月光,細細打量着這個他一直看不清的男人。忽然,邬琅猛地睜開眼,和常山雙目四對。常山也不尴尬,只是慢慢站起身,“少爺。”

“嗯,怎麽跟來了。”

“有點不放心。”

邬琅笑了下,“怎麽,以為我也殺瘋魔了?沒那麽脆弱,安心好了。不過現在想想,覺得你之前說的那些話還挺對的。”

“什麽話?”

“殺人,其實一點感覺都沒有。”

常山微頓,問道:“少爺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邬琅收斂起笑容,語氣不明:“信,這就是真的。不信,便錯漏百出。常山信嗎。”

常山低頭:“常山信少爺。”

邬琅忽然哈哈笑了幾聲:“你這人,看着焖,其實挺精明的嘛。跟着我,吃香喝辣準沒錯。”

常山撩眼看了下邬琅,無言以對,少爺又在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了。

邬琅站起身,拍拍屁股,一把攬住常山肩膀,哥兒倆好似的。

“來來來,常山,哥給你說說當年哥是如何三刀一個小朋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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