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耳尖紅

正值晌午,光線清透而明媚。

宋清盈看了看濃密樹蔭下的傅容景,又飛快看了看四周的情況,見并沒什麽人,心頭稍稍松口氣。

眼見傅容景擡步就要朝她走來,宋清盈忙擺出個爾康手,慌張喊道,“等等,等等!你先別過來。”

傅容景腳步一頓,清隽的面容帶着疑惑,“公……”

“傅侍郎,如果是敘舊的話,大可不必;如果是說別的事,你去找桂月,我都跟她說清楚了,就不重複了。還有就是,你以後別來找我了,你身份貴重,前途大好,跟我這個亡國之人牽扯上,百害而無一利……非常感謝你的關心,只是人各有命,我就不勞你記挂了,你好好保重……唔,好像沒什麽要補充的,那我先走了。”

宋清盈連珠炮似的說完這一段話,感覺自己就像個欺騙少男感情的渣女。

傅容景明顯被她這份疏離給傷到了,眼神悲傷的凝視着她,默了片刻,薄唇微動,輕聲道,“你為何對我這般絕情?連個幫你的機會都不給。”

宋清盈想到原著裏自己被射成刺猬的結局,心說我不對你絕情,以後就是你對我絕情了。她果斷搖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真的不需要。”

說完,她擡步就要離開,可當前唯一回正殿的路就是傅容景堵着的這道,想到另一條路得繞一大段圈,宋清盈斟酌一番,還是硬着頭皮往傅容景那邊走。

別問,問就是懶。

傅容景見她朝走來,只當她變了想法,眼中又露出期待的光,嘴角弧度揚起,“我就知道……”

“麻煩你讓一讓,我得去當差了。”宋清盈朝他點了下頭,尬笑道。

傅容景揚起一半的嘴角僵住,不可置信。

等回過神來,只見那道嬌小的藍色身影宛若一條靈活的小魚,從他身邊“咻”的一下就鑽了過去,只餘一陣淡淡的馨香。

她走的幹脆,頭都沒回,腳步急匆匆的,好似他是什麽瘟神,她避之不及。

傅容景盯着那道遠去的背影,明明是烈日炎炎的夏日,他卻如置冰窖,涼意從心頭一點點彌漫開來,旋即湧遍四肢百骸。

她這是怎麽了?從前她待他從未這般冷淡。

他至今還記得他與她初見時,她騎着一匹棗紅馬,紅衣揚鞭,恣意又張揚,明豔的眉目間滿是貴氣,燦若朝霞,耀耀生輝,一眼便足以叫人魂牽夢萦,念念不忘。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她心裏也是有他的。

在去求末帝賜婚時,他先問過了她的意思,她雖沒直接回答,卻面露羞赧的拿扇子遮住了臉。

她眼波流轉那一瞥,像是往他心間丢了一枚石子,激蕩起圈圈漣漪,他歡喜極了。

若不是昏君聽信國師讒言,說什麽公主命格奇特,一旦出嫁,有礙國運,她早就嫁給了他,何至于大好姻緣生生被斬斷。那該死的國師若真有本事,怎沒早早算出宋國覆滅的命數?怎麽算出昏君命喪火場的結局?可見都是些無稽之言!

一想到末帝的昏聩和國師的胡言亂語,傅容景恨不得将那倆人的屍身拖出來,日夜鞭打,挫骨揚灰——永樂公主本該是他的妻。

再想到她方才的冷淡,還有桂月轉達的那些話,她是在怨他麽?還是對他失望極了?傅容景腦仁突突的發疼,只覺胸有壘塊而不得纾解般沉悶。

眼見着陸續有宮人往這邊走來,他才稍整衣袖,轉身離開。

***

晚心亭,接天蓮葉盛開,微風輕拂,送來淡雅的荷花清香。

亭子中央,兩人相對而坐,各執棋子對弈。

“還算她拎得清,知道與外臣保持距離。”

霍致峥不冷不熱的說了句,手執一枚黑棋,緩緩落在棋盤上,“只是沒想到這傅容景還是個癡情種。”

對面的男子是位身穿白衣的中年文士,頭戴幞頭,長眉長須,落下白子後,笑道,“這傅容景是個難得的人才,在禮部任職的這段時日表現優異,若好好培養,假以時日定能成為我大燕的股肱之臣。陛下,那宋清盈不過一小小女子,不若就将她賜給傅容景?一個女子換來一位棟梁之才,這買賣可不虧。”

霍致峥臉上看不出情緒,摩挲着冰涼的棋子,嗓音淡淡的,“傅容景的能力朕也了解,若說郎有情妾有意,賜了就賜了,正如白先生你說的那般,用個女人換個相材,比她留在宮裏端茶遞水來得值當。只是……”

略作停頓,他再次往黑白縱橫的棋局裏落下一子,“只是這宋清盈對傅容景并無那份意思,若強行湊對,成了一對怨偶,保不齊傅容景還得怨朕。”

白晁不置可否,看了眼方才皇帝落得那一枚棋子,眼眸微動,心頭咂舌:嗬,這招棋可真狠,氣吞山河之勢,直接廢了他一大片的白棋。

“陛下說的有理,強扭的瓜不甜。那宋清盈放在宮內也好,若真嫁了出去,誰知道會不會與前朝餘孽勾結在一起,到時候枕邊風一吹,難保傅容景不會生出旁的心思。”

霍致峥不疾不徐的撿着棋子,“先生所說正是朕所想的。”

雖然就目前他對宋清盈那女人的觀察來看,那女人整日除了吃便是睡,又貪財又膽小,目光短淺,胸無大志,壓根就不像是能與前朝餘孽共議大事的樣子。

就算真有餘孽找上門要和她合作,她很大可能會拒絕……除非,餘孽給她很多錢?

白晁觀察着皇帝變幻的神色,眼底劃過一抹笑意,狀似漫不經心的換了個話頭,“陛下,臣聽聞太後娘娘廣發帖子,邀請世家與新貴家的女眷入宮赴宴,想來再過不久,陛下好事将臨,臣便在此先恭喜陛下了。”

提到這個,霍致峥眉心擰起,“白先生何必拿朕打趣。”

女人,只會影響他收複幽雲十六洲的速度。

他覺得母親與妹妹肯定是在後宮憋得太無聊了,才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他的婚事上。看來是該給她們找點事做,或可讓尚宮局去慈寧宮開墾一塊平地,母親閑來沒事種種地,或是養雞喂豬。至于妹妹霍蓉兒,她如今也有十五,到了尋夫婿的年紀,他得在出征前替她尋到一門好親事才是。

霍致峥一向是個執行力很強的人,下完手上這盤棋後,他便這般吩咐了下去。

尚宮局的人接到旨意時,一個個面面相觑,不由得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問題了。去太後宮裏開墾田地?搭雞棚豬舍?這不合理,也不合禮。

可皇帝的命令,就算再荒唐,再不合規矩,他們也只能順從聽令——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尚宮局管事平靜下來,還去安慰宮人們,大意是陛下這命令也算不得什麽,就是接地氣了些。前朝那昏君還效仿古時,建了個酒池肉林,光天化日之下與一群妃嫔赤-裸沐浴,當衆行淫,那才叫荒唐。

嗯,這麽一對比,當今陛下真是樸實無華,清新脫俗。

且說這日夜裏,福寶照例來找宋清盈聽故事。

倆人才到偏殿坐下,一人捧着一個酸酸甜甜的梨子啃着,霍致峥突然來了。

要知道在這之前,霍致峥極少來偏殿,偶爾來的一兩次,還是在福寶被哄睡着的時候。今日這麽早就過來,實在是破天荒,也差點讓宋清盈被梨子給噎到。

“陛、陛下……”像是被領導抓到上班看小說般,宋清盈背過手将梨子藏到身後,匆忙站起身來,嘴裏那塊梨子吐又不好吐,咽又咽不下去,只好含着,“奴婢拜見陛下。”

霍致峥掃了眼她鼓起的腮幫子,再看同樣塞了滿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宋清盈身旁的福寶。

一大一小,活像兩只偷吃的松鼠,怪好笑的。

“不必緊張,朕只是過來看看。”他不緊不慢的往長榻邊走去,宋清盈忙挪開,給他讓出道來。

霍致峥緩緩坐下,掃了一眼宋清盈,見她還保持拘謹的站着,不知為何,心頭竟生出一絲不悅,她就這般怕他?他又不是什麽豺狼虎豹,能生吃了她不成?

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他看向福寶,“也有好幾日沒有抽查你的功課了,今日叔父政務不多,正好來考考你。”

“啊?”福寶一張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臉一下子就蔫了,看了霍致峥一眼,又求救似的看向宋清盈。

宋清盈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然後轉過臉:別看我,我就一泥普薩,自身都難保。

福寶嘆了口氣,認命般,磨磨蹭蹭走上前,拱手彎腰,“叔父考吧。”

霍致峥身形筆挺的坐着,語調平淡的問了些問題。

福寶年紀雖小,卻很機靈,大都能回答上來,偶有回答不上來的,霍致峥倒也沒苛責他,只叮囑他讀書認真些。

叔侄倆你問我答,宋清盈站在旁邊也沒閑着,她盡量低調的蠕動嘴巴,将嘴裏那塊梨子咽下喉嚨。

好不容易吃了下去,榻上的男人忽然擡頭,那雙漆黑的眼眸平靜無波的盯着她,沒頭沒腦的問了句,“這梨子可甜?”

宋清盈心頭一跳,一時分不出他是随口問了一句,還是在說反話。她握緊手中的梨子,扯出一個假笑,“味道挺甜的。這梨子是小世子叫奴婢吃的,奴婢本來不吃的,可小世子真是太客氣了,盛情難卻。陛下要不要嘗嘗,奴婢給你削一個?奴婢削水果可厲害了。”

霍致峥,“那你削一個,朕看看怎麽個厲害法。”

宋清盈,“……”今天怎麽回事,大家都聽不出客套話了麽?

她幹笑兩聲,“那奴婢先去淨手,回來就給陛下削。”

說罷,她轉身出去。

福寶扭過頭,去看霍致峥,“叔父,大姐姐人很好的,你別總是吓她。”

霍致峥,“……朕沒吓她。”

福寶撅起小嘴,“還說沒吓,你一來,大姐姐就變得很緊張,束手束腳的。叔父,你不要總是板着一張臉,這樣會找不到媳婦的。”

霍致峥哼笑一聲,伸手去捏他的臉,“小小年紀,從哪學來這些話,你懂什麽叫娶媳婦麽。”

“我懂啊,娶媳婦就是找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吃飯、睡覺,白天黑夜都在一起!”說到這裏,福寶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後腦勺,“我喜歡大姐姐,等我長大了我想娶她當媳婦,所以叔父你以後別兇她了……哎喲,好痛!”

福寶捂住額頭,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叔父,你打我作甚。”

霍致峥觑他一眼,“不好好念書,成日裏胡思亂想。”

“哼,我是認真的!”福寶揉了下額頭,擔心叔父又繼續抽他背書,忙往外張望了一圈,嘟囔着,“大姐姐怎麽還沒回來,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就邁着兩條小短腿屁颠屁颠的往外跑去。

霍致峥慵懶的坐在榻上,視線落在小桌幾上那盤黃澄澄的鴨梨,也不知想起什麽,他忽的低低笑了一聲。

不多時,福寶邁着兩條小短腿又噔噔噔的回來了,邊跑還邊哭喊着,“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看着福寶小臉蛋上挂滿淚水,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了,霍致峥坐直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怎麽了?”

福寶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抽搭搭的,“大姐姐流血了,好難受的樣子,臉也好白,她是不是要死了,就像爹爹和阿娘一樣……嗚嗚嗚叔父,你快點給她找大夫,我不要大姐姐死。”

霍致峥眸色一暗,“流血了?”

“是,我都看到了。”

霍致峥薄唇微抿,旋即一彎腰,單手将福寶抱了起來,從榻上起身,“去看看。”

六角輕紗宮燈将四周照的明亮,暖黃的光線下,宋清盈臉色蒼白,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撐着桌子,額上已經布着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水。

他喵的,大姨媽怎麽這個時候來了?是因為見到皇帝過度緊張,還是方才貪嘴連喝了兩杯冰湃過的烏梅汁,這才導致大姨媽提前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着身上的不适,想去找個宮人傳句話,看能不能讓她提前下班,或是讓她回去換條月事帶也成。反正這個情況,她也不好往皇帝跟前湊,古人不是挺忌諱這些的麽。

然而,還沒等她熬過這一波的疼痛,一道高大身影悄無聲息走了過來,濃重的陰影寸寸将她籠罩。

宋清盈微怔,擡頭就見神色嚴肅的霍致峥抱着眼淚汪汪的福寶出現在眼前,她倒吸一口涼氣:這小崽子怎麽把皇帝帶來了?早知道她剛才就該抓住他,不讓他跑的!

霍致峥盯着她失了血色的白淨臉頰,語調略低,“你怎麽了?”

宋清盈尴尬的笑,“多謝陛下垂問,奴婢沒事。”

霍致峥,“福寶說你流血了,是哪裏受傷了?”

宋清盈,“……”

眼前男人眉眼間滿是認真,偏偏這份認真,越發讓她不好意思,她自覺修煉得挺厚的臉皮也不自覺變得滾燙。

她痛得也找不出合适的說辭,索性破罐子破摔,放棄掙紮,“回陛下,奴婢并未受傷,只是來癸水了。”

霍致峥,“……”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紫宸宮側殿。

福寶不知什麽是癸水,睜着懵懂的大眼睛看了看低着頭的宋清盈,又看向霍致峥,為什麽他們突然都不說話了呀?還有,為什麽大姐姐的臉紅了,叔父的耳朵尖也變紅了?臉紅也會傳染嗎?

真是奇怪。

同類推薦